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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本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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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
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
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沉香是被背书声吵醒的。她迷茫地睁开眼,觉得世界昏昏沉沉,自己浑身乏力。偏偏那背书声还磕磕绊绊地钻进她耳朵里,她拿被子捂住头,发现于事无补——故愤而起身,喝道:“刘沉香!”
正在庙里摇头晃脑背书的刘公子吓得一颤,书差点掉地上。他才记到“瞻望母兮”,被这一打岔险些忘了前面几句。
刘沉香抬起头,与黑着脸从神像后面走出来的沉香对视,满脸苦兮兮:“道长,我都背到第二块了。”
“你上哪儿不能背!”沉香咬牙切齿道,“而且——你已经连续在我这儿背十天的书了!”
刘沉香头愈来愈低,声音也愈来愈小:“……对不起嘛,哈哈……求求你了道长,我在你这儿背书背得快啊。”
眨眼间,沉香已在刘家村立庙半月。这半月里,许是刘沉香对崔先生心怀愧疚,竟是一次学也不曾逃,每日一大早就来二郎庙背书。刘彦昌对此深表诧异,还差点觉得儿子中了邪——话又说回来,刘彦昌又对沉香平易近人了,她愈发不明白这人是在做什么。
中邪自然是没中邪的,但中神……还是有些可能的。
沉香翻了翻白眼,转过身去簪好头发,一边准备做早课一边问:“你舅舅……这几天一直有来找你?”
“是啊是啊!”
说起舅舅,刘沉香又高兴了起来,嘿嘿一笑。
“舅舅还问我,想不想跟他学法术呢!”
刘沉香的舅舅,正是那日沉香“欲殴之”的男子,杨戬。本来他们只道此人是与这里的二郎神同名同姓,谁知刘沉香与其相处几天,发现他不仅是自己的亲舅舅,更是二郎真君本尊,惊得刘公子目瞪口呆。
沉香燃好香,选了较短的经文诵过,才回头应了:“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
“他是你母舅,自然是你母亲的兄弟……你没和他聊过你姆妈吗?”
话音刚落,她就见刘沉香肉眼可见地蔫巴了下来,比方才背书时还愁。他抱着书蹲在地上支吾半天,最后闭上眼,哀嚎一声。
“聊过——他只说我母亲很美,也是个神仙,除此之外,她在哪儿怎么样,一概不提。怎么跟我爹我姨一样。”
沉香对此不置可否,只看着他想想,又道:“你是不是快过生辰了?”
“是啊!”刘沉香说起这个,又马上开心乐起来,“就是后日!”
“哦,后日。”
沉香重复着,继而对他笑了笑。
“你今天要去见你舅舅吗。我有些事情很好奇——想去问问他。你能带我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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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彦昌和沉香还活着。杨戬去了华山,与他妹妹说。我没有奢求你原谅我,但我仍旧不想看你继续痛苦下去。
三圣母跪坐在石台上,闻言双睫微颤。就在杨戬以为,妹妹又要恳求自己莫害她的孩儿丈夫时,三圣母却道:“十六年。”
“……是啊,沉香快十六岁了。”
“不。二哥,你发现了吗?”
三圣母无悲无喜地看着他。“这十六年来你见我的次数,竟比从前一百年里的还多。”
杨戬微微一怔,不待深思,便听她继续道:“你看这周围的水,它们是自渭河来的。”
她指了指周围的一圈流水,再抬头看向这洞天囚牢里岩壁上的石柱。
“那根石柱——它一直在滴水。夏天时它滴得快,一息一落;到了冬天,它就慢了下来,往往一刻钟才落一滴。第十四年的立夏,它落了两万八千八百声;而立冬那日,它却只滴了九十五下。”
她似乎是想笑的,但她太苦了,笑不出来。
“二哥,当年你上昆仑学艺救母亲,我在凡间为哪吒立庙祈福——那时很难捱,却不及你如今给我带来的半分苦。
“我想我没法不恨你。昔年文王倚渭水演周易,密谋反商。你猜他在推算的时候,恨不恨逼他食子的商纣王?”
杨戬沉默了。三圣母难得生起一丝极为残忍的快意,但这快意很快就烟消云散:她只觉得悲切。
她不明白,为何相携相倚三千年的兄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杨戬收拾好心情,前去刘家村见刘沉香。他在河边望着河水东去,忽然没来由地想,天下之水都往海里流。刘家村这条河属鄞江分流,渭水和鄞江或终会在海中相遇。
是故天下苍生终归于一处,神仙、凡人、妖兽,最后都一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等了小半个时辰,刘沉香却迟迟未来。他微蹙双眉觉得事有古怪,当下唤了哮天犬出来,命其去看看刘氏灯笼铺的情况。
哮天犬去了片刻,很快就抱着大棒骨返回,吐着舌头道:“主人,那灯笼铺里只有个刘彦昌!刘沉香不在!”
外甥不在家中,却也不在约好的时间见自己,这是去了何处?杨戬思索着,忽将手中折扇往空中一掷。扇身化蛟,又变作一模样骇人的男子,单膝跪地低头道:“主人。”
此男便是三首蛟,几千年前为杨戬收入麾下,化作他的兵刃三尖两刃刀。杨戬道:“我们入村中寻人,你往东,我与哮天犬往西。”
三者分作两队,各自散去。
三首蛟自知容貌诡异,故化作一凡人模样,融入到来往的行人中。刘家村临河,外乡人也多,他这张生面孔倒也没有引起很大关注。
前几次杨戬前来刘家村时他都相伴身侧,所以他早就记住了刘沉香的味道。他学哮天犬寻觅着那少年郎的气息,闻着闻着觉得不对头——刘沉香今日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那人的味道也有些熟悉。
三首蛟正努力回想那究竟谁的气息,便听身边传来了一声笑。
“相公所言失之偏颇。陈胜吴广假鬼神之口作‘陈胜王’,张角建太平道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陈硕真举兵而反,说自己登仙成男——福生无量天尊,道佛也好,鬼神也罢,大多时候那就是人们的一句借口。东西本在那儿好好的生根发芽,有人非要添砖加瓦,你怎说是天生之物的错?”
这口齿伶俐咄咄逼人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个女子。三首蛟扭头一看,就见一个少年坤道坐在路边茶摊,面带微笑地看着面前一中年男子,而刘沉香挨着她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这不就是那个谁——那个妄想打他主人的沉香道长!三首蛟睁大眼睛,没想到自己一来就找到了人,当下传了信给杨戬,自己躲到暗处,悄悄地注视着眼前这出好戏。
男子笑了笑,道:“哦?那小道长修道是为了什么?”
“得道成仙——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吧。”
沉香脸上的微笑没有变。“相公方才说,建庙立寺、修道入佛,大行虚妄事,多劳民生。其实小道是赞同的。”
她低头看着桌上的水,轻轻叹了一口气:“大中祥符年间,天书封祀之事劳民伤财。宫观修得愈多,百姓愈是苦闷。先帝想叫百姓们安心,却选了最坏的一条路——他只记得神仙是民心所向,却忘了千年前老子便有言,‘太上,不知有之’。小道信道也拜神,但神仙也好人也好,若是需要大张旗鼓地去吹嘘记录功绩,那便有违作圣人的本心。”
男子闻言一顿:“道长倒是有一番见解。不过寻常出家人不都望大兴宫观庙寺么?”
沉香摇头:“出家出家,便是拂去尘心,摈弃欲念。相较宫观遍野、庙寺香火不断,小道更愿天下再无祈愿,神仙都被遗忘。”
“为何?”
男子问出了三首蛟的疑问。
沉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身边的刘沉香却慢慢从目瞪口呆变成了若有所思,最后轻声说出她的答案:“因为凡人不为苦楚所扰,也就不会再求神佛。”
杨戬赶来时,只听他外甥这样说。
那个中年男子似是陷入了沉思,看着桌上的杯盏。许久他笑了声,起身微微一揖。两个少年一愣,也起身回礼。
“两位小友当都是通透之人。”男子道,“既如此,道长入道又是为何呢?”
“……因为我需要。”
沉香沉默三息,道。
“入道本是为了坚守本心,后来是想给自己找个活路——人生在世,若是没有个目标让自己活下去,那也实在是可怕。”
男子微微一怔,继而轻声叹息。
“不错。不错。雨墨,我们走吧。”
一个稍年轻的侍从从一旁应声走来。男子转身要走,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沉香颔首。
“老夫会与道长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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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老相公看道长给人递了个符,就随口说了句不大好听的话。道长来气了,就直接跟他辩了起来,对不对啊道长?”
刘沉香激动地跟杨戬描述方才之事,转头向坤道确认,却见沉香一反方才气势昂扬,无精打采地坐在河边打水漂。他有些奇怪,便问:“怎么啦怎么啦,不是你要我带你来见舅舅吗?你怎么不过来一起说话?”
沉香郁郁地斜打出去一块扁石。石子在水面上跳了足足六下才沉了底,她的情绪也愈发低落。
“……他说任他说,我不该生嗔的。”沉香道,“我犯戒了。”
杨戬闻言,手中扇子也不转了。他莫名觉得有些惆怅,又觉有些好笑:上次这孩子怒火攻心要打他,也是回过神就开始思过。
二郎真君思索着,与刘沉香一同走到她身边,问:“沉香说你有些事想问我?”
沉香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他一眼,爬起来行礼。
“不错。听说道友是刘公子的亲舅舅,所以有些事情很好奇,想问问。”
说完她放下手,直视二郎真君那双深邃的眼睛。
“刘相公多年不提刘公子生母,除却一位‘姨母’外,十六年来刘公子从未听闻自己有其他母家亲人。如今您却突然出现了,且也不肯说出他母亲下落。所以——刘公子母亲失踪十六年,与您有关吗?”
气氛瞬间凝固。杨戬敛了笑意,不怒自威,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坤道。刘沉香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也是一愣,回过神来时他已下意识挡在他们之间,对着杨戬道:“道长她这人说话比较直,舅舅你别生气。”
杨戬的确也没生气。他只是看着沉香的眼睛,忽然又从她身上看到了消散三千年的瑶姬。
他这次觉得,眼前的年轻道人,或许与他们杨家真的有点关系。
“……你又是以什么身份问的?”
二郎真君问。
沉香越过刘沉香的肩与他对视,过了许久,才轻声作了回答。
“小道,道号沉香。
“您别介意——只是我认识的那位杨戬,杀了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