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若沉鱼》十一月的水

3、灿月园居忆往昔

　　这金陵城依山凭水而建，分内外两城，，外城居住的主要是百姓，内城占据北城，主要是皇宫，和皇族及朝廷大员居所之处。而住在东北角的贵族权贵不知几多。甄府在这片贵族聚居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算是靠山绕水，有个好风水。
　　甄府后院是靠近山的地方，却也是府中最荒凉的地方，鲜有人到这。且不说这里树木成荫，显得阴森不说，就算是白天经过那，听得一声鸟叫，胆小的人也会吓得脸色发白——据说这里出现过一个白衣鬼。甄素鱼就住在离着后山最近的一处院子。说是院子不过是一行篱笆围了几间瓦房，篱笆入口竖了个牌子，上书“灿月园”。字不是方正的楷体，也不是欢快的行书，更不是飞舞的草书，而是歪歪扭扭的，很是笨拙，横直，竖方，弯圆，显得有些幼稚可笑，但反有种古朴的味道。
　　甄素鱼看了看“灿月”二字，心中无限感慨。“灿月”，那是多遥远的事了？还记得那时爸爸“灿月灿月”的叫她，那是多么幸福的声音，饱含着对女儿的宠爱。灿月的妈妈在她两岁的时候就得了癌症去世了，爸爸又忙着工作养家，疏于对女儿的照顾。导致灿月养成了孤僻内向的性格，差点得了自闭症。爸爸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推掉不少应酬，只为陪着她开导她，还为她改名“灿月”，希望她像阳光一样灿烂，月亮一样美丽。多美好的名字，可是在她二十岁那一年，被查出得了和当年母亲一样的病，这病拖不过两年，她就去世了，原以为一切都会结束，哪知她会重生在这个世界，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走进这纪念前生的“灿月园”，甄素鱼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走到那里需要几步，那里有三间房：左边一间是厨房——甄府很少有人记得叫她吃饭，这些都得靠她自己做；右边的是杂物间——在素鱼还没住进来之前，这三间房全是杂物间；中间的就是卧房兼书房兼客厅了。走到厨房是二十三步，走到杂物间要走十六步，卧房是十八步。在自己被宣布将成为王妃后，甄衍曾要管家来，说是搬到前面的留香阁去，那是当年二小姐甄素敏出阁前住的院子。但搬进去第一天，甄素鱼就差点把房子给烧了，二小姐是二夫人所出，思女心切的她，气得第二天就将素鱼赶了出来。甄素鱼也拿出乖乖女的模样，乖乖重新住进了这个最荒凉的灿月园。
　　素鱼一走进卧房，就看见屋里的方桌上用锦托盘托着件淡绿的宫装，还配有一套碧玉首饰，想必就是那娴妃娘娘差人送来的了。衣裳有动过的痕迹。晴筝对绿色一直情有独钟，加上她以前本是大小姐的丫鬟，甄素颜出嫁时没有将她带走就去大夫人那当了个二等丫头，现在因素鱼没有贴身丫鬟又被派来伺候素鱼，这个没什么心机的丫头，还为自己伺候过这么多主子而高兴，压根没想过自己被原主子踢走的原因。伺候的大牌主子多了，多少沾了些主子的脾气。本来就没有心机，不懂得察言观色，想到什么说什么，对于这样的晴筝动了自己的东西，素鱼并不感到奇怪，但要是不是她呢？晴筝这些规矩还是知道的。
　　突然觉得好累，素鱼直接进了卧间，扑道在床上。原以为，前尘往事已如过眼云烟随风而散，可最近却如潮水般涌上来，让素鱼觉得无力应对。
　　不知道前世的父亲有没有再找一个老伴来和他共度余生。记得妈妈死后，有几个好事的也曾给爸爸介绍过几个女人，但每次带回家来的女人一看到沉默寡言的灿月就撺掇着将灿月送走，也有想讨好灿月的，但灿月的沉默只会让热闹的场面变得尴尬。于是爸爸也不再打算找了，他怕女儿受委屈。其实灿月很想告诉爸爸，给我找个妈妈吧，可这样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现在灿月不在了，爸爸有没有找个老伴？
　　灿月是微笑着走的，却一觉醒来成了刚刚出生的素鱼。被那打在屁股上的一掌给疼哭了，从小到大没人打过她，还打得这么疼！素鱼开始以为只是在梦境中，幸亏作为小女生也看过穿越文，很快就确定自己是穿越重生在另一个世界。就像是弥补般，这一世灿月有了母亲，但也像缺月般，这一世灿月没有父亲。灿月马上想到未婚生子，自己有可能是某家不承认的私生女。
　　灿月的新妈妈喜欢抱着她坐在湖边，看着水中的鱼儿游来游去，欢快无比，新妈妈给灿月取了个“小鱼儿”的小名。会不会有花无缺？当时的灿月这样想。
　　当时她们住的地方叫千湖城。据说那座城大大小小真的有一千个湖，是座地道的水城。而新妈妈筱艺，就喜欢静坐湖边，望着湖水发呆，然后开始自言自语。筱艺一定以为女儿不懂，就喃喃细说她以前的事。
　　断断续续的，小鱼儿知道母亲本是青楼女子。有个好姐妹叫纪炜，本是官家小姐，但全家获罪被卖青楼，后来纪家冤案得以雪洗，纪炜出了青楼还被召入皇宫封妃。纪炜说会要来为筱艺赎身的，但筱艺等不到那一天，青楼老鸨说要搬到外地去，两人也就断了联系。后来筱艺随着青楼到了湖阳城，结识了当时在湖阳当知府的甄衍。正是花开好时节，风抚杨柳皱水面。筱艺作为湖阳第一名妓，恩客不少，皆是慕其容貌和所谓的才华而来，也有不少要为她赎身。可只叹大好年华驻，泱泱天下，可有人真懂她筱艺？直到那日泛舟落澄湖，一曲《若相惜》赢得满堂彩，却独有一人未动，只怔怔看着她，久久吐出一句话，“若相惜，何不相依？若相知，何不相忆？”筱艺本欲离去，听得那话，回过头去看坐在角落的人，一时恍若隔世，也愣在了那。那样一个温润的人，眉目如画，一双眼却望不到底，一袭蓝衫衬出他独有的书生气质，发出淡淡光华。后来才知那就是才满京华的甄衍公子，亦是现在湖阳的知府。
　　好事者瞧出两人之间的眉目传情，便频频给两人制造机会。那时甄衍已有妻室，还新近纳了个妾，筱艺本不想深陷，但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的情形，令筱艺心动不已。他们一起游湖登山，对夕写意，共赏春花晓月，对影剪烛，在众人面前的默契令人羡慕。本以为一直都会这么下去，可那日他醉酒，方知自己不过是个影子。他对她说：“我为你赎身吧。”于是她甘愿成为他的第三房小妾——对青楼女子来说，能成为官家的小妾，已是不错的归宿。那日他是真的醉了，模糊中直喊一个名字，“华晨”——那个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子，她是他心中的那个人，可她已嫁给别人，——他会娶她一切皆因她太像她，样貌可能不一样，但那淡看尘世的态度和满腹的才华，令他只会忆起她。
　　方知一切皆如梦！
　　她负气出走了。孤身来到据说有一千个湖的千湖城，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已有身孕。要强的筱艺不肯回头找甄衍，忍着被世人嘲笑的目光，硬是将孩子生了下来。
　　“小鱼儿，知道为什么叫你小鱼儿吗？因为我希望你像鱼儿一样那样快活的生活。”又是希望，一如“灿月”。
　　接下来的日子，母女俩很不好过。筱艺貌美，引得众多浪荡子前来调戏，筱艺就将自己的脸上生生划出道伤来。小鱼儿无父，总被其他小孩骂成是野种。小鱼依旧沉默如昔，不予回应，却得到更多的辱骂和殴打。这时的筱艺会拿了木棍去赶走那些打小鱼的小孩子，就像护着小鸡的老母鸡，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然后领着小鱼回那只有两间屋的木房。这时的小鱼总会傻傻的笑，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母爱啊。
　　这是典型的农家小院，建在湖边，筱艺给取名“碧落湖”。小鱼想母亲还是恋着父亲的吧“落澄”和“碧落”，遥遥相应。湖边一有颗老柳树，筱艺就是靠在柳树旁来回忆的。小院围了圈篱笆，篱笆上爬满了牵牛，早上和晚上开得很是清新美丽。篱笆里本还种了些花草，但被邻家的鸡啄了好几次，就不再种了。
　　母女俩靠着当年筱艺在青楼得来的首饰和偶尔接些绣活过日子。筱艺知道这样坐吃空山是不行的，但她一个弱女子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刺绣家家都会，平常人家要做什么都是自己做，根本不会花多余的钱去买。而大户人家，本就有优秀的绣女，除非你的绣品非常出色才会买上一两件，这也不是常有的事。本还想写字卖画，但纨绔子弟的钱向来只花在风月场所，附庸风雅的人毕竟少。于是，筱艺将自己会做的和能做的总结一下，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难道除了青楼，她筱艺真的一无是处？
　　愁来愁去，加上生下小鱼后调理不当，落下病根，筱艺终于病倒。那一年，小鱼五岁，开始照顾筱艺。请大夫抓药使得首饰典当来的钱去得更快。小鱼也想像看过的那些穿越女一样进行投资，但没有一家商铺慧眼识珠，当小鱼凭着记忆去找商家讲出那些先进的商业知识，但他们只当是小女孩童言的玩笑话，将看上去弱弱的小鱼赶了出来。
　　筱艺只熬了一年就病故了。逝世前，筱艺告诉小鱼她叫甄素鱼，并给小鱼一样信物，要小鱼去找甄衍，希望甄衍能接纳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在埋葬母亲之后，小鱼奉母亲之命开始了找父亲的旅程。
　　上天总是爱和她开玩笑，让她有了父亲没母亲，有了母亲没父亲，父母永远不能双全。
　　小鱼找到湖阳时，才知道甄衍已被召回京城了，于是她又辗转到了京城。找到甄府，见到了甄衍。看着陌生的父亲，递上信物，小鱼淡淡的叫了声爹。而甄衍则是只是叹了口气，说“你娘实在是要强了些”，便要大夫人何氏安排自己，自己却匆匆离开了。而大夫人在淡淡瞥了眼小鱼后，就要管家安排他。管家掌管甄府事物多年，极会猜夺主人心思，知道这新来的小姐不得夫人喜欢，老爷似乎更不想看到她，就命人收拾了靠近后山的杂物院，安排小鱼住了进去。不知何时起，后山有了白衣鬼的说法，有人说那是未见过面的三夫人的鬼魂。于是后山成了禁地。
　　素鱼为母亲不值，可这是古代，女子就是这样没地位。
　　甄府的日子也不好过。每次去前面给甄衍大夫人请安，遇到甄衍的其他子女，免不了一番嘲笑。但素鱼皆是冷眼以对，任你绯言绯语，我皆视若罔闻。这样的态度激怒了个性莽撞的素莲，冲上去就是揪住素鱼的头发。素鱼从小营养不良，本就比同年的小孩显得弱，身高体重气力甚至比不上比她小一岁的素莲。疼痛使素鱼开始挣扎反抗，这时素莲大叫：“看，我就知道她是装的，你们看，她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十一岁就显得成熟稳重的甄毓文早就离去，九岁的甄素颜和甄素敏则在一边冷眼旁观，八岁的甄毓奇和七岁的甄素青则在一边叫好。见两人真的扭打起来，忙上去劝架，但多是抱住素鱼的，倒是素颜拦了下素莲，但没有实质上的用处。这样一来素莲更是毫无顾忌的拳打素鱼，素鱼心中更加不忿，发狠的挣扎着，眼看就要挣脱，刚好旁边是池塘，一脚踩空就掉了进去。事后，除了甄毓文，几个孩子都被甄衍罚跪祠堂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祠堂门一打开，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都早守在外面，见了自己的孩子，忙将他们抱在自己的怀中，心肝肉儿的叫个不停，说老爷狠心，怨素鱼不懂事。而素鱼由于没来得及换衣裳，晚上时开始发烧，缩在一角冷得瑟瑟发抖，看着门外的“母爱秀”，和哭的最大声的素莲，心中告诉自己不能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软弱，硬是强打起精神站起来，晕晕乎乎的回到了住处。后来还是府中一个老仆人去后山时看见素鱼烧得不行，悄悄请了大夫来给素鱼看了病。从那后，素鱼就以养病为名，很少去前面。对此甄衍没说什么，其他人也当素鱼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那个老仆人成了灿月园唯一的仆人，在素鱼十岁那年也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