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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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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园之内,满是药香。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忙得很,匆匆打了招呼便各行其是。鸣玉差点被撞上两次,还好章公子及时拉住了他,对方忙不迭地道个歉也就离去。
到了一处院落,进到屋中,章公子指引鸣玉向一位赵先生行了礼。听声音,赵先生约莫知天命之年,说话底气不足,然而谈吐文雅。他让章公子扶自己在床上半坐半卧,再招呼鸣玉坐在床沿,离他近些。
“现在,鸣玉,你将自己右眼蒙上,我要察看你的左眼。”随后,鸣玉脸上一凉,赵先生微凉的手指扒开他眼皮,又道,“往左边看......往右边看......章公子请将窗关好,放下床幔,再拿蜡烛过来......看得见光亮么......这个距离还看得见么......这边如何......”问了一阵,换右眼又问过一遍,鸣玉俱如实答了,赵先生又命他伸出左手,三个指头搭上他脉门,片刻之后换手道:“章公子,麻烦你下几针。鸣玉,你且宽了上衣,忍着点疼。”
鸣玉不知何意,脱下衣裳。章公子卷起幔帐,回身不知从何处拿过金针匣子,赵先生报着穴位和针法,看他施针,赞道:“手法娴熟,施力精准,不学医可惜了。”章公子笑道:“赵先生又玩笑了。医者望闻问切,头一项我就不占。”赵先生道:“看刚刚关窗点烛、拿针匣的动作,说你看不见,谁信。”章公子笑着解释:“先生的房间是我安排布置的,东西在哪里自然晓得。况习武之人,五感总是灵敏些,有什么奇怪。”赵先生叹口气:“我到忘记了。这是第一种、最普通的解释,到现在不知总共流传出多少种了。”说罢,又拿蜡烛在鸣玉眼前晃动着问话。
鸣玉知是施针,几处刺痛还没有到令他忍受不了的地步,只是章公子温暖的手指在自己面颊和背上移动,他不知为何又有些紧张了,控制不住自己脸上发烧。
赵先生问完话,让章公子将金针一根根起出,自己又摸了鸣玉脉门,凝神思索。
忽然外间叮叮的铃子响,有人走动,到了门口问:“赵先生,我送李爷写的方子来了,方便进去么?”
谙琀?鸣玉心重重一跳。
赵先生道:“我这里有客,谙琀,你将方子压在榻间的小桌上,先回去,晚些再来。”
——果然是谙琀,不知他过得怎么样了?听声音,似乎跟以前没什么不同。鸣玉想开口招呼,又忍住了,这儿轮不到他说话。
谙琀听得屋中有人,站在门口行了礼道声叨扰才进来。因着李通学医,赵先生常拿些疑难病状考验,李通找书拟方,谙琀来过几次,替李通送方子给赵先生评判。他知道桌子的大概方位,可不知屋中几人,怕撞到客人,走路比平日又谨慎些,盲公竹点动,到了榻前,摸到小桌上面有个笔山,拿来压住了几张纸,这才直起身子向床的方向又施一礼。正要告辞出去,章公子唤道:“谙琀,稍候片刻。”
这声音并不陌生,谙琀只一怔便回忆起来,印象中是个柔中带刚的厉害人物,李通也交代过章李二人掌管着余晖林。他在李通院里十几天,没遇上章公子几面,当下闻言忙立住施礼。
章公子捻出最后一根针,道:“鸣玉也在这儿,你带他去李通那院,给他拿些糕点水果。鸣玉,将衣服穿好,你二人几日未见,可聊聊天。”
谙琀意外地先应了一声“是”,而后忍不住抬起头,侧耳凝听。
鸣玉穿衣,摸过盲公竹,跟着谙琀辞别,他对这屋这院可不熟,跟着谙琀慢慢出了门。
赵先生看着两个年轻人离去,并不言语,将视线落回到章公子身上。章公子也不说话,将金针一枚枚在烛上烧过,放归匣中,将窗重新打开,熄了蜡烛,安安静静坐在窗前榻上,舀了点清水研墨。
过了一阵,赵先生方开口:“敷药至少三月,若加上金针度穴,月半应可痊愈。麝香与珍珠俱不可少。”
“那是自然。”章公子手下不停,“倘加大药量,一月内可否视物?”
“视物不难。像此种眼疾,源于强光烟熏加眼力耗损,药力到了即可复明。但如不尽心保养,必有反复,那时候,药石罔效。”
章公子沉吟片刻:“那麻烦先生用些好药,我来写方子。先生方便的话,每日上午我带鸣玉过来施针,半月内尽量令他目能视物。”
“怎么,有谁看中他,要他一双眼么?莫非要将他送去尾园?”尾园里的人用途只一种,下场更是不好。
“不,出林。”
“什么?他要出林——你和李叙二人又欲作何举动?”
章公子无奈叹道:“刀铺对外的活计,鸣玉被那位大管家惦记上了,我哥也同意布局,真给我找麻烦。”
“其实是给李叙找麻烦。”赵先生调侃,“你一门心思都在李叙身上,掌柜的定是不忿你和他生分了。”
“他那是没事找事——先生,念方子罢。”
写完了给赵先生过目,赵先生盯着一行行行书,用力眨了眨眼,心里头暗暗叹息:可惜了当年的笔力,现下也就能辨认而已,那蝇头小楷、那美人图、那泼墨山水,如今是全不得见啊。
正想着,一只手掌插进来扰了视线,章公子笑道:“魂兮,归来——先生,又替我浮想联翩么?都过去了。”
赵先生吁道:“你真真是我腹内的虫儿。”
谙琀拉着鸣玉一直进了李通的院子,将他领进间偏房,拉到桌边坐下,双手先摸过他手臂身上,又细细摸上他的脸,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怎么瘦,鸣玉,这几日过得如何?”
鸣玉一开始不明所以,任他摸索,后来自己也摸摸对方的身上,才道:“我没事,章公子对我很好。你怎么样?剪柳呢?”
谙琀身子就是一抖,叹了口气:“我还好,剪柳......不太好。”
“你怎么了?”鸣玉感觉到他的颤抖,“剪柳出了什么事?在这里么?”
“在——就在这房间里。”
“啊?剪柳?”鸣玉奇怪,并未听见剪柳的声音。
谙琀的声音很沉闷:“他......他知道自己看不见,腿又废了,偷偷想自尽,发现得早,但也伤了喉咙,日后发声怕是艰难了点,之后治腿的药和治喉咙的药性子不知怎麽的有冲突,发了三天烧,醒过来便失聪了。”
“那他现在......”鸣玉不自觉地也抓紧了谙琀。
剪柳自尽时还是谙琀救下的。
自从醒来后发现自己既盲又行动不便,剪柳大吵大闹,死活不肯喝药。谙琀也看不见他,端药碗过去,剪柳胡乱挥着胳膊就打翻了。如是再三,李通倚着门,见谙琀一脸担忧,忍着剪柳的打骂,摸索着清理弄湿的被褥,再想到他的仗义,不由大感兴趣。反正剪柳是拿来试药试手艺的,进了他的院子,试人也行,于是李通命谙琀剪柳同一屋同一床住着。
谁知当晚剪柳要过自己笛子,趁谙琀睡熟,掰折了竹笛往自己喉咙捅进去。喘息的荷荷声和挣扎动静惊醒了谙琀,谙琀大声呼救,这才保住剪柳一条小命。
给昏迷的剪柳灌了药睡下,李通看着谙琀把剪柳搂在怀里,一面低声安抚,一面摸索着拆开盲公竹上那串铃铛,在剪柳手腕脚踝四处各系了一个。
铃上孔眼本就细小,明眼人也要对半天,谙琀摸摸索索,穿针引线成功时,丝线已经被染成了红色——针扎的。待谙琀将铃铛缝在丝带上,丝带也斑斑驳驳了。
四个铃子系好,谙琀才松了口气,将指头放在口里吮吮,拍着剪柳睡去。这样,只要剪柳一动,铃子响起,他好起来照看。
李通又站了会子,看看已经大亮的天,挠着下巴出门,找赵先生研究药方去,一谈就是半天,被人叫回来的,说他的人似乎有事找。李通进院时正看见谙琀衣衫狼狈地端着水盆往屋里走,似乎摔过几跤,地上狼籍,洒了不少水。
听见有脚步声,谙琀急急转过头问是哪位,让您见笑了,李爷回来了么?说话间一分神,磕到台阶,水全折在身上,谙琀自嘲地笑笑,揉两下膝盖,弯腰摸到水盆,准备再去打水。
李通出声:“怎么回事?”谙琀恭敬一弯身,剪柳烧得厉害,我只能先拿布巾蘸了凉水给他降降温。李通再问,你身上就不疼么,都破了。谙琀道这算不得什么,李爷您看看剪柳的病吧。
李通摸完脉,有点讪讪的,似乎药性生克出了问题。他要不是双臂筋脉毁了抬不起来,手指头时灵时不灵的,也不会出刀铺进这余晖林,进来以后选的医术,这才学了不到仨月,没闹出九畏十八反已经不错了。
因此上剪柳睡了三天,醒来以后被周围一片安静弄懵了,愣不知道自己生死,闻着药味儿极浓,想动,腿疼,想说话,嗓子疼,扒拉到身上的被子喉咙上的布巾,一摸手腕之上拴着小圆球,裂着缝,里头还有个东西滚来滚去。
这个,是铃铛啊,怎么不响呢?举着胳膊晃啊晃,没动静。不仅如此,剪柳摸摸胸口,有心跳,应该是没死,可是、似乎、听不见心跳声?四下都没动静儿!剪柳慌了,想起身,全身无力,膝盖哪里给使唤,拖着两条腿爬下床,往前伸手摸摸,挪动一点儿,再伸手摸摸,再挪一点儿,怎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哪里是不响,他这么一折腾,谙琀在院里择着药材,听李通背方子,早闻铃声。李通见他颇挂念的神情,一摆手让他去看看,自己随后踱了去,依旧倚着门。
就见谙琀摸过去,一跤绊倒在剪柳身上,赶紧呼唤着,捉到剪柳的手问情况,剪柳伊伊啊啊的,满脸痛苦惊恐,不住挣扎,任谙琀怎么呼唤都没回应,直到偶然间手碰到谙琀唇上感觉到一张一合的吐气,剪柳才定住一般,不动弹了。
谙琀还不明白,抱着剪柳放回床上,剪柳的手一直半举着,眼泪刷刷地流了满脸。
那以后剪柳开始绝食,按着自己嘴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又过了整整一天,晚上李通看谙琀憔悴不成眠,故意恼道:“我要了你来和他的用处可不同,你是给我打下手作伴,他是试药。林子里的规矩就是安分听话,性子不好的都在尾园熬着呐。”那个“熬”字加重了语气。
谙琀急急地道:“剪柳年轻不懂事,医者父母心,请李爷给个机会。”
“你照顾他也行,先伺候好我,充当给他治伤的药资。”
谙琀当即敛眉道:“一切听李爷吩咐。”
“一切?”李通故意反问,“任何事情?”
谙琀身子抖抖地,点头。
李通佯怒:“我要你去杀人呢?”
谙琀愣住,过了一阵子,然后慢慢开口:“李爷,若谙琀自决,这条贱命,能换剪柳一命么。”
“为什么?拼命想保他?你俩非亲非故,难道有......私情?”李通逼问,问出来的话自己也觉得别扭。
谙琀摇头:“只是人命关天,谙琀不忍。”
看着谙琀面色紧张得发白,然而镇定,眸子虽然暗淡,直对前方竟有了种毅然决然的感觉,李通忽然心里痒痒的,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这张姿容中上的脸竟然无比耐看,他赶紧说了声你先睡我要想想。
想着想着就出了门,直奔尾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