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鸣佐鸣]他死在十八岁 ...
-
Summary:花开花落自有时,终不似,少年游。
*洁癖勿入,不喜左上角,接受所有对tag有想法的批评和建议。
*因为@浪花花问我,《林深》里如果当时鸣人没有追上去故事会怎么发展,于是我进行了if线创作。
*一些后知后觉和捅不破的窗户纸
预警:鸣雏已婚已育预警,佐香同居预警,薛定谔的第三者,鸣人精神出轨佐助,无车,旧情复燃,破镜重圆,介于兄弟情和爱情之间。含重要角色死亡。
=====================正文======================
季夏的蝉总是聒噪的,像是逢年过节的妯娌茶话会,唠嗑着唠嗑着总要半宿。既然大人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皮实的孩子自然就溜进了独栋小屋的后花园,有个金毛特别显眼的小子在粘知了。
“嘘——”七八岁的孩子身边跟了另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小葵,别惊动它。要飞了,要飞了!”
“博人!别闹了!”说话的是一个金发的青年人,他正拖着行李箱从屋子里走出来,身上穿的polo衣颇有点名气,是最近慢脚上流行的款式。
“切。”知了果然被惊飞了,博人一脸不爽地从山楂树上跳下来,拖声拖调道,“听见了听见了老爹,我又没聋。”然后一手拉着向日葵,一手顺便从树上薅了点山楂塞嘴里,“嘶——”他皱了皱眉头,“好酸。”
“说过多少遍了,下午就走,我看你收拾了半件衣服没有?”鸣人揪着儿子的耳朵,半腾空地把他拖到了屋子里的楼梯上。
“哼。”博人一边揉揉被扯红的耳朵,一遍朝妹妹做鬼脸,“就G市那破烂地儿,谁爱去谁去!我看妈妈和花火姑姑聊得好着呢,明天都不一定能出门!”
“哥,少说两句吧。”向日葵在拐角处探头探脑,“再被关禁闭我可不给你捎汉堡了。”
“切,烦人。”博人不太爽快地往楼上拖着步子,“两点见。”
果然两点以后一家四口都上了大号的吉普车,因为要先把花火送回家,雏田把副驾驶让给了妹妹,自己拉着两个孩子坐在后排。
花火一边在手机上打字发消息给新婚丈夫,一边说:“说起来,我要是也在H高读书,或许父亲会在G市买一处房子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鸣人盯着眼前的街道,猛打了一个方向,“上大学以后我也没回去过了,这次正好把一些零零总总的事情解决了。”
花火把车子上面的导航拨正了:“前几天宁次和我说——”
“又坏了!妈妈——”博人拍了拍手里的游戏机,“先把switch换了再走吧!”
“过几天就要上学了,课文背完了吗?还玩游戏。”雏田从他手里接过游戏机,反复按了两遍开关机,还是没作用。
“早背完了!”博人两手枕在脑后,“超无聊啊我说!”
鸣人本来还想问问花火日向那边有没有新工作,现在脑子被儿子吵得嗡嗡响,只得顺手把手机递到后面:“给,拿去玩吧。安静点!”
“宁次怎么说?”他朝花火使了个眼色要他继续。
“——早说了要iPhone 12才能带动这款,你的8什么时候换!”
简直是欺人太甚!鸣人只觉得脑袋快要红温了,猛踩油门来了个急刹车,吉普车停在路边,他怒气冲冲地把后排的车门打开,抓着博人的衣领就要把他拖下去。
砰一声车门被关上了,雏田着急地敲了敲窗户:“别打——”但是车里的隔音效果委实太好了,鸣人并没有听到,博人磨了磨牙齿看着父亲,几乎有些刻薄地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不爱妈妈?”
“?”鸣人愣了一下,“你又说什么浑话?”
“那这个人和你什么关系?不告诉我就把手机摔了!”博人点亮了手机屏幕,一个署名为「春野樱」的人出现在了未读消息里。
——我不知道,他早不在那儿了。
——事到如今,你还折腾我做什么?
“……同事。”鸣人用几乎局促的语调念了一个词,但是没等语音落调,就劈手把手机夺了回来,“管好你自己!”
“明明是你对不起妈妈。”博人轻声咕哝了一句,“工作、房子,哪一个不是倚靠的妈妈?哪怕是小葵的生日……鹿台说,这才不是男子汉。我不想去G市,我不想……变成爸爸那样的混蛋……”
“……”鸣人停了停,但最终没有动手,“上车。到了G市我给你和小葵一人一个switch。”
于是博人别扭着上了车。
花火也没有再说话,一路无言一直到了S市的城际高铁,花火便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鸣人背着大包小包,提了两个行李箱,雏田则紧紧拉住了向日葵的手:“一会时间长着呢,你和博人看着行李,我和鸣人去餐车看看。”
“我一个人去就好。”鸣人说道。
“没事的,他们能照顾好自己。”雏田微微笑着说。
从城际高铁果然和绿皮火车不一样,放眼皆是衣着光鲜的年轻人。鸣人无端地想到十三年前他刚到S市的时候,身上的行李轻便到只有两身换洗的衣物,连洗漱用品都是新生大礼包里的。而那时候的雏田……他扭头望向妻子,她那时候大概早早穿着漂亮裙子到英国定居了吧。
“G市……”雏田犹犹豫豫地念出这个词,“到时候我们就在宾馆等你吧,H高……就不去了。”
鸣人知道她想起了当初被逼跳楼和退学的事,如今后脑那一处的伤疤已经被她浓密的长发遮盖了,但心里的伤疤从未长好。“知道了,我会和卡卡西老师说明白的。”
“鸣人,”她依然是一副犹豫而纠结的表情,“那里……非去不可吗?”
“只是一份旧资料罢了。”到了餐车,鸣人用手机扫了前面的二维码,“104对吧?再给我两听可乐。”
“你又惯他!”雏田按住他的手,“小孩子总喝饮料不好。”
“天可怜见!”鸣人举起双手投降,“哄不好祖宗今晚也睡不好觉了!”
“尽是歪理。”雏田接过袋子,一起往回走。
路上好像有人认出了他们,长枪短炮的镜头对准了鸣人:“日向先生!请问你对公司近期的抢占萝卜坑丑闻有什么看法?”
“日向先生——日向先生——”
雏田慌张地把脸缩进红色的旧围巾里,鸣人拉着雏田的手逃也似的溜走了:“别怕别怕,名单上那么多人呢,误会总会澄清的。”
不……不是的……雏田紧张地往前走,那些经年的恶语在她耳畔嗡嗡作响。
「不过是有几个小钱罢了。」
「日向公主又哭了?怎么办啊~是不是又要把妈妈叫到学校来找我们的茬啊?胆小鬼!」
「听说她的成绩根本进不去强化班,你没见暑假里日向夫人往校长室跑了多少次……听说,收了这个数……」
不是的……根本没有什么误会……是我啊,一直都是我啊……父亲母亲把那样的东西亲手送给我的……我,是我不敢拒绝他们啊……
「真不要脸!偷走别人的人生还过得这样光鲜亮丽!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雏田,这世上本就是三分公平,七分人情。别天真了!和那个叫漩涡鸣人的小子厮混能帮你什么?吃软饭的窝囊废!」
“妈妈!”向日葵清脆的童音打破了纷扰,女孩蓝色的瞳孔焦急地看着她,“博人往前面去了,刚刚这里好多人,我担心——”
“滚!!!”前面一声怒吼,男孩子堵着商务车厢的门,“不准欺负妈妈!”
“博人!”鸣人拽着他的胳膊命令道,“你不要管这些事!”
“爸爸!”博人愤怒地要紧了牙关。
“你进去陪妈妈,这边我来解决。”鸣人挥了挥手,把车厢门关上,独自面对着气势汹汹的人们。
*
总而言之到了G市,一家人舟车劳顿。从高铁站下鸣人先是打车到了宾馆,把行李收拾好以后,他拨通了丁次的联系方式:“我上次说的那辆车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丁次咬着烟正和屠宰场的主顾打交道,一手拍了拍肥猪的肉,另一手用小指划拉着手机屏幕,“早卖了,我说你也是够了,人都到了G市才想起来问。你给我发个微信定位,先用我的车罢。”
丁次把越野车开过来的时候顺便捎了两斤猪肉:“这些年……过得怎样?”
“就那样吧。”鸣人摸了摸鼻子,“雏田待我很好。”
“我们这些人,就属你混得好喽。”丁次靠在驾驶位的椅子上,“卡鲁伊老催着我跟你拉关系,说蝶蝶以后上学找工作总要些帮衬的。我说那妞儿才几岁,可别是揠苗助长了!”
“雏田也是,”鸣人两手抱在脑后打哈哈,“小葵才五岁,就天天催着她练琴学书法,陶冶情操什么的,我说博人都练了三五年了,也没见他收收那臭脾气。”
“说起来,”丁次打着方向盘,穿过昔日县西的土路,“你是真的好久没回来了。”
越野车路过十三年前鸣人独居的津贴宿舍,如今的窗台上晾着一床橙红色的被子和一套粉红的睡衣,想来早就易了主。看着衣服随风飘荡的样子,鸣人恍然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了。
“到了。”丁次停住车,“我就不去了,店里还有生意。”他把车钥匙甩到鸣人手里,“明天还我就成。”
“伊鲁卡老师!”鸣人一进门就将两箱瓜果放下,“我回来了!”
孤儿院的屋子如今已经全新了,但伊鲁卡的办公室这二十年来几乎不曾变过。年长的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鸣人。”上次是什么时候呢?鸣人思索了一会,恐怕还是向日葵的周岁宴上吧。
“我本来想给你寄过去的。”伊鲁卡扶着腰往后面按着玻璃橱窗的书柜里找,“诶呦,一晃这么些年了,好像你昨天还在读初中呢。”
“这两年工作上实在忙了。”鸣人半蹲下来,和他一块在柜子里找,“没有常来了,真是对不起老师。”
“没关系没关系,”伊鲁卡笑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眯着眼睛瞧他,“瘦了。”鸣人笑着揭过这个话题,只是蒙头翻找,纸盒子里很快翻到了要找的文件。
“就是这些了。”伊鲁卡把保密袋交给鸣人,“你到了人社局再拆吧,小心漏了。这些东西博人未必能用上……”
“……伊鲁卡老师。”鸣人几乎要哽咽了。
“你想什么呢。”伊鲁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是那句话,想想当初的自己吧。博人正是需要父亲的年纪,他再怎么吵闹也只是想被你注意到罢了。你大概也不会忍心让他重蹈覆辙吧。”
“嗯。”鸣人一边低声应了,一边不自然地让靴子和地面来回摩擦。
出了孤儿院鸣人开着越野车,神游着穿过各式各样的建筑。奈良家的律所早关了门,犬冢家的宠物店这会儿挂着打烊的招牌。鸣人试图在这些断垣颓壁里找到更多的痕迹,但只是不认得,没有一处让他有安心留下来的念头。
傍晚几乎可以被称作早秋了,凉风紧了些,从窗户上头漏进来,一直贯穿了脖颈。鸣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再往前开人流就更少了,鸣人远远看到了一个路口。路口没有变,红绿灯的杆子还是有点锈蚀的,来往的警示标也没有大变化。甚至……鸣人无端地想,似乎连这里来往人流的密度都没有变。
他几乎整个少年时代,无数次走过这个路口。在这里哭,在这里笑。似乎他的青春可以被塞进一张薄薄的相片里,然后明码标价。
从前啊……从前每一次都停在了这里,似乎这里的斑马线有什么魔咒,让他永远无法跨过,让他被迫被遗留在原地。但是……没关系……鸣人下意识地踩下了油门,这一次他不害怕跨过去了。
滴滴滴——他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舞者,非要应和这场唐璜。
最后扫起落叶的秋风里,鸣人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的舌头几乎打结,他的喉咙已经不再熟悉这个词语:“佐助——”越野车急停下来,鸣人砰地撞开车门,奋力追上去,好像他不追那个身影,男人就会像水中月镜中花一眼即刻消失。
“……”男人回过头,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哈……哈……”鸣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两手扶住膝盖,“是你吗……哈……佐助?”
黑发男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再一次回过头。
鸣人不甘心,他绕到男人身前,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说话啊!我知道是你,佐助,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你告诉我,这些年……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十三年前……十三年前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杳无音信?为什么一点希望都不留给我们?你想要什么——你回答我啊——”
“……”佐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用一种鸣人熟悉又厌恶的轻蔑的眼神看着他,“我什么都不想做,也哪里都没有去。”
明明是微凉的夏末,鸣人却仿佛坠入了冰窟。刻薄的话语如同指甲在玻璃上摩擦,让他的汗毛从脚趾尖根根立起。
“……”鸣人怔忧忡地看着他,好像在看昔年的时光。
佐助把衣服从他手里抽走,独自往前路行进。嚓嚓——鸣人跟了几步,他停了下来,回过头:“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送你回家。”
似乎有什么微光在佐助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过,但仅仅一瞬,点燃的火星子就熄灭在了墨一般的深色里:“好。”他点了点头。
鸣人走到了车上,佐助也坐上的副驾驶。没有人开口,好像两张座位间有一块透明的可悲的隔膜,把他们挡在了两侧。鸣人局促地收紧了两腿,佐助瞥了一眼挂在中央后视镜上的财神小牌:“你借的车?”
“对,丁次借我用用。”鸣人握紧了方向盘,“你住在哪里?”
“前面,第二个路口,左拐。”佐助说完,打量了一下车内的环境,财神小牌翻面是一对黑色皮肤的母女,还有两副有些褪色的同心结,下头是个旧烟灰缸,戳了两支煊赫门的烟柄。
鸣人试图打破这种宁静,于是顺手打开了老旧的CD盘带,歌声从音箱里飘出来。
“大雨下疯了~的长夜~~~~沉睡的人们~毫无知觉~~~~”
“你小子,真不应景。”鸣人装模作样地和歌碟较劲,拨弄了一下装碟盘的小匣子,都是没刻字的盗版,于是他只好随便换了一张。
“看到你们~有多甜蜜~~~~这样一来~我也比较容易死心~~~~给我离开~的勇气~~~~”
啪塔。鸣人关掉了按钮,车里重新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有烟吗?”佐助忽然问。
“有有有!”鸣人慌慌张张地从外套的内袋里摸出烟盒丢给佐助,“还剩两支了,你都拿去吧。”
“不用,”佐助只抽了一根,“……我好久没抽黄鹤楼了。”
车拐过弯去,鸣人抬起头看见两栋外头刷了鲜红的「拆」字样的民居。外头的电线杆子七歪八扭,不知道还有几分用。“就这里。”佐助说着等他停了车,很快开车下去。
“等……等等。”鸣人连忙熄了火,“可以……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看看吗?”
“……”佐助停了下来,久久地凝望了他一会,“何必呢,鸣人。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他转过身,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把鸣人轰走,只是一步一步踩着台阶,拨开男女混居宿舍之间的布帘,从衣服口袋里找出钥匙。
绿色的木制门上和四周的墙上依稀可见「还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宇智波」等红油漆喷涂的字眼,只是被白色的油漆刷过几遍,只剩下淡淡的粉红色,不仔细看几乎不会发现。
开门进去的陈设很旧了,但意外的整洁。只是东西委实太少了些,除了旧式的桌子和床,只有灶台上有两口锅,腻腻的油烟从没有隔板的厨房蔓延到天花板,连墙壁上的瓷砖都熏得发黄。
鸣人顺着吱呀作响的木地板往前走,窄小的飘窗上面晒着零星的衣物,他透过窗户望向对面。粉红色的床单随风飘荡。
“好巧。”他不走心地感慨,“从这里能看到我从前租住的屋子。”
佐助在玄关放下了通勤的皮包:“是啊,好巧。”
“……其实,不是赶巧吧。屋子被收走以后,我就没有回来过了。”鸣人垂下眼帘,“是我的疏忽,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佐助没有答话,转身往灶台前走:“你还是吃面么?”
“!”鸣人睁大了眼睛,几乎可以算是惊喜地看着他,“你愿意留我一顿?”
“不想吃?”佐助瞥了他一眼,看样子要把东西收起来。
“诶别别别,”鸣人连忙抓住他的手,“我来做吧,我都快饿疯了!”他松开手的时候意识到这里的手感并不好,于是他抓着佐助的小臂捋开了袖子,又扯下袖套。
五道丑陋的伤疤,还有缝针的痕迹,几乎从下小臂一直蔓延到手心,鸣人抬头望向他,心脏忽然变得很紧很紧,好像一直无形的手要把它捏爆了。鸣人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开始湿润了起来,佐助依然用那忧郁又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是你做的?”
“是。”
他用力抱了上去,好像一个任性的孩子,试图用一个打浆机把佐助和自己搅在一起,碎到孔洞再小的漏勺也不能把他们捞起,永远紧密,永远不可拆分,乃至融为一体。这时候他心痛地意识到佐助的身体是多么瘦削,十三年前朝夕相处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他是充满青春的、活力的、精神充沛的、健美又诱人的。
而不是一种病态的骨感。
“我要喘不过气来了。”佐助说。
“那就一起窒息吧。”鸣人回答。他的大脑好像不再能思考,因为如此真实的、共振般的痛觉把他贯穿,他终于明白这十几年无数次的人世沉浮、总也弄不清的感情究竟来自何处。
“鸣人……你让开,水烧开了。”佐助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从这个窒息般的拥抱里逃走。
鸣人慢慢松开了他,他垂着头,停顿了许久,才用沙哑的声线问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时候状态不太好。”佐助平静地把面条放进锅里,雾气蒸腾上来,他顺手把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伸手摸到眼镜布,“没有去读书,哥哥也不在了,又因为欠款失掉了房子,我想我大概确实得用死亡去抵那样的债。”
“那不是你,”鸣人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不相信。”
“鸣人,”佐助停住了手里的事,扭头久久地望着他,“人是会变的,你也是,我也是。发生就是发生,过就是过去,没有人能停留在原地。”
“……骗子。”鸣人低声念叨,“你让我……怎么忘记?”
怎么忘记在我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总是站在我身边的人;在我被排挤、被污蔑的时候,站出来为我谋求公道的人。你知道……当我翻遍的整个红榜都没看见你的名字,当我问遍了那么多个昔日的同学,没有人知道你的踪迹,我有多害怕、多恐惧吗?
嗒嗒。敲门声打断了鸣人的胡思乱想,佐助转身走到玄关打开了门。
“啊呦,累死老娘了!”进来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红发女人,即便天气已是微寒,她依旧穿着薄款的黑色丝袜和高开叉的露脐装,画着略显夸张的妆容,打着廉价的腮红散粉,踉踉跄跄地甩掉了长筒皮靴。
“香燐,你喝醉了。”佐助习以为常地把她身上的豹纹貂绒披肩脱下来。
“你不知道……哈哈!”香燐跌跌撞撞地扶着墙,“佐助,你猜他给了我多少?八十!还主动付了钟点房的钱!可真大方!可以好好开两顿荤了!”
佐助没有跟着她笑,寂静而带有一些浮尘的空气里,香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眯着眼睛扭头望向屋里,她看到一个穿着米白兜帽卫衣的家伙坐在餐桌前。于是香燐扶着桌子,歪歪斜斜地走到鸣人跟前,拉下眼镜仔细瞧他。
“……是男人啊。”香燐说。她皱眉的时候好像带着点嘲笑般的自怜,然后顺手戳了戳鸣人的胸口,“啧,还是名牌儿。你就是网红「日向一家」里的鸣人吧?老大的账号里唯一关注的家伙。”
佐助用中指敲了敲木门:“醒酒药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
“我——不吃!”香燐随手向后挥了挥手,“嘿嘿嘿不碍事,一点小酒罢了,不耽误。不耽误!”
“吐在这里我不好打扫。”
香燐不快地站起来,涂着艳紫色的长长的指甲刮蹭在泛黄的墙面上,她轻声咕哝道:“唔……忘恩负义的……呃小王八蛋……”
佐助看上去不是很自在,他有些怪异地扯了扯袖子,慢慢走到餐桌前。鸣人划拉了一下手机,雏田发来一条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然后他回了一声会晚些,你们先吃,不必等我,我在外面吃了。
“香燐是住在隔壁屋子的。”佐助说,“每三天送一次菜。”
送菜?鸣人异样地看了他一眼,是怕你饿死吗?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让自己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桌子上除了一副洗干净的碗筷,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药物。「曲舍林」「碳酸锂」「喹硫平」「奥卡西平」……还有几瓶的标签被撕掉了。
你怎么了?鸣人皱着眉头,他开始感到害怕。他几乎觉得佐助的形象和面孔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不对……鸣人想,一定有哪里不对。但是他想到佐助小臂上的伤疤,他对戳破这样的狼狈感到自责。
“香燐和水月都是「鹰」的人。我们认识十二年了,他们帮了我很多。”佐助继续说着,他意识到左手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但是鸣人看着他陷入了思考,于是他只是暗自咬了咬牙,用右手把它按住了。
没关系的,很快鸣人离开了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你恨他,不是吗?
佐助恍惚间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畔低语。
——杀了他。
不是的!但是恼人的幻听并没有结束,他有一种脑子很烫的错觉,似乎自己正在发烧,他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种声音排除在外,但并没有成功,熟悉的海浪声拍打着他的鼓膜,他仿佛再一次落入了意识的深海。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鸣人还在这里。金发男人出神地盯着餐桌上的药瓶。被发现了。佐助无端地想,他忽然感到很愤怒。凭什么?他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凭什么你可以做一只好奇心过剩的啄木鸟?多么完美的树干,你为什么偏要去咚咚咚地探听它的核?你究竟能从这样的腐烂里得到什么?
——停下来。
——杀了他。
他用力按住了桌子,这次的动静有些大,鸣人诧异地抬起头,蓝色的眼睛似乎在问你要做什么?但是佐助没有回应,他低着头感到自己的身体并不受大脑的掌控,他有着强烈的杀戮的冲动。
哗啦——餐桌被猛地掀翻在地,桌上的东西七零八落,鸣人的脸差一点和生锈的桌腿来了个亲密接触,他下意识地躲开。
“你干什么?”因为后仰的动作,鸣人一下子从椅子上跌坐下来。
佐助用毫无聚焦的眸子看着他,指关节因为摩擦而渗出血来。他满头大汗、喉结上下滑动,他用颤抖的声音低吼道:“……滚。”
“我咧个亲娘!”香燐还吸啦着拖鞋就跑了出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一边朝鸣人陪笑一边把佐助抬起的手往下按。
“走啊,”她朝鸣人使眼色,“他不是让你走吗?”
“对……对对。”鸣人从地上爬起来,打了个哈哈,“我本来也该走了……”
鸣人慢慢挪到门口,“再会。”他招了招手,但是屋里没有动静,佐助和香燐都没有答话。很奇怪,鸣人有一种错觉,他好像能听到佐助急促的呼吸。
啪塔。鸣人关上了门,夏末秋初的晚风已经很凉了,他好像从一个暖炉落入了严冬,从身体到内心都是。还没有吃晚饭,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鸣人抬起头看见破落合租楼顶上有一户点了灯的人家,喜光的蛾子扑棱棱地绕着小小的煤油灯飞。
他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漫无目的地踱到楼下,这里离从前的廉租房近,当然离他从前常来的面馆也近。大筒木一乐的招牌被翻新了,加入了很多炫目的色彩元素。鸣人照例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这一坐,他好像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曾经最青春洋溢的高中时代。
“一碗叉烧拉面。”鸣人说。
“先生,”这回服务生不是菖蒲了,是个年级更小的初中生,“请扫码点单哦,二维码在桌角。”
“好好。”鸣人单调地应了,点了餐。不知道为什么拉面变得没那么好吃了,他张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地把面塞进嘴里,但是他似乎没有吃到任何滋味,佐助、G市、过去和青春,有关它们的一切都让他的心脏轻一阵重一阵地疼痛。
拉面不像B市每天能尝到的快餐,它富含更多的小麦、熬煮以后的汤汁,鱼板和那些他喜欢的配菜,还有招牌下他一步步从这里走出去的故事。不习惯的进食方式让鸣人很快噎住了,不明所以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留下来,落进拉面碗里,让味蕾尝到了咸味。
他终于明白自己莫名其妙执着于回来的原因,他终于理解十三年前每一次佐助的注目、每一次的他们相处的日日夜夜,他终于理解了什么是他想要的幸福,他为何曾经如此快活。
他终于明白他在悼念什么,佐助在悼念什么;他也终于明白什么是失去,什么是错过,什么是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
鸣人回到旅馆的时候超过了九点,到宾馆的时候博人和向日葵已经换好了睡衣。明明比以往回家的时间还要早一些,鸣人却感到异常疲惫,似乎他所有的情绪和精力都已经耗尽了。
“唔……回来啦?”雏田揉了揉眼睛,只在门口点了一盏小灯,“我让他们自己去睡了,要洗澡吗?”
鸣人点了点头,于是雏田吸啦着拖鞋往卫生间走,里面看上去像是经历了一场洗劫,洗发露和沐浴露的泡泡被弹得到处都是,如果没有防滑的毛巾铺在下面,他几乎要跌倒了。
鸣人在抽水马桶的盖子上坐下,雏田正对着梳妆镜抹卸妆膏。
“雏田,”安静了许久,鸣人突然开口道,“我想我错了。”
雏田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她接着在脸上涂抹:“嗯。”
“我是说,我从一开始就错了。”鸣人神游般地说,“也许我从来没有给过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妆卸了一半,现在雏田的面孔仿佛一张层次分明的假面,素颜下面是个三十多岁操劳着的女子,因为忙碌而变得憔悴得脸色发黑发黄,皮肤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紧致,眼睛下面是淡淡的黑眼圈。而化着妆的那一部分还是天真烂漫的少女,皮肤粉嫩白皙吹弹可破,还有一点富态的婴儿肥。
她温柔地坐到鸣人身上,笑了起来:“鸣人,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听不懂?”
“……雏田,我对不起你。”鸣人低声说着,把脸埋进她的肩窝,“我……”
“不,你很好。”雏田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你给了我家,给了我一片小天地。博人和向日葵都很像你,我也很爱他们,我们只是没有从前那么亲密了而已……夫妻久了总会这样的,大家都是这样……没关系,我足够有耐心……”
“雏田,我遇到了一个人。”
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哀伤地望着他,鸣人听到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是……你从前常提起的「恩人」吗?”
鸣人局促了起来,他谨慎地观察着妻子的脸色:“啊……是他,但是你听我说——”
“啊……是他啊。”雏田低下了头,“原来如此。”
但鸣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雏田,我有时候会觉得,也许你不了解我的全部。和你认识的时候我已经足够好了,不是吊车尾、不是一穷二白的野小子,是名校大学生,是前程似锦的人——”
“是你多想了。”雏田温和地说,她的面皮因为一种欲盖弥彰的笑容变得仓皇,“你听过「吊桥效应」吗?当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走过吊桥时,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这个时候碰巧遇到另一个人,他会把由这种紧张刺激的情境引起的心跳加快归因于对方使自己心动而产生的生理反应,进而对对方产生情愫。”
“你和你的「恩人」只是产生了特殊的吊桥效应。”她把手伸向了鸣人的身体,低下头注视着熟悉的地方,“而且你对我的「爱」还在起作用,不是吗?”她俯身试图去讨好那样的小玩意儿。
“不……不,我不用。”鸣人用几乎惶恐的眼神望着她,他有一些错乱了,为什么?他开始思考我究竟算什么东西?我曾经多么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惊艳了时光的人,但我却依然对眼前的温柔乡依赖而眷念。
“你不是已经选择放下过去了吗?”雏田没有继续,只好替他擦去了眼角的泪痕,“我不在乎从前的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是这么向我许诺的。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因为过去不堪回首,所以才永远只能向前看。鸣人这不是你说过的吗,你一直以来都是务实的人。这很好,不是吗?”
不是的……鸣人抬起头,蓝色的眼睛迷惘了起来……不是的,他捂住了脑袋,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佐助说的。
——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因为过去不堪回首,所以才永远只能向前看。
“这不是我……”鸣人慌张地站了起来,雏田歪着脑袋困惑地看着他。
他看着雏田重复的口型,仿佛透过鱼的眼睛看着雏田,她美丽的面孔因为荡漾的水波纹变得光怪陆离,她的额头和眼睛变得很宽,她近得如此不可思议,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吊诡的晴天娃娃。
——我很好。
——博人很好,向日葵也很好。这一切都好得不可思议。
——你曾经有多么不堪我并不在乎。但你把自己变正常了,不是吗?
不……一定有哪里不对。鸣人剧烈地摇晃着脑袋,推开了试图扶他的雏田,跌跌撞撞地爬起,从“家”里落荒而逃。他感到冷空气侵入了他的肺泡,我从来没有真的变得正常,我只是被这个世界规训着伪装善良。
他突然很烦躁,似乎他被分为了两半,一半是靠谱的丈夫、家庭的支柱,家中大小事一切的动力源泉;另一半却是一个独行于暗夜的孩子,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却上蹿下跳要去敲开有钱人的家门谋一份残羹冷炙。
啪嗒。鸣人合上了宾馆的门,急促的呼吸让他的四肢变得冰冷发麻。他颤抖着摸出手机,检查了两遍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记下佐助的号码。再次失去的痛苦紧紧揪住了他的心脏,他扶着楼梯扶手把自己塞进越野车了。
也许雏田会追上来,也许她不会。但鸣人没有管这些,他用力地踩着油门开往县西。要去找佐助,要和他说明白。
“佐助!是我!”他用力敲了敲门,没有回应。鸣人从小就很怕鬼,熄了灯的廉租房看上去更像是要闹鬼的样子,他哆哆嗦嗦地搓了搓手,按按手机的电源键,微弱的灯光扫着门锁露出半截红色的芯子。他又敲了一阵隔壁,香燐的屋子也没有回应。
不管了。鸣人心一横,一咬牙,横竖都是要见的,总比在这里被鬼吓死强!
砰——他一脚踹开了屋门,只见窗台大开,屋子里的玻璃器皿七零八落碎了一地,像是被什么恐怖分子袭击了似的。“……佐助?”鸣人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并没有听到回应,倒是有个清脆的物品掉落声。
找不到人,屋子里也有些昏暗,于是鸣人摩挲着去找壁灯。摸着摸着触碰到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他定睛一看。
“鬼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被震掉在了地上,对面那个才回过神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是你——”鸣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香燐,“你怎么——”香燐廉价的外套和黑丝被撕得乱七八糟,仿佛遭受了什么洗劫,她捂着被扯坏的衣领,眼角是被镜片划伤的红痕。
“帮我……”香燐皱着眉头似乎在克服什么心理障碍,然后沮丧地拍了拍洗手间的门,“佐助在里面一个多小时没有动静了——我撬不开门,我——”
“……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
“你等一下。”鸣人说着把手机放下。哗啦——劣质的玻璃被砸穿了,好像他幻想的伊甸园也就这么被撞得七零八落。
“佐助!”香燐先伸手去探眼前人的鼻息,很快又把被丢在一旁的安眠药瓶子打开,清点了一下,“吞了有三十片。”她用有些慌张又有些神经质的神情看着鸣人,“你会开车,对不对?帮我把佐助带去七院好不好?我……”她翻了翻口袋,里面只有两张二十块的纸币,这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于是香燐爬了起来,“我床头柜里应该还有钱……这么晚了,很难叫到人的……”
鸣人拉住了她:“我会的。不收钱。”
于是他把佐助背了起来,香燐跌跌撞撞捞了一个小包就关上了门。到了车上,她和佐助被安置在了后排。鸣人转动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恶,为什么几个小时前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于是他又倒推到了过去的过去,曾经的曾经。为什么他会那样毫无留恋地背井离乡?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孤身一人久了,这一点平常的朝夕相处都可以被你当成能用来咀嚼的回忆。
——从始至终都只是你在自作多情而已。
佐助……鸣人透过后视镜看见月光洒在佐助青白的脸上,他的面孔更加没有血色了,他几乎看到他紧闭着双眼皱起了眉头。到底什么是真的?鸣人迷惘地想,我曾经那么希望不是我一个人自作多情,但是你逼着我相信是我的一厢情愿。
可是……可是如果我对你来说只是普通的萍水相逢,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屋子租在那里?为什么要把手机密码设定成我的生日?你为什么要留在G市?为什么……他有满腹的困惑,但是昏迷的人不会醒来。
佐助的身体只是随着越野车在马路上的驰骋微微晃动,好像那具躯壳里从来不存着魂。
到了七院说要送去洗胃,亲属不准进去。鸣人像是被抽了魂似的弓着背紧张地坐在病房外面。香燐则对这样的流程很熟悉了,她凑合地坐在外面另一张椅子上。
“你不会开车吗?”鸣人随口问道。太过紧张总是会让他无形中变得话痨,他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不安都倾注在一刻不停的喋喋不休里。
“前几年驾照被终身吊销了。”香燐从兜里抽了根烟点着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强烈的不安几乎让他抓狂,他很想也找出一根烟来,但是他想起来他一路颠簸走急了没有带,“在哪里?怎么认识的?那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有十几年了吧。”香燐回答,“那时候我的上一任老板让我去讨债。老大是我的债主,他为了给哥哥看病欠了不少钱……具体多少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和水月去了老房子。我说‘这么大个房子,就这么砸了怪可惜的’然后我就遇见他了。”
“是十二年吧,佐助告诉我的。”
空气沉默了一会,香燐仰头望向窗外,看着悬在空中的月亮:“好圆啊。”
“是啊,”鸣人也看着月亮,“好像快到中秋了。”
香燐眯起眼睛神游似的摆了摆手:“我不是什么值钱的家伙。”她几乎用带着一点儿嫉妒的神情看着鸣人,“我妈没生出弟弟来,所以我打一开始就是赔钱货……哎呀,这种事我早知道啦,所以这辈子也没遇到过什么好人也不算奇怪。但老大待我很好……所以要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那时候大家都很难。”她手舞足蹈地描述了一阵,“什么没做过?日结的、小时工,去洗碗,去摇奶茶,发传单,帮大学生代抄作业。最赚的是帮上头的家伙送货,做打手之类的。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后来究竟是没把人救起来。”香燐说着说着捂住了脸,咕哝着抱怨着,“我都说了那是钱也花了,力也尽了,一走了之算是什么个事儿……”
“你猜鼬怎么说?他说「我死了的话,佐助就不用继续捐骨髓了」。”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鸣人,“我……我知道白血病是要花钱的,但是么,给病人治病看病,总是望着他好的,不是么?可是……可是你说这上天是不是一个吃里扒外的混蛋?竟一点希望都不给人留。”
“于是他就这么……就这么……悄悄的,悄悄的……”香燐猛地一拍手,“什么都没啦!”她出神地望着病房的隔门,里面的护士来来往往,刺鼻的消毒药水从内而外逸散,最后一袋胃管袋被拿进了病房,“那之后老大把自己关房里了大半个月。最后水月说总不能让尸体烂家里吧,于是就把人推去火化了。”
她停了一会,鸣人也没有催促,就这么任由时钟滴答滴答地波动,病房里传出残忍的水流声。
“后来就没见老大笑过了。”
“我本来想着的,这些事早晚会过去的。”香燐继续吸了一口烟,“大不了过个三五年,老大一定会再去考个什么Q大、B大什么的么……他那么聪明,肯定比我们有出路。”
“但是他没这么做。”香燐扭头望向鸣人,“我不知道他那天去了哪里,他说是去Q大看环境的时候,顺便去B市见你了。”
鸣人睁大了眼睛,他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尘封在记忆里的秘辛:“……佐助没有来见我。”他看到了什么?那时候他大概是大三了,正是在学生会春风得意的时候,那时候的好哥们都打趣说他这样的一表人才,没准就会被哪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相中了。
不……不该这样。鸣人痛苦地低下了头,为什么佐助看到的偏偏是这些呢?
“谁知道呢。”香燐看了看自己快要掉了的指甲片儿,“兴许他是去看医生了呢?他回来以后说考大学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从前是为了鼬,如今为了谁呢?这我怎么答得出来?我说我初三就被爹卖了,辍学以后初中毕业证都没拿到,不还是凑合活了这七八年么?”
“回来以后他和水月又去帮忙运货。”香燐掰了掰手指,“起先还能赚几个子儿,后来送货的时候总是出事、总是出事……就被开了。老大说大概是睡得不好的缘故,总是开久了有些看不清东西。”
“于是他问我们借医疗卡,大概还问别人借了。他说失眠是老毛病了,从前他哥在的时候就常常头痛地睡不着,普通药店的安眠药不太管用,一连换了七八种也不奏效,反倒自己在屋子里晕了几次。”
“水月就和我商量着把他架医院去。二院和三院一看我们的模样,都不肯收,所以就到七院来了。”香燐看着烟已经烧完了,站起身把烟头丢进附近的垃圾桶上,“医生说这是遗传性的,叫什么……双向情感障碍?还是双向感情障碍?总之治不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终身服药控制之类的。”
“多的不记得了。我只知道那天我缠着他问「你是早就知道了,还是才知道呢?」他回答我「早就知道了」,原来他早在去见你之前就知道了。”
什……什么意思?鸣人呆滞地看着她。什么叫「早就知道了」?
“不过凡是看病吃药总是费钱的。”香燐没有听出他的心声,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从前替他哥哥看病已经欠了好一笔债了。足足有四五年玩命一样干活,又卖了他的祖宅才算是还清了大头。我们哪里又能多出这些钱来?”
这时候病房里走出一个护士:“哪位是宇智波佐助的家属?”
“我——”
“我——”
鸣人和香燐同时举起手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鸣人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放下了手。我有什么资格……他垂下了脑袋,我有什么资格自称是佐助的家人?
护士皱着眉看了看他们:“病人的情况还不是很稳定,你们商量一下,只能进来一个。”
“你去吧。”香燐几乎是瞬间做出了选择,她用一种几乎可以被称作悲哀的神情看着鸣人,“我不争。”
鸣人慢慢走进了病房,他只是觉得这里很白,令人晕眩的刺目感让他有一种自己活在梦里的错觉。好安静,他意识到佐助静默地躺在床上,他试图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只是触摸到了毫无温度的布料。
他不能摸到他的手,他的手被装进了止抓袋里。
“……对不起。”鸣人低声呜咽着,坐到床前。但佐助只是空洞地看向天花板,没有回答。他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但是手脚都被绑在了病床的边沿,甚至连捂住自己的脸都做不到。
脑袋很烫,纷繁错杂的声音和人仿佛乱码的数学符号,在他眼前一刻不停地跳动,过了很久,佐助才意识到有个金色的东西和自己离得很近,近到他能清晰地听到他令人烦躁的呼吸:“……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不能捂住自己的脸,于是他只好掩耳盗铃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一定狼狈透了,汗水一定打湿了他的头发,领口被扒开了,心跳检测仪凉飕飕地贴在胸口。脑袋变得很懵,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的身体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一定是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但精神是如此疲倦,他并不能条理清晰地推理出一切发生了的事。
他好像又看到了鼬,温柔的哥哥把降体温的冷毛巾盖在他的额头上。他想努力伸手抓住,哪怕一角衣袖,但是没有成功。身体又酸又痛不听使唤,沉重地好像当初被压在报废的汽车底下。
——不要动,佐助。生病了要好好休息才能快点好起来。
不要走。我会听话的。求你了,不要走。只要你不走,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对不起……哥哥,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对不起我没有去读书,对不起我没有得到你希望我拥有的幸福。
他在巨大的愧疚感中感受到了更多的声音,听到父亲在无奈地叹息,看到母亲轻轻皱起了眉头。他在一片黑暗中左右碰壁、相形见绌。
——佐助,你在说什么?
于是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虚妄。死去的人早就死去了,并不会因为他的一厢情愿而复活。他知道睁开眼睛的一切都是条理清晰的现实,所有人都将会有意无意地强调,「你在发什么疯?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现实?」。
他深知自己在清醒中沉沦,失去了再起一搏的勇气。他唾弃这样怯懦的自己,但是又不切实际地渴求虚妄变为现实。然后他开始思考人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饮食、呼吸、睡眠和产生感情。但是他想不明白,他想得头越来越痛,他想要用拳头砸破头盖骨,以此终止这样的疼痛。
“佐助!”鸣人把他按在了病床上,听他口中低声地胡言乱语,两个人像是失去了语言的野兽,只留下暴力和恨意在躯壳里挣扎。
“放开我……”他听到佐助低声轻喘出这个音节,“放我……去活。”
——为什么,鸣人?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执着?
佐助在泪水和汗水的迷蒙中呆滞地睁大了眼睛,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无法控制地喘息。鸣人开始觉得自己的心脏和肺也疼痛了起来,好像经年的旧伤在剧烈的拉扯里一寸一寸地爆发。
——我不知道啊,佐助。我说不明白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一切都错得太糊涂。明明我应该告诉你,我如你所愿过得很好。但是我说不出口。
“怎么了怎么了?”医院的护士听到了这里的响动走出来,她看到在病床上扭成一团的两个人,只好把护工招呼过来,“麻醉呢?7床又发作了,今天先做两套MECT。”
鸣人像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看着护士,他俯下身子安慰道:“没事的……没事了,佐助,他们来帮你治疗了。”
“……不要。”他用沙哑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吼叫,“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我不用——我——我想要感觉到一点什么……我想活一时半刻……呃——好痛,我好痛,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不要走……”
“麻醉科到了。”
鸣人惶然地看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家伙把佐助围住了,还有几个护工从他身后把他拖了下去。“你们要做什么?”鸣人看着护工,他们每一个都带着口罩,变成了没有脸的人。他感受到了威压、恐惧和绝望。
病床被厚厚的窗帘遮盖,他看不见了佐助。但是他听到他在一刻不停地挣扎,然后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小。
“一、二、三、四、五……十。好了,可以开始了。”
他死了。伴随着刺耳的电击声,鸣人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也许他从前是一个少年,是一个背井离乡又功成名就的游子,也许他应该去爱世上一切的人,然后伪装成救世主的模样给亲爱的老师带去慰问,给昔日的旧交提供庇护,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一个真正的家。
但他什么也没做到。
他像个贪得无厌的混蛋,明知故犯的孩子。
真正的他明明已经死在十八岁,已经死在和佐助分离的那个路口,他却愚蠢地直到十三年后才发现。他无法拯救自己的死亡,如今也终于无法拯救佐助的死亡。
于是死去的漩涡鸣人呆坐在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医护像对待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对待佐助,一遍一遍重复着治疗。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佐助醒来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他没有再听见不该听见的声音,也没有看到不该看到的人。他只是沉默地从病床上爬起来,然后像看见一个陌生人一样和鸣人擦肩而过,如同上一次他们在荒凉的县西邂逅一样。
“……佐助。”鸣人轻声说。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不像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
佐助回过头,茫然地看了他一会:“你在叫什么?”
“不……不,我什么都没说。”鸣人一边哭一边笑,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表情,但是他听到自己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博人一定起床了,他大概会对自己的夜不归宿狂轰乱炸。他有点不想面对这样的现实。
“你认识我?在……和我说话吗?”佐助认真地看着他。
“啊……是,是的。”鸣人局促地搓了搓手,“你要去哪里?”
“我去那里。”佐助指了指窗台,鸣人不知道他在指什么,于是他走到窗台前,看到佐助把一个花纹怪异的东西从植物的叶子上取下来,他睁大了眼睛试图弄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蛹破了。”佐助看着手里的蛹说,“变成蝴蝶飞走了。”
然后他望向窗外:“多好啊,飞到外面去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