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朝》沉瓜

1、第 1 章

　　山间的清晨蒙着一层飘渺的雾气，随天色亮起而缓慢散去，留下一些清露。滞留在枝叶表面那些不一会儿就在日照下消失殆尽。
　　石板路两边零星地长着几棵大树，日光透过孔隙，在地面上打下光斑。
　　光斑有一瞬间转移到黑色的鞋面上，摇晃了两下又快速回归原位。

　　四下无人，一道影子翻过竹围栏，悄无声息地落到另一边。
　　空气中混杂着一丝苦味。地面上零零散散摆着几个簸箕，是主人家趁天气好将药材摊开来晒。
　　一边的木头长椅上躺着个清瘦的身影。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发丝、衣袖自然地垂落下来，面上覆有本翻开的书。

　　翻墙而进之人手脚放得极轻，缓慢地向她靠近。
　　就在他走到长椅旁边，附身而下之时，懒散躺着那人悠然道：“门敞开着也不知道走。孟时誉，你的礼节都学到哪里去了。”
　　被点名的不速之客动作停住，预备要吓人的表情都收了回来。他直起身，有些狐疑地抬手在衣袖上嗅两下，又悻悻地放下。一点不见被抓包的自觉，孟时誉嬉皮笑脸地开口：“服了你这狗鼻子。我这次可什么有味道的东西都没放身上。”

　　闻曜灵将覆在面上的书册拿下，坐起身，随后把它摊到腿上。
　　瞧见空处，孟时誉大咧咧地就坐到她旁边。许久不见，他也不知道客气，开口就是：“有件事想麻烦你。”
　　“讲。”不出所料，闻曜灵眼皮都没抬一下，翻过一张书页。

　　孟时誉目力极好，眼睛随着闻曜灵的手上的动作，也看到了书页上的小字，什么“色浅黄，味微苦”，看样子是本药理书。他不太感兴趣地移开目光，看到闻曜灵半垂的侧脸和在日光下泛微光的碎发。
　　他眨下眼睛，继续道：“我爹让我去连州，随行护送一位世家公子进玉京。不过那位公子似有顽疾，想请人帮忙看看。我也就同你熟悉些，就来请你了。”
　　“世家公子？”闻曜灵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随后不紧不慢抛出两个问题，“哪家的？世家大族的子弟找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姓赵。”孟时誉简短答道。这背后的分量，他相信闻曜灵自会掂量。
　　闻曜灵动作一滞。她转头面向孟时誉，眉头轻挑了一下：“皇亲国戚的事你们也敢掺和？”
　　此事孟时誉也觉得意外。他话里话外有些无奈：“我爹年轻时受过那姓赵的一个恩。父债子偿，落我头上来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总觉得他们更像是冲着无虚谷来的。再下面还有什么，我就看不出来了。我爹没有告诉我更多东西，我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你要是不愿答应，不应就是，回去我自有解释。”
　　孟时誉的最后一句说得轻松，俨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注意着闻曜灵的神色，只见她敛下眼皮，用手指将书页的一角抚平。

　　无虚谷善医，也善毒。前者招来了不少红眼，后者则让人忌惮。
　　闻曜灵是谷主的女儿，自小泡在药房里，十三四岁时名声就流传开来。年轻的小辈中，无人的医术比她更为出色。就算放眼整个无虚谷，不说数一数二，那也是名列前茅。
　　年岁再大一些后，她反而低调了不少。

　　闻曜灵开口：“什么样的顽疾？”
　　孟时誉轻轻摇头：“不清楚。我也还没见过那位赵公子。”
　　两人都沉默下来。不一会儿，闻曜灵听到布料摩挲的声音。

　　她眼前落下一片阴影——孟时誉站起身来了。
　　孟时誉低头看她，嘴角咧开一个笑容：“你先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找月树哥比箭去。”
　　他几步走过来时的路，右脚一蹬，又从围栏上翻了过去。

　　闻曜灵把目光从他离开的地方收回来，又在原处坐了会儿。她合上书，随手放在长椅上，起身向外去。
　　她的住处是自己挑的，日照充足，四周清净。只有一点不好——到谷主的院子要很久。
　　陆昀的院子在无虚谷地界的中央，是来来往往最热闹的地处之一。

　　闻曜灵在房门上轻敲两下，里面很快传来应答：“进。”
　　进去之后，闻曜灵第一眼并没有看见人，反而听到旁边有簌簌的响声。一转头，陆昀果然在书架中间。
　　陆昀只看了来人一眼就低下头去，一点也不意外她的到来。他专注于手中的册子，眉头稍稍皱起，叫她：“阿灵，过来帮我看看。”

　　闻曜灵走近。陆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去年得了两株雪莲，后来是用在何处了？我怎么找不到。”
　　“是三株。”闻曜灵纠正他，“用掉的两株里，一株被假刃堂求去了，还有一株被陈师姐用去炖鸡，分了您一个鸡腿。”
　　她的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一件平常的事。边说着，她的目光在书架上游走，最后抽出一本来：“记在这里。”

　　陆昀抬起头来，似乎想起了什么，面上的表情有一丝破裂。他从闻曜灵手中拿过记录册翻看起来，深吸一口气：“该催催陈青雪那丫头，赶紧把她欠的那些东西都还上。”
　　闻曜灵全当没听见：“您要雪莲有用？”
　　“嗯。”记录下的用处确如闻曜灵所说，陆昀将记录册又放回书架，“有人给了我一味药方，想配一副药。”

　　他接着往书案的方向去。闻曜灵走在他后头，接连两个疑问出口：“送方子那人对医理一窍不通？还是不能确信药方真假？”
　　“就知道你会问。不是什么要紧事儿。”陆昀笑道，对于刚才的疑问却是一字未答。闻曜灵在心中闪过几个猜测，但她也不打算多问了。
　　陆昀见她的思绪逐渐有些飘远，作出提醒：“还记不记得你是来干什么的了？”

　　他的眼神和闻曜灵对上，冲她示意。闻曜灵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案边有一封反压过来的、摊开的书信。
　　“孟家小子今天早上送来的。”
　　她上前去拿上信纸，一目十行地读起来，不忘接话：“他方才来找过我。”

　　信是破空门门主亲笔所写，多了些寒暄的内容，其余都与孟时誉告知她的那些相差无几。
　　陆昀一直等到她看完，将手放下，才开口问：“人呢？”
　　闻曜灵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在问孟时誉，答道：“去找阿兄了。”

　　听到答复，陆昀嗯了一声，没有其他表示，仿佛刚才询问孟时誉去向的不是他。
　　那封信还攥在闻曜灵手中，她终于问出此行的目的：“对于此事，您是怎么看的？”
　　陆昀缓缓开口道：“孟不惑早年间与赵家的牵扯是在我同他交好前，后来听他提过几句。”

　　“简单说来就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有些目中无人，在玉京闯了祸。彼时赵家也参与了斗争，顺带拉了他一把。赵家一直想拉拢他，他没有理会，转身就继续去闯荡四方，但也是实打实欠下了人情。”
　　“仅看信上所说，许是家族丑闻。”闻曜灵道出自己的猜测，“谷中态度一向都是不理会京中事务。破空门与无虚谷关系极好。若是通过他们，倒是有机会能寻得所求了。”
　　说到这里，她的眉头稍微皱起来。她始终觉得事情不仅仅是如此。

　　“大概如此吧。”陆昀也没有肯定的答案。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越靠近中心的人，越会玩心眼子。不定数太多了，谁能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闻曜灵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您不希望我去？”

　　“我当然不想你遇上危险。”陆昀转头，看向她。
　　闻曜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孟时誉已经半只脚踏进去了。若此事会对我们不利，那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
　　她也表明了她的想法。

　　从陆昀那里出来，闻曜灵在路上打听孟时誉的去向，果不其然得到他往后山去了的答案。
　　闻曜灵没走寻常采药会走的路线，反而挑了一条更偏僻、更难走的小路。越往林子深处，湿冷的气息就越重。她在沿路上捡了些能吃的菌菇。
　　直到她发现了一只身上插着箭矢的山鸡。

　　“闻灵药！”
　　一个虽远但清晰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她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在用力挥手的小人，在他身旁的另一个人被他衬托得稳重许多。
　　两人都快速地往她这里移动着，不一会儿就到了跟前。他们身上都背着箭筒，手持一把弓。孟时誉要稍微快一些，陆月树则在他的后面半步。

　　陆月树一身深色常服，动作从容。到了跟前，他的眼睛弯成往常的弧度，轻轻地唤了一声：“阿灵。”
　　闻曜灵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俩。
　　孟时誉眼里是难掩的兴奋。他递过他手里那把弓：“试试。”

　　弦的松紧是他平常的惯用，闻曜灵拉不满。她拉到自己能够拉到的最大的位置，往一个方向一放。
　　箭矢往前飞了一段，就好似脱力了似的掉下去。
　　孟时誉还没来得及调侃她，就听见她的声音：“我会同你一道去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