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渔淼

47、真心

　　在决定去见连霁前，韶玉想的是将念珠还给他，谢过他对她的照顾，好将往事暂且放下，从此以后全心全意留在豫梁调查绿珠和阿莺的事情。
　　可她错得离谱。
　　韶玉辗转反侧一晚上，彻夜未眠。她闭上眼，眼前全是清静山上与连霁相处的桩桩件件，只要想到他是以何种心情将她的匕首刺入郑朗的胸口，韶玉就胸闷气短，不安惊惶之余，又有一种她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充斥着心间。
　　正是知道相遇时他是怎样的人，所以才不敢相信他最后会做出这个决定。
　　韶玉愈发觉得自己欠连霁太多了。她心乱如麻，想了一整晚也想不出该如何去还他的人情，再思及他很快又要被送去清静山，往后余生怕是再见不到他一面，心情不由更是纠结。

　　裴浥说过，中秋过完，皇后和朝中臣子便要将连霁重新送回清静山。
　　那么，这个日子究竟是哪一日？是八月十六，八月十七还是八月十八？韶玉焦急地等待了快半月，结果等到快九月了，还没有等到连霁要离开的消息。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韶玉信任裴浥，也只和裴浥说过自己和连霁的事情。她只能问到裴浥跟前：“是圣上或皇后转变了心意了吗？连霁他是不是不用离开豫梁了？”

　　裴浥深深看她：“你希望他留下来？”
　　韶玉不说话了。
　　“我后悔了。”裴浥却道：“我不该给你机会去见他的。”
　　韶玉一把握住他的小臂，蹙眉：“你什么意思？”她不安地问：“……他怎么了？”
　　裴浥冷笑了一声，拂开韶玉的手。视线在韶玉还未褪去疤痕的手背停留一瞬，他最后道：“韶玉，不要再想他了。早走和晚走没有差别，你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说完，他甩袖离去，只淡淡留下一句话：“我今晚要去见季长松一面，就不回来和你用膳了。你早些休息。”

　　韶玉的确是个敏锐的人。中秋后，后宫和朝中确实发生了大事。
　　乖巧了近二十年的七皇子忽然生了逆骨，坚决不肯离开豫梁，也不愿意去清静山出家了。圣人相劝，皇后怒骂，谁也动摇不了他的念头。即便皇后甚至断了他三天食，他也半点不后退，固执地不肯离开。
　　这还是近二十年来，七皇子用如此坚定的态度来面对圣上和皇后，一时之间，就连皇后都拿他没有了办法。
　　眼见妻子被气得脸色难看，连霁也被饿得险些晕厥过去，圣人只得站出来主持局面。他问连霁：“你之前向来是最懂事的孩子，现在为何不愿意去清静山了？”
　　连霁低声道：“现在不能去。”
　　“不能去是什么意思？”
　　连霁深呼吸一口气：“至少现在，我不想去了。”他对父亲说：“我不是不懂事了，我只是终于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不要再当任何人的提线木偶了。”

　　因为往事，许多年来，圣人始终对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亲近不足。再加上连霁自有乖巧安静，圣人心中对他不是没有爱重和愧疚，但囿于皇后的原因，终究没有对连霁付出太多的心力。
　　真要算起来，眼下竟是连霁多年来第一次对他坦诚自己的心声。
　　圣人心中一动，声音软下来：“你我身在皇家，谁不是提线木偶呢……”
　　连霁却握紧了拳头，看向他的眼中多了分哀求：“父亲，我非得要去清静山当和尚吗？”
　　圣人头疼：“历来如此，再加上现在战事天灾多，不去的话，御史台的一些人怕是要把奏折堆满我的桌子……”
　　连霁失望地低下头。
　　圣人无法，努力安慰他：“清静山多好，幽静偏僻，没朝堂这么多纷纷扰扰。我看你的性格，正适合那里。”

　　圣人离开不久，太子来了。他比连霁大七岁，患有先天心疾，自幼身子骨弱，缠绵病榻，不久前方感染一场风寒，高烧两三日后才恢复。
　　连霁在宫中唯一称得上亲近的只有太子了。
　　幼时连霁在宫中被下人怠慢，是太子拖着病体，来他院子里发了好大一通火，替他将那些心思不正的下人打发了；后来连霁被拘着不许去参加元宵，也是太子让人偷偷给连霁送去内侍的衣服，让人带他去宣德楼上的小角落里看热闹。
　　连霁杀了郑朗后回到豫梁，唯一不敢面对的就是太子。但太子却主动来见他，对他说：“郑朗此人，常常打着我与我母亲的名头在外为非作歹。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也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他能将你逼到这等地步，定然是做了什么让你忍受不了的事。”说到这，他握拳咳嗽一声，眉宇间萦绕着病气，笑容却清雅坚定：“我看着你从蹒跚学步长到现在，你的品性，我比谁都了解。”
　　后来他果真在皇后面前为连霁说了不少好话。皇后没有在郑朗的事情上对连霁下狠手，其实是看在了太子求情的份上。她这一生崎岖坎坷，吃了不少苦，因而造就了她比男儿更加强硬的性格。这么多年来，只有在太子的面前，她才会展露出和天下母亲相同的柔软心肠。

　　太子天生慧敏，性格通透。他将屋内侍奉的人都赶出去，与连霁独处，开门见山便问：“以前从未见你这般喜爱豫梁。给我一个你坚持留下的理由？”
　　连霁沉默，垂下眼睫，避开太子洞悉明了的注视。
　　太子叹气，握住他的手，无奈保证：“即便是我，你也不能完全信任么？”
　　连霁手指动了动，这才有了反应。他轻轻眨了眨眼睫，缓慢道：“我想留在豫梁，去帮一个人。”
　　太子轻声问：“和你三年前帮的人，是同一个人么？”
　　连霁霍然抬头，抿紧唇瓣，整个身子都紧张得绷紧了。
　　太子本是试探，现在见他这番模样，却是确信了：“看来我说对了。”他轻声细语，安抚连霁的情绪：“我不是要怪谁，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帮忙？”
　　连霁小心打量他的表情，确定他没有生气，这才稍微放下心来，说出了心里话。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为她做些什么。”他说到这，略有些茫然道：“其实她很厉害，比我厉害多了，或许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可是……”
　　太子好奇：“可是什么？”
　　连霁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一个比较恰当的例子：“就像是一只长得很漂亮、脾气却有点烈的小野猫。你知道她有警惕心，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也知道她在遇见你之前虽然风餐露宿，但一直把自己养得很好，可是还是想保护她。”
　　太子愣住。
　　连霁没注意到他有些怪异的眼神，努力说出自己的感觉：“见不到会很失落，见到了就很开心。什么都不做，静静地坐在一起聊会儿天都很高兴。真的是很勇敢、很自由的人，是我人生第一个朋友……”
　　太子深深吐出一口气：“原来如此。”他的表情逐渐严肃，问连霁：“即便你真的留在豫梁，你又打算如何去帮呢？”
　　连霁顿住。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于是此刻难免茫然。
　　“我会为你说话，但作用估计不大。”太子握拳咳嗽一声，离开之前拍了拍连霁的肩膀：“将来的路你想怎么走，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这个问题。若你想明白了，不妨再来找我了谈话。”

　　太子没有骗人。
　　即便是圣人和太子共同要将七皇子暂留豫梁，皇后和群臣也不买账。以御史台王邴王大人为首的一众人齐齐上书，明里暗里都在责怪圣人疼宠幼子太过，坏了祖宗规矩。皇家子弟去清静山侍奉的可不仅仅是佛祖，往大了说，侍奉的更是芸芸众生和连家的祖宗家业，怎的，别人可以去，轮到他就事这么多？
　　宁党对此不予置论，不掺和其中，徐党却是隐隐支持御史台等人的言论的。于是在徐党的推波助澜下，九月初的时候，去往清静山的队伍还是从宫中出发了。

　　队伍浩浩荡荡，侍卫比之前多了近一倍，守卫森严。
　　韶玉藏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从青门大街开始，随人流一路将队伍送出城。风吹起旗帜，天气有些凉了。韶玉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下肩膀，有些怅然若失地注视着队伍中最显眼华贵的马车，莫名想起了当初在清静山上目送着那些匠人将沾过血的石像运下山的情景。
　　恍惚了一瞬，她回过神来，苦笑着想：当初连霁回来豫梁，是她接的；如今他离开，又是她送的。好歹也算陪他走过一些路……
　　连霁的离去像是带走了什么。韶玉没有在外闲逛的心思，任由思绪飘飞，回到住处的时候，不知怎的，又想起自己描摹了一半的画。
　　把画摊开在桌上，她不确定地想：若姐姐和阿莺的事了，若她那时候还活得好好的，或许可以重新回去万相寺见连霁……也不知他那时候会不会已经剃了头，成了如了尘住持那般的人物？
　　一想到这，韶玉的唇边终于带了笑。
　　“等我的事情结束，我就去万相寺见你。”她小声自言自语，“若念佛有用，那就请你多多念经，保佑我们都活得久一点。”
　　保佑我活到再去见你的那一天。

　　连霁离开后，韶玉更是把全副心力放在绿珠和阿莺的事情上。
　　不过，还没等她想出如何调查绿珠和阿莺的事情，两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叩响了她家的院门。
　　韶玉看着站在门外的岑稚，奇道：“你怎么在这？”
　　岑稚匆匆道：“我来接你去严府见嘉茵。”
　　韶玉觉得自己不是很懂岑稚这个人，当初不是他让自己离嘉茵远一点么？现在为什么又来接她去见嘉茵？
　　岑稚揉了揉眉心，无奈解释：“嘉茵那边出了事，她哭个不停，我希望你去陪陪她。”

　　嘉茵出事了？
　　韶玉这下子也把自己同严世景和岑稚的恩怨全抛到了脑后。不用岑稚再劝，她径自上了岑稚身后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