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长歌》墨青桑

5、第 四 章

　　第四章

　　潮湿、阴暗的石室里，他走在一条旋转向下的阶梯上，每走半圈，墙上会出现一把照明用的火把，明明应该是代表温暖的橙黄色火光，却硬是被冷硬的环境渲染出那么一丝阴惨惨的味道，让他心中莫名地抵触。
　　他两手提着和瘦小体型极不相称的大藤条篮子，慢慢地向下走着。快到尽头的时候，下面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来自不同的距离，来自不同的人。然而，他仿佛习惯了一般，只是麻木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阶梯的尽头，右转，是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和一个衣不蔽体、体无完肤的人，后者被吊起两只手在墙上，正承受着监狱中最常见的鞭刑。
　　“来送饭的？”穿着制服的其中一个人看到了他，暂停了动作，朝他点点头。
　　于是他将右手边明显漂亮得多的大篮子放在了对墙边的桌子上，两手提着另一个粗陋的大篮子往里走去。
　　“今天六号和九号室的犯人不要给饭。”狱卒随口叮嘱了一句，然后抄起鞭子继续自己的工作。
　　又经过了几间或空或正在使用的行刑室，来到最里边的石牢区，他揭开篮子上的盖，将一份份冷硬的面疙瘩配粗盐水从送餐小格子推进去，同时收起上一顿的碗。做得很熟练，一直到最后的九号石牢，他没有像对待六号那样直接略过，反而走上前去，把两份的食物都推进了格子。
　　“呵呵……今天送饭的是你啊。”这里光线不大充足，隔着一条条的粗铁栏，他只能看到石室角落的一个黑影。七八号石牢都是没有人的，所以这里说话外间听不到。他向那团黑影发问：“你今天又说什么东西啦？狱卒大人让我不要给你饭。”
　　“那你怎么还是给了啊。”那团黑影挣扎着爬到了送餐口，带起一阵金属碰撞的沉响，“还是小徒弟乖，向着师父。”
　　饥渴而又艰难地吞下了一个半的面疙瘩，喝掉了一碗水，男人才像松了口气般，靠着铁栏艰难地坐起，默默看着送饭的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将里面白色的晶体撒进空掉的水碗，又再慢慢重新注满盐水。那是很难得的白糖，今天上面有大宴会，人手不够所以把一些奴隶也调过去帮忙，他给厨房运食材的时候偷了一点。
　　气氛一时很沉默。良久，牢里的男人端起水碗抿了一口，有点惊讶道：“是白糖？哈，以前从来没吃过的奢侈品，今天倒是在这里尝到了。徒弟乖，干嘛不拿给你妈妈？反正我都活不久了……”
　　“……”他垂着头，良久才吐出一句话，“妈妈……前天没了。”
　　男人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抬起一只手，穿过铁栏摸了摸他的头，虽然力道没有控制得很好，不过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包含的安慰和温柔。
　　“我也快要死了……哎，以后你就只有一个人了。”语气中透出淡淡的关怀与担忧，男人沉吟了一会，“真没想到，以前善心泛滥的时候随便指点了下的小孩，居然才是最后陪着我的人，还比亲儿子要好。师父和你，算是有缘还是没缘呢？……师父送个东西给你做纪念吧。”
　　他有点奇怪地抬起头，要知道，这个男人进来已经大半年了，家里的财产早被儿女分光，身上连囚衣都换了三次，他还能剩下什么？
　　“等我死后，把我的尸体烧掉。”男人留下遗嘱般的话语，“找个没人的地方，你自己一个人烧，烧完了就能得到了。至于你是不是能找到我的尸体……呵，就看你我还有没这个缘分了。”
　　原来只是希望死后不要暴尸荒野，又怕他不会答应，所以才这么说吧。于是他点点头，表示好。反正他本来也是打算找个地方把男人埋好的，既然他比较希望火葬，那就烧掉吧。
　　“要不是快死了，我还真不晓得自己有这个……你要记得……”

　　达罗米尔在床上睁开了眼睛，窗外微薄的晨光伴随着早起动物的声响传入室内，显得温暖又温柔。
　　好像……梦见以前的事情了。
　　但是一醒来，梦里的内容却又立刻模糊掉大半，他坐起身，皱着眉头努力回想，却越想越忘记，最后只剩一片空白。泄气地甩甩头，达罗米尔决定不再去回忆。
　　今天是祭明节的第一天，军队从昨天开始就放假了，军营空了一大半。达罗米尔也得到了难得的假期，回家后大睡了一觉，现在醒来觉得神清气爽，于是简单洗漱过后便去院子练武。
　　悠哉悠哉地过了半日，午饭的时候正计划下午要去兵器街逛逛，却被管家先生打破美梦。
　　“主人，大王子殿下的赏宝聚会将会在傍晚时分于王宫外殿的贝华主厅举行，请柬今早已经送到，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吗？”
　　“……”原来今天还有那个倒霉的宴会，“我没参加过私人的宴会，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你去办就好，需要我做什么也可以告诉我。”
　　“是，主人。”管家是公爵府派过来担任的，和达罗米尔这种半路出家的贵族不同，是在公爵府里见识了几十年的专职侍者，规矩自然比他要熟悉。因此凡是遇到类似的要和贵族打交道的时候，他都会提前问一下管家的意见。
　　“那我下午还能出门吗？”喝完汤后，达罗米尔想起了自己原本的目的，补了一句。
　　“如果主人觉得不需要恶补一下艺术品及珍宝知识的话。”管家彬彬有礼地回答。
　　“……”

　　以王子名义举办的宴会，虽非国宴，但其奢侈豪华程度绝不下于一次王室的正式宴请；但又因相比起正经的官方宴会，少去很多规矩枝节，显得更为随意和精致。
　　赏宝其实就是东西按类型在底厅分别摆设装饰，然后分批用机关送到上方正厅的舞池中，每一批就是一个阶段，东西一批比一批精美珍贵；每个阶段之间还会有歌舞一类的表演，以及自由交流。有一点和达罗米尔过去参加过的宴会都不大一样，这里每个客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席位，不过所有人都可以随意走动。
　　他很满意地看到自己的座位在一个不算失礼但又很不显眼的位置上，毕竟名义上是私宴，每个来宾距离主位的远近只与他们同主位上的人的亲密度有关。很显然大王子殿下自认和他不熟，只是也不会怠慢。
　　前半场的几次赏宝，因为都是比较普通的宝物，达罗米尔一直默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副不太搭理人的样子，也就暂时没有人来烦他要他一起上前欣赏。他很安静地品尝着自己专属小桌上的菜肴，一边看看各种歌舞奇技的表演，比预想中的自在多了。据说这些节目分别由来参加赏宝会的不同贵宾们分别提供，不过他看得出来，除了主办的大王子，以及三王子、公爵世子之外的人，安排的节目都比较低调，生怕夺了三个最大大头的彩头。
　　于是达罗米尔在角落里看戏，偶尔有专门伺候的侍女来加菜添酒水，除了时不时应付一下来敬酒的官员贵族，也算愉快。他一如既往地端着招牌木脸，用礼貌而疏远的话语招待前来搭讪的所有人——反正他的立场就是没有立场，目前敢给他的脸色看的人又极少，因此搭讪不成的人都很快悻悻地离去。管家先生教的应付招数真是好用极了。
　　明明算是难得放松的时刻，他却忽然觉得有点累。渐渐地连大厅中央那争奇斗艳的表演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宴会才到一半，他就已经走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他的座位靠窗，眼睛不时会瞟到巨大窗户外面的华美庭院。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庭院中心有一个池子，建得倒是不错，连他这么不解风情的人都觉得雅致。池边名贵的银馨兰正随入夜的晚风摇曳，白日里看来蓝灰色的花苞随着入夜完全盛放了开来，半透明的花瓣上有细碎的银光一闪一闪显得格外好看。
　　白天看时很普通甚至是不起眼的花，到了夜晚如洒了银粉的名贵水晶雕饰，煞是美丽不可方物。
　　不知为何，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了那个傍晚在城郊树林边的小河。也是那么安静的水边，在夕阳下如同洒了金粉的水面将风景渲染出了无法言喻的暖意，那个微扬着头陶醉于歌唱的身影，并不知道自己也是这副令人陶醉画面的一部分。
　　达罗米尔在生活中一直都是一个人。即使是军队里出生入死的兄弟，私底下由于这样那样的避嫌也来往不多，只是他已经习惯一个人过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那天不知为何，听着那美妙的歌声，心里泛起一种奇特的满足感，就像是身体里塞满了晒过阳光的干燥棉花，很实但又很暖很柔。日后回味良久，就算时间过去两个多月，已经慢慢想不起那歌声和旋律的细节，这种奇特的胀满感也依然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出现。然后，他才恍惚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是不满足的，原来自己心里一直没什么温度。
　　由此他牢牢地记住了那个人，虽然只见过两次面，而且互相之间也只是留了个不算正式的名，他已经有点搞不清自己记住的到底是他的歌声还是这个人了。
　　回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厅，优雅得体的人们或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浅酌小饮，或是四处走动，来来往往与人微笑亲切交谈。这不是他的世界，他永远融不进去。他甚至有一种冲动：很想现在就跑出去，去找那个唱歌很好听的孩子，找到后带回家里，藏起来，天天唱歌给他听。
　　对了，他那时候好像说自己在工作的地方住，叫什么街什么大院来着？
　　“……统领大人？迪克西统领大人？”
　　几声呼唤将达罗米尔唤回了神，转过头，发现是一位最近和公爵世子很合得来的年轻伯爵。他漠然道：“有什么事吗？伯爵大人？”
　　“呵呵，统领大人叫我杰斯卡就好，世子殿下也是这么叫的。”年轻的伯爵如此说道，“您在欣赏庭院？是节目不合口味么？”
　　“不，节目很好，我只是在想一些自己的事情而已，大人不用这么特别照顾我。”对于这样喜欢装熟络的人 ，达罗米尔一概不咸不淡地回绝。
　　对方对于他还是使用敬称似乎没什么反应，仍然微笑：“哪里，统领大人是我们迪克西王国的英雄啊，这次又负责军制改革，世子殿下也吩咐我们要尽可能让您轻松愉快。听说统领大人喜欢声乐，接下来将有‘金色剑兰’的最新红牌歌伶现场，希望您喜欢。”

　　【风土人情】
　　圣莉莎莱歌苑：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日常娱乐种类比起古代要增加不少，不过最主要的依然是歌舞艺术。因此，歌剧院是大大小小的城市里常见的建筑。其中历史最悠久、最有名的歌剧院是位于迪克西王国首都喀搡城的圣莉莎莱歌苑；而且规模也是最大的，占了几乎两条街。
　　一般而言，规模正式的歌剧院都会同时进驻复数的艺术团，各自擅长音乐、歌唱、舞蹈、戏剧、杂耍等等不同项目的技艺，或是培养自己的专属艺团；有名的歌剧院还会每隔一段时间为想进驻的艺术团们举行选拔赛。例如圣莉莎莱歌苑便会每五年举行一次，每次提前半年发布告示，全大陆的艺术团都可以参加。届时，由民众们投票、歌苑邀请的有名望者做裁判，除了专属艺术团之外的所有新老艺团都会平等地进行比赛，只要最后能够得到足够的名次，就能成为下一个五年里的进驻艺团之一。
　　非专属也没有获得进驻资格的艺术团也能在歌剧院进行表演卖艺，只是要付不菲的场地费用。不同的歌剧院标准、卖点不同，名气不同，花费也不同。但像是圣莉莎莱歌苑这样的大歌剧院，作为每个艺团梦寐以求的目标，赢得进驻资格的最主要目标已经不是为了省场地费，而是为了能提高知名度，以及对艺团实力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