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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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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信年第一次见到元贺是在皇宫的长廊外,那时零零落落下了小雪。她的家乡时常有这种灰蒙蒙的天气,她路过那些稀奇得停下来欣赏的女眷,只拢了拢自己的月白斗篷,踏着雪水向大殿走去。
她下了长廊后,凉雪混着冷风袭击向她的脸面,她微微侧脸一挡后便从容前行。脚底下是结得薄厚不一的冰面,身后侍女想要扶她以防跌倒被她摇头拒绝,刚要迈步向前身旁同行的一位女子突然出了差错,那女子向后倾斜显然一副要滑倒的模样,她循着急呼声看去,急忙伸手拉住那女子的胳膊。
“小心!”
待女子站稳,白信年看着另一只扶女子的手,那手的主人长着一副亲和模样,她这才注意到他们穿着一身华贵衣裳,腰间别了个有着皇家纹路的玉佩。纵使她从未见过除却圣上的皇家人士,从他们颇为相似的眉眼也可判断应是哪位公主和皇子。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那女子也不摆架势:“早闻端慧郡主久居深闺,这健步如飞的模样倒是不像这样。”
白信年经过身边侍女轻声介绍后,轻笑垂眸:“公主言重了,小女虽不太出门但也久仰望秀殿下大名,殿下武艺超群,小女以往都是在话本子上看,如今得见殿下,当真有将领风范。”
望秀公主元媚轻轻拉了拉身旁男子的衣袂:“皇兄,你也说说。”
那位不知姓名的皇子在看到白信年的面容愣了一下,随即摘下墨色的斗笠,白信年抬眸看到他那平静如水的眉眼的一刻,呼吸直觉停滞了一分。她好像回到了那一年战马嘶吼的时刻,眼前的人与那举着宝剑舔血的人重叠,随后只余自己在西国无尽的沦陷和坠落……
她微阖眉眼调整情绪低头道:“适才怠慢了太子殿下……”
“无妨。”
西国当朝太子将目光移了半分,心里也知道白信年的变化,跟元媚先行了一步。白信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蹙眉,也不顾那些长廊里反应过来的女眷们追随太子步伐的那些心动言语,看着脚下被踩踏得凌乱的白雪咬紧嘴唇抑制住自己心内翻涌的情绪,直到侍女慌慌张张递给她药丸时她的脸色才恢复如常。
抹了抹额头上沁出来的冷汗,重新抬头看着宴会的方向,声音不似之前平静:“扶着我吧。”
西国太子突兀的出现,唤起她那些小时的血腥记忆,从而也便激起了她一直有的应激性反应。尤其是面对跟她心目中的仇人如此相似的面孔时,这种感觉便愈演愈烈,不过这倒是给了她一个体弱不便出门的借口。
白信年的故乡是东国,现在则是西国的东方城池。十几年前如今日一般飘着雪的日子,她亲眼见过当今圣上手持染血剑柄直指那些无辜之人的样子,这握人命如股掌之中的人却可笑地迷信圣女的一言之词,只留她一人怀念东国皇室的往昔。
其实白信年也怀念不了自己故国的全部往昔,毕竟她在故国也只守着三寸天空躲在小小的空间——跟如今一样被强制禁足。
白信年调整了情绪又恢复成不以为意的表情,按下心中波澜,将手从身边侍从中轻轻抽出,示意进入大殿。这里的宫殿建造模式和自家故乡相似,她不费心神便寻到了自己的座位和厅堂的位置,拜过周遭女眷后坐下,却是在看见桌上的玉潭酒水一怔。
西国自古以来崇尚本土文化而生的天泉酒,在这种皇家宴席上自是自家为主,断然不会出现这等情况——旁的女眷都是天泉酒,独独她这位来自玉潭酒故乡的人士是玉潭酒。
侍从也在犹豫要不要像其他人一样取酒瓶倒酒。
白信年感觉暗处像是有双眼睛在瞧她的抉择,默然坐下后平静地开口:“我不喜饮酒,你去给我倒杯水吧。”
“此酒不合姑娘口味?”
她循声看去皱了眉,眼见元媚手端着盛了酒的杯盏向她走来,旁人眼中显然一副敬酒模样,但在她眼中倒是别有一番意味。元媚是当朝君主最喜爱的小女儿,也是太子的亲妹妹,凡事若非上头两位指使也不敢轻易有动作,她自是以为元媚是来替君主探信,便道:“端慧不喜饮酒……”
元媚了然一笑,素日艳丽妩媚的笑容多了几分神秘,她放下手中酒杯竟亲手倒了一杯玉潭酒递给白信年:“郡主不必客气,如今这玉潭与天泉皆我西国之物,饮一口又不碍事,或者本主叫他们去给郡主换天泉酒也是可以的。”
白信年看着半空的杯盏蓦地一怔,随后看向一旁看似事不关己的元贺,愣愣地接过杯盏。
这是明面上的拉拢,也是向在场女眷示意,这足不出户的西国圣女端慧郡主在君主眼中确实是实打实的座上宾,这落在君主眼中也不能得到坏处。不过……白信年看向元媚明艳的笑容,这酒水好像不仅承载君主的心意,也承载着元贺的属意。
这场宴会明面上其实是为元贺选取心仪女眷为妾,但暗里其实是君主安排给元贺的路,从女眷身上结实她们的亲戚。
元贺是西国君主亲认的继承人,没有第二个。
她一副了然接过杯盏撑起笑容:“那端慧谢过公主。”
西国国王既然封她为端慧郡主,自是想她站在他这一边,这场交易取而代之的就是对她本身的保护。寄人篱下,为今之计唯有如此。
不过……她轻饮了一口玉潭酒,轻眯双眼——这个玉潭酒,竟然并不是君主给她的下马威和给她的选择?
她从受封端慧郡主接受自己身份转变的那一刻起,便自认为那位曾血染鬓发的君王从骨子里都是刻着狠绝二字的。
不过从元媚递酒的那一刻,周遭女眷的议论声也随之乍然而止,也是件好事。白信年想到这里,见面前已经将酒水一饮而尽的元媚,做了敬酒的动作效仿一般一饮而尽。
不过白信年不知道的是远处的元贺侧过脸打量了她一番,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就好似……
好似今日宴会最终的人选已经内定成她一般,他只是在提前看看那人是什么模样。
元媚莞尔看着白信年饮完,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座位上,坐在元媚身旁的元贺收起视线轻声道:“你如此大胆,不怕父皇问话?”
元媚那宽袖此时搭在元贺的膝盖上,他摩挲着袖子上的细碎花纹,由金线绣成的蝴蝶花纹和芙蓉花边相衬。他正想赞许这次的皇宫绣娘,无意中却低头瞥见她的裙摆绣的是鸳鸯戏水琴瑟和鸣之意,眼眸沉了沉。
此次边境狄人狮子开口意欲求亲,而父皇精挑细选却选了元媚,他与元媚骨肉里流的是同样的血液,这次的衣裳分明向众人告知并坐实了这次的事实:“尚衣局越发没有规矩。”
元媚了然一笑,心下却泛起冷意,不着痕迹抽回自己的袖摆:“兄长不必担心,白信年乃是我朝郡主,司命钦定的圣女,皇妹此举明明在帮父皇,难道兄长没有打探之意?”元媚依旧带着十分的笑容,可他瞧着却有几分不甘,“兄长于那事上心内也是持着默许态度,我不是不知道。”
狄人于西国仅仅泛泛之辈,然在军事上西国和狄人为今之计唯有和亲牵制双方表面维持,若此举让他们寻了借口攻打受害的只能是处于水深火热的百姓,无非最后是两败俱伤。元贺的手依旧放在原处没动半分,随后攥成拳头咳了一声:“我昨日给过你一个包裹,你打开看了没有?”
“还没有,皇兄怎么提到这个?”
他看着元媚的模样叹了口气:“无事,这件事你无抉择的权力,以后便有了,即便没有我也会为你争取,我还担得起你称的兄长一词。”
白信年看向一旁噤声的女眷,看着空空的杯盏许久才让侍人重新倒满。在她的故乡被西国击败后,西国的少司命在君王即将斩草除根的一刻拦住了他,细细看了自己的面相手相后,转身为了她一介异乡客跪拜在地争取到了她生还的机会。
她至今还记得少司命用着沙哑的言语说的话——
“南阁亡国公主命不该绝,天要留她,她能助圣上复兴天下。”
自此,白信年被扣上了西国郡主的帽子,苟活至此,也依旧没有任何力量来对抗这个仇敌。她在故乡时身为一国公主时也如蝼蚁般不堪,自家父皇从未到她居住的南阁看她一眼,据照顾她的嬷嬷讲,她一出生父皇像是看灾祸一般将她幽静在了南阁,只因她与东宫命格相撞。
白信年这个端慧郡主做得名不副实,她甚至被以病痛养身为由禁在了赐的居所,被西国君主的忌惮差点毁了半生。他们很信天上的神灵,所以西国勉强相信天保她性命的言辞为真,但也相信她是亡国的一介公主。
在雪几乎停了后西国君主“姗姗来迟”。众人重新上座行完礼仪,少司命陪在君王身边掠过周遭女眷面容,在白信年的脸上略略停留了几分,待到自由走动时来到她面前,借着替君王敬酒的当儿偷偷倾侧身子,问她:“郡主怎在这里?”
白信年微微颔首,小声道:“陛下下了令,所有上京女子凡是有身份的未出嫁的皆要参加宴席,府上的人就催促端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