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城[末世]》成弥

2、昔日

　　对三年没怎么出过门的原烁来说，杰兰特长官的帮助简直是天降神兵般的存在。
　　但他还是在路上出了岔子。

　　是运气不好。
　　也是命好。

　　原烁赶到码头的时候，正撞见了怪物袭击。
　　是一只不太好看的怪物。
　　它顶着一颗类似虾头的脑袋，两只硕大纯黑的眼睛探出去，东歪西晃地搞破坏时，活像一个找不到方向的疯狂瞎子。头上还有两根细长的线状触角很斯文地延伸出去，触角中间冲着天竖起了几撮毛，根根分明，稀疏得可怜，却正当恰好地给它梳出了一个狂野的发型，一如它现在狂野的行径。
　　怪物扭动着蛇一般长筒的身躯，疯狂扫荡着堆在码头的货物，工人们四下逃窜，偶有几个壮着胆子回来的安保，扛起枪支对着怪物一通扫射，但子弹穿透不了经受过污染加固的鳞片。
　　枪声过后，弹壳“叮当”落地，随之又响起了一串飞奔的声音。

　　一时间，惊叫声、嘶吼声、碎裂声和着终年不停的风沙，合奏出了一首关于生命末尾的舞曲。

　　原烁看到怪物抬起它镰刀似的前足，再落下——只是一下，一名没来得及跑走的码头工人的生命便结束了，身体由脖子被一分为二。
　　鲜血溅洒出来，渗进沙土中。
　　呈弧线飞出去的头颅在地上骨碌了几圈，不动了。那张脸上还留着惊恐的表情，双目瞪大，嘴巴张开，但被风沙一吹，全都掩埋住看不见了。

　　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伸出来，把原烁拽进了一个角落，周围是堆积如山的集装箱，能遮挡住一部分风沙，也是怪物的视线盲区。

　　原烁的后领被拎起来，脖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伸，目光慢了一步才挪走，仿佛还在留恋怪物的“美貌”。

　　“你在看什么！不要命了吗？！”
　　有个人闷声闷气地在原烁耳边说着。

　　他眨了下眼睛，眼前怪物的影像很快消失，换成了一个……分辨不出来具体是什么物种的……人吧。
　　他说的是人话。

　　原烁短暂地愣了一下，“你是谁？”

　　眼前的这个人几乎全身罩着一层灰绿色的皮，戴着一副透明的全包裹式防护眼镜，连一根毛都没暴露在外。
　　这张皮在嘴巴的位置设计了很多层，最外层是一片织成许多个六角形的网纱，黑色的，说话的时候上下左右轻微地晃动，莫名衬得人像一个只会叽里呱啦的偏人型怪物。
　　不太高大的那种。

　　原烁目测了一眼，这位像怪物的人兄还没有他高。

　　怪物人兄显然有些激动，但此刻更怕被发现，努力地压低了声音：“我是你的同胞！是救你的人！你刚刚站的地方太容易被怪物发现了，也不知道躲着点！”

　　原烁：“谢谢。”
　　怪物人兄：“你没事就好。”

　　他说着，侧身探出脑袋去瞧怪物搞破坏的路线，估摸着这里一时半会儿是安全的，便坐回原位，拍了拍原烁的肩膀，示意一起安心。

　　然后，氛围诡异地安静了一秒。
　　好在还有狂舞的风沙“唰唰”的响个不停，提醒了原烁——某个没说出口的称呼不太礼貌。

　　于是他凑近了一点怪物人兄，问道：“你有名字吗？”

　　怪物人兄与外界接触最密的一双眼睛瞥向他，似乎对这个说法有点疑惑，没有具体问，只是语气低下去，冷漠了许多：“罗追。”

　　原烁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告诉我。”
　　罗追带着探究又瞥了他一眼，目光静静地拂过他看上去连一只鸡也抓不住的双手，和似乎跑完一千米就会颤抖的一双腿，半晌后意兴阑珊地收回视线，抛开了一点不怎么重要的疑心，“你叫什么名字？”

　　“原烁。”

　　罗追：“从哪里来的？”
　　“地表C03市。”

　　罗追：“做什么工作？”

　　原烁顿一下，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搜索队里的文员。”

　　罗追又问：“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算是个孤儿，以前在外面流浪。”原烁把自己缩成一团，默默往旁边挪了一点儿位置，远离这个疑似不怀好意的查户口人员。

　　罗追：“流浪在外？后来呢？没有把搜索队当家吗？”

　　“有的，”原烁不假思索地说，“搜索队的人都是我很亲切的朋友。不久前，他们都在野外出事了。所以我……本来好像是有家的。”

　　说话间，罗追始终注意着他的神情，直到判断出言语间的真实和那份独属于人类的情感，松了口气，把挪出去一点儿的原烁抓回来，确保安全，并且死要面子地藏住了小心思，“不好意思，我就是问问，别伤心。”

　　“已经不伤心了。”
　　原烁不咸不淡地说着，心里却想：有几句话像是在审查，是怕我不是人类吗？

　　“罗追先生。”

　　“嗯。”罗追同样没什么情绪地回应着。

　　“你是从哪里来的？”原烁问。

　　“G08市，我在那里出生、生活，直到半个月前才离开。听别人说，G08是资源最贫乏的地方。”罗追缓缓地说着，有遥不可及的思念从他的话语中流淌出来。

　　他所说的家乡，原烁曾在浩瀚的网络新闻中了解过只言片语，记住了它最后的结局。

　　“是前段时间宣布停止为居民提供基础生活需求的那座城市吗？”原烁说。

　　罗追一路从G08市走到码头，在迷茫中憋了一肚子的话，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不带偏见的能和自己多说两句话的人，激动了一下，差点就要抖露出一章长篇大论。
　　他看着原烁有些无知无觉的脸，陡然觉得挂在嘴边的话没了味儿，最后带着遗憾把家乡化作了两个字：“是啊。”

　　G08市，那是世界上地理位置最高的城市……现在应该说“曾经是”了。
　　它曾拥有巍峨的雪山、广阔的草原，和吹不尽的自由的风——这些都是写在历史书籍里的内容，罗追从未真正感受过那样的美景。
　　他每次从文字中抬起头，看到窗外的漫天黄沙，难免心生绝望。
　　但与此同时，也长出了相同份量的希望。

　　希望这座城市——这个世界能变回原来的美好模样。

　　一开始，罗追和与原烁一样，也在一支吊车尾的探索队里当文员。G08市和C03市不同，因为地势特殊、资源贫瘠，连怪物都懒得光顾这座高地城市，探索任务的数量更是逐年减少。

　　罗追深刻记得作为探索文员的最后一个月，整支队伍的进账仅有五块五毛，平均每人分到一块一毛，足够在风沙中乘着早已淘汰的城市公共车辆前往人口资源管理处，填写一份官方的工作调动申请书。

　　那天，他的队长盯着空白的文档，脸上也是一片空白。良久过后，队长才回过神，煞有其事地问了罗追一句：“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听起来是个只会在虚空中飘荡的词。
　　在这个穷途末路的时代，像他这样的低等基因携带者连维持着人样活下来都困难，哪还有闲情谈论什么梦想。

　　但罗追常年泡在书堆里，一点一滴的墨水浸透了心灵，竟然真的滋养出一个奢求：他想在荒芜的土地之上，成为一个对着疾风高声诵读的诗人。

　　队长听后思索了片刻，说：“那会吃进一嘴沙子的吧？”

　　罗追：“……”

　　队长欣慰地轻笑一声，屈指敲了一下罗追的“榆木脑壳”，果真把他的梦想敲成了一吹就散的黄沙。

　　罗追后来被分配到了畜牧处，站在室内生态园有些干裂的土地上，每日喂牛养牛，满脸木然。

　　他那个成为搬运工的队长偶尔得空去探望的时候，还会眼瞎心黑地夸一句：“这牛养得好，干瘦干瘦的全是精肉，一定好吃！”

　　牛吓了一跳，流着泪绕生态园狂奔三十三圈，更瘦了。

　　罗追不知道那头牛有没有变得更好吃，他没等到亲口验证的那一天，先等来了G08市的土崩瓦解。

　　离别的那天，很重要，记忆却模糊了。
　　罗追只记得队长脸上浮着无奈的笑容，轻声对他说：“有缘再见。”
　　像是一个长久的、已经被“遗忘”的魔法咒语，也许要等到真实显灵的那一刻，才会深刻地映在脑海中。

　　“你是在怀念什么吗？”一个柔软的声音在罗追耳边乍响。

　　罗追陡然回神，下意识去碰贴在脸颊两边的布料，随之响起了细碎的类似塑料被搓捻的声音——防护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原烁：“我没看清你的表情，是眼睛，你黑色的眼眸里杂糅了许多情绪和色彩。我猜你是想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或者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罗追把最后的回味咽下肚，轻声说：“你猜对了，的确很重要。”
　　重要到——想清楚记得关于某个人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好羡慕你，”原烁的眸光闪了闪，“我没有加入探索队之前的记忆了，甚至可以说我长到这么大，其实只活了寥寥几年，能用来怀念的人凑两桌麻将都不够。”

　　“你会打麻将？”罗追讶然道。
　　会打麻将也不是件稀奇事，主要是……罗追觉得面前的这张脸虽然色彩浓烈，但底蕴还是清澈的，不像是能推会算。

　　原烁：“嗯，是何塞队长教我的娱乐游戏。”

　　估计是在牌桌上当吉祥物的，起到一个“散财童子”的作用。

　　在原烁看不见的防护服之下，罗追露出了一个微笑，“你看，这不是还能说出一个人名来吗？”
　　他思量片刻，接着叹道：“其实不管拥有多少记忆，遇到过多少人，当你忽然在某一个时间点停下来，会发现牢牢记住的人真的只有几个，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原烁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你是在安慰我吗？”
　　“……”罗追不答。
　　但答案已然显现。

　　原烁：“谢谢。”

　　“……也不知道你在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