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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冶镜师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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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茫然地抬头一扫,就猝不及防地跌进了对面人墨玉般深沉的眼眸,她顿时呼吸停滞一瞬。
太近了……近到可以数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近到可以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李长川莫名地想到小时候老房子里的那方天井。
四方的天井下面一直放着一口圆圆的水缸,平时空洞洞的,缸底布满一层青苔,碰上下雨的日子,雨水就会涨满水缸。
乡下农村的夜很长,雨过天霁的夜晚驱散了暑热,小小的她就喜欢跑到院子里,看天井外的天,水缸内的水。那时候星星在天上,也在水里,用手搅一搅,星星就像蛋花一样散开。
爷爷会摸着她的辫子告诉她:“含璋啊,要是有一天爷爷不在了,你就找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那就是爷爷在天上看着你。”
长大以后想想,哄小孩的话总是千篇一律,而那时她问:“可是天太高太远了,爷爷不能离我近一点吗?”
爷爷便说:“那含璋就看这口水缸,你看。”
她顺着爷爷手指的方向看去,月光洒下的水面上,倒映着她的身影和满天的星星,一如裴如晦眼中的自己,与数年后的她重叠。
本就逼仄拥挤的房间此时因两人的目光交汇迅速升温,先是裴如晦不觉脸上微微一红,眨了下眼睛,随后移开了目光。
李长川噌地一下子弹开,不动声色地挪了半圈,离裴如晦有一具尸体远后才肯放心。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冒犯大人了。”
裴如晦也不看她,就盯着墙角一言不发,双唇都抿成一条缝,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长川见状,以为他也跟自己一样并未放在心上,便继续说道:“大人说得不错,此人的确像是骤然暴富的商人。”
曲悬音忍着恶心凑近裴如晦,撞撞他的肩膀,窃窃私语说:“湜一,和你原本想的一样么?”
裴如晦点点头。曲悬音露出一副大失所望的表情:“啊……还以为长川姑娘有什么大本事呢,怎么验了半天,得出的结果还和你一个不会验尸的一样!”
李长川并不在意他说的话,顾自皱眉仔细查验着尸体。
她突然开口道:“取水来。”
用帕子浸湿了水,李长川背对着他们奋力擦拭着尸体,须臾后,她转过身笑道:
“大人,尸体身份已经完全明了了。”
她抖落手帕,素色的底料上赫然多了几块绿色的印迹。
她说道:“尸体的两个手掌都略微发黑,尤其是十指指腹处,连指纹都嵌进了黑色。”
“我原本以为他是中了什么毒才会这样,可中毒的人大多面色乌紫,口唇也会发黑,而他呢,却只有手掌发黑。”
李长川扯着裴如晦让他凑近点端详,他也就忍着那股排斥感,一瞧果真如此。
“所以我就取水来擦拭,说来也巧,本来铜和水在正常情况下是不能发生化学反应的,但应该是这尸体在潮湿的环境里放久了的缘故,我使劲擦了几下,就从他手上擦下了铜绿。”
“什……什么叫化、学、反、应?”曲悬音躲得远远的 ,好奇地问道。
李长川发觉自己分析得一时兴奋说漏了嘴,把现代的化学知识也说出口了,赶紧忽悠着把曲悬音敷衍过去,裴如晦在一旁却暗暗留了个心眼。
“冶镜师。”
曲悬音没反应过来:“什么?”
裴如晦缓缓直起身子,吐出一口浊气:“早在来剑南的路上,便听说东都最近盛行冶镜之术,不知是哪家商埠的工匠先起头说自己能复刻始皇的照骨镜,若将此镜挂在家中,可日日检验丈夫是否忠贞。因此虽然此镜价格极高,但凡有一面新的照骨镜上市,都会被女子们以竞价的方式抢购一空。”
曲悬音忿忿道:“照骨镜?这怎么可能嘛!要我看,就是这些商人利用传说作为经销的噱头,用这种方式哄抬物价,怎么会有人相信!”
裴如晦笑道:“你还别说,不光平头百姓趋之若鹜,就连华盈长公主为了爱女的嫁妆,还特意办了一场鉴镜大会,你且等着看吧,一月之后,所有的冶镜高手都将云集东都。”
李长川顺着他的话继续分析道:“所以肯定是一个日夜勤于磨镜的工匠,才会因长期接触铜器而将手染黑。”
曲悬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所以这个冶镜师——”
李长川压下曲悬音因为激动而胡乱舞动的手,说道:“绝不是被凶手杀人取财。”
她对上曲悬音“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的眼神,指着尸体心脏处的贯穿伤解释道:“他身上的伤口看着是很多,但真正致命的只有这两处。”
“但是奇怪的是,明明刺中心脏就可以一击毙命,为什么凶手还要在他身上扎出这么多明显是故意为之的伤口?而且你们看,这两处致命伤皮肉没有丝毫卷曲的迹象,肯定是死后起码一天才刺中的,凶手如果只是贪图他的钱财,又为什么要在他死后再来补刀呢?”
好像密密麻麻的线团终于被找到了线头,李长川在脑海中飞速地还原死者的生前形象,每说一句,她脑中勾勒的图像便更清晰一分。
曲悬音咋舌叹道:“这是有多恨啊……”
裴如晦仿如有所启悟,抬头正好与李长川难掩兴奋的目光交汇,于是说道:“悬音去跑个腿,在城内各处大小客栈驿馆打听一下近几日内有没有携带车马行囊较重的客人入住,尤其是文牒上前往东都的。”
李长川跟在后面补了一句:“还有近期与人发生冲突的,记得也要列一份名单出来!”
曲悬音连连应好,终于得了赦免似的光速逃离了义庄。
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两个人面面相觑,像都突然哑巴了一般,刚刚由于曲悬音的存在而显得尤为融洽的气氛在此刻又有向尴尬演变的趋势,李长川决定先开口打破僵局:
“大人那现在还有什么我能帮的吗?”“跟我一起去趟证人家里。”
又是同时!李长川有抽自己一巴掌的冲动。
康家住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马车难以通行,所以二人在巷子口下车打算步行过去。
“欸王家娘子,听说了么,康家那个讨债鬼疯了!”
“疯了?为的什么疯了?”
“听说是撞见了死人,然后就疯了,不过依我看呐,他就算没这么一遭事,整天痴痴傻傻的发疯也是早晚的事儿!”
“可不是么!我跟你说啊……”
巷子并不深,但还未来得及走到康家,李长川的耳朵都快被这些八卦塞满了。邻里邻居的,大家住得又近,日常妇人嚼舌根是再常见不过了,她老家村口就有个常驻的情报部,每次路过她都害怕自己在那堆老头老太的口中身败名裂。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不过就加入。
她朝裴如晦暗递眼色示意让他先进去,自己来打探消息。
大娘们看到稍微标志一点的小姑娘就只想着说媒,这个优良传统的传承从古到今都被好好地保留了下来,李长川好不容易在她们殷切打量的目光中挤出来,带着些可用的消息迟迟赶到,本以为裴如晦这边差不多也该结束了,没想到一进门就听到厢房内传来鬼哭狼嚎的叫声。
“我什么都没看见!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啊啊啊!”
李长川还没进屋就险些被一块飞来的枕头砸中脑袋,进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二公子康绥精神萎靡,尽管瘦得使不上劲还在床上拼命挣扎,但仆人们硬是拉也拉不住,裴如晦正欲上前帮着一起按住康绥,李长川抢先拉住他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如晦看见她来了,瞥了一眼还在床上扭动的康绥,叹了口气转过身和她说道:“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一问到那天的事就这样了,估计是那件事对他有些刺激。”
李长川悄悄回头端详了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哪是“有些”刺激啊!这是刺激太大了啊!这都得重度PTSD了吧!
她轻轻推开裴如晦,径直朝着床榻上的康绥走去,掏出怀中从原主抽屉里翻出来的九针,不等康绥腾出脚把她踹飞出去,“唰唰唰”已经三根针下去,扎在了他头上。
康绥顿时浑身僵住,想喊的话在喉头滚了几圈,最后眼睛一瞪咽了下去。
一旁的仆人担忧地看向李长川,她便解释道:“我刚刚扎的几个穴位,有安神定志之效,三针下去立竿见影,待会找个通药理的侍从来,我可以教他该怎么做。这样每日一次施针,你家公子的惊厥症便可慢慢痊愈了。”
仆人闻之大喜,忙上前将跌坐着的康绥扶起来,众人一看,他眉宇间的疯癫果然消退了不少,眼神也已清明许多,李长川默默后退几步,朝裴如晦说道:“可以问了。”
又是验尸,又是施针,这和他调查到的李长川截然不同,如果说会验尸还能勉强归为巧合,那么刚刚李长川一顿雷厉风行的操作就不得不让裴如晦对眼前这个女子隐瞒的秘密产生了更大的怀疑。
他缓缓收回视线,问道:“这月廿二的夜里,你都看到了什么,再复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