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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省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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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神杨戬自将妹妹三圣母压在华山下后,十六年来,浑浑噩噩。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从前妹妹总是要他下凡看自己,说是凡间的岁月太过漫长,她好生寂寞。可奈何司法天神公务繁忙,天上一天天过,地上一年年渡,最后某年某月某日他终于得闲去华山看望妹妹,却在满山桃花间,看到妹妹和一个男子相倚相拥。
杨戬落荒而逃。
神仙是不许思凡的。王母娘娘诡辩称,这是因为神仙应当负神职,成日谈情说爱就要误了三界,可她和玉皇大帝却每日随心所欲地惩戒一切生灵。或是顺口贬下神仙,或是轻飘飘对凡间洒下疫病,或是随意碾杀凡人。“思凡”更像是一种服从性的测试,三千年来,杨戬深知其中种种不公。
三妹思凡了,要是玉帝王母知道了怎么办?十六年前的杨戬迷茫地想。会不会有天兵天将下凡去,把她相好的男人杀了,再把她随意压在哪座山下,和当年的灌江口一样。
他得把妹妹藏起来。藏到一个天庭看不到的地方。但是为了妹妹的安全考虑,那个凡夫不能留——
他的思绪忽然断了。一种可怕的念头爬上了他的脊背,杨戬忽然意识到,自己妄图重现灌江口惨案。
保护。安全。他端着这样的借口,试图将自身的意愿强加在三圣母身上,甚至——他也不把人命当作命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偏偏这个时候,凡间有人推翻了玉帝王母像,瑶池的君主震怒,要他降下瘟疫天罚。他自是不愿,但瑶池里的天奴答应帮他遮挡过去,至于代价——天奴虚伪地笑着,说,你妹妹思凡了。我要你把她压在山下。
天奴在凡间为非作歹,三圣母三番两次地阻拦,自然是叫他记恨上了。让这对相持相携几千年的兄妹自相残杀,他乐在其中。
十六年前他曾派人确认过,地崩山摧的华山上死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婴儿。那时的他被痛苦充斥,没敢亲自去看看那尸身,只觉得心中有愧,愧对死去的双亲,愧对山下的妹妹,愧对自己成神后的本心。
这愧疚伴随到了现下。这一日,他的天眼感知到人间的一股灵力。
那灵力很熟悉、鲜活,似乎与他隐隐有着什么关系。他闭上眼睛细细探查,然后他看见了一只纸鹤。一只漂浮在水面、又似蜻蜓点水般一飞一落的纸鹤。
“这样能引来鱼吗?”他听到一个少男问。
一个少女笑了笑,说:“能的——你看,鱼来啦!”
画面消失了。杨戬坐在冰冷的真君殿内,睁开眼时想要笑,却莫名落了泪。
或许呢。或许当年死在华山上的,并不是刘彦昌父子呢?
他马上觅着灵力下凡了。穿过云层,闯过山海,他落在了刘家村的河滩上,看到了一个非常削瘦的少年道士跪在河边洗漱。那小道士一边洗着头发,一边哼唱着柳永的一曲词。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这是当下凡间宋国最流行的一曲词。而眼前的小道士,他认出了那个声音,正是方才画面中的少女。
妹妹的孩子会是她吗?他忍不住想,然后悄悄地感知一番。他抓住了一点点的心悸,像是血脉相连,又像是毫无关系,这很奇怪,却叫他愈发不安。
小道士回过头来,露出了脖子上狰狞的伤口。她笑着说自己叫沉香,是刘家村二郎庙的道士,问他是谁。
那个笑容太像瑶姬了。
于是他说,我是你舅舅。我叫杨戬。
一瞬间,小道士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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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呀,“刘沉香看着坤道后颈上的伤口,倒吸冷气,”这都磨破皮了——这位,额……她得罪您了?您下那狠手干什么!”
沉香把散开的湿布重新包好脖子,脸上神情已不复方才的狰狞可怖。她低着头把湿漉漉的长发簪起来,抿了抿嘴才抬头看向杨戬。
“抱歉,小道有些过激了,”她抬手执了个弟子礼,语气生硬,“小道的仇家正好也叫杨戬。听到沉香与杨戬放在一起,我一时有些激动。刘公子,是我先动手的,不关这位道友的事。”
杨戬双眉微蹙,目光在面前两个少年之间游走,沉吟片刻开扇起风。微风掺杂着法力拂到沉香身上,她的长发干了,颈上的布也干了。
“……我认错了人。”他说,“我帮你把伤也——”
“不必了。小事而已。”沉香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而后站起身来,“刘公子,这位道友似是来找你的。”
刘沉香还在想着她的擦伤,闻言一愣,看向杨戬:“找我?您是……哦,刚才道长说您叫杨戬,是二郎神杨戬的杨戬吧?杨大叔?”
杨戬似乎是被这声“杨大叔”给震得不轻,略有些不虞地移开目光:“刘彦昌没告诉你,你还有什么亲戚吗?”
“啊?亲戚啊?”刘沉香不明所以,却还是有问必答,“我有个四姨母,逢年过节会来找我。您问这个作什么?”
沉香想起方才杨戬对自己说的话,不由一阵恶寒,却还是忍下条件反射,对刘沉香小声道:“这位道友方才将我错认成了你,自称是你舅舅。”
舅舅。这是母系的称呼,代表着母亲的兄弟。刘沉香一愣,眼睛亮了一瞬,却很快被疑惑包围。
“可为什么会把我和道长认混?道长是女人,我是个男人;道长是道号沉香,我是名叫沉香。”
他略有些怀疑地看向杨戬。“道长,这不会是骗子吧?”
杨戬默了默,又忍不住看向那少年坤道。
少年坤道皱着眉,面上似乎一闪而过了丝厌恶,但很快平静了下来。他看着这姑娘,又悄悄用天眼感知——实在是奇怪,天眼仍旧给出那个奇怪的答案:此人与我血脉相连,此人与我毫不相干。
“不会,”出乎杨戬和刘沉香的意料,坤道平静地说道,“你们长得挺像的。外甥似舅,这位道友应该就是你的亲舅舅。”
说完她似乎觉得很好笑,低着头自言自语道:“杨戬是沉香的舅舅,真是好笑。”
又来了。杨戬实在是记不得自己和哪个凡人结了怨,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坤道提及自己的名字时,总是咬牙切齿的模样。
刘沉香被突如其来的母舅给砸懵了,一时间又惊又喜又迷茫,看看这个看看哪个,最后鬼使神差地问出杨戬心中所想:“不是——道长,你供的不是二郎神吗?为什么你对杨戬意见那么大?”
沉香乜了他一眼:“小道供的的确是二郎神,却从来不是什么二郎神杨戬。我供的乃是秦昭王时的川主二郎。“
说完,她不待这对舅甥反应过来,就行了礼,转身离开。
刘沉香不明所以,喊道:“你上哪儿去?”
沉香头也不回地说:“回庙省过。不打扰二位认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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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庙的香炉里插了新香,应当是有人来过。沉香看着那香燃尽,才插上自己的香,而后跪在神像前诵经省过。
《清静经》倒背如流。在过去一十七年里她无数次跪在二郎像前诵经,试图为自己的人生寻个答案,却始终不能如愿。
这次诵完经也一样,她跪在蒲团上,抬头透过缕缕上浮的烟看向无脸像。她看了很久,忽然道:“弟子遇了魔障。”
她应当是想笑的,可嘴角勾了勾,她就膝行几步靠近神像,有些无措地看着祂。
“我大仇已报,本不该苟活人世。您给了我这奇遇来到此世间,到底又是为何?”
她的神像一言不发,只用空白的脸对着她。
“此间不同于我世,”她继续说,“此间的杨戬——甚至还是刘沉香的母舅。这实在不可思议,但……这是不是代表了什么?”
沉香像是在自问自答。
“先前看刘家父子的反应,我还以为刘沉香的母亲去世了。但方才与那个杨戬打过,我直觉他并非恶徒——他应当不会杀了自己亲妹妹吧?”
话音刚落,她像是听到了一声幽幽叹息,于抬头看去。她的神像仍旧是立在供桌后,用那张无脸的面容对着她。
但她知道,她的神明给她回应了。
少年坤道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浑身松懈下来,跪坐在了蒲团上。
“真好。”
她似是高兴,又似是难过地开了口。
“真好啊。此间的母亲和父亲,都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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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下,寒潭冷石,暗无天日。
三圣母坐在囚禁自己的石台上,以泪洗面。
这泪已流了十六年。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魂魄不稳,不知何时就会散得灰飞烟灭。于是她常常沉睡,至少在梦中,她能和自己的家人团聚。
彦昌……还有沉香。
今日的梦里,她徘徊在一片桃林中,与想象里看不清面容的儿子玩捉迷藏。小小的刘沉香躲在一棵棵树上,喊:“娘,娘,你快来找我。”
三圣母笑着说:“娘捉了你,你得给娘折枝花。”
于是她开始寻找起来。翻过了山,越过了河……然后她进到了一座小小的庙中。
儿子不见了。她环顾四周,看到了庙上的匾写着叫她浑身发寒的三个字:二郎庙。
为何自己会进到二哥的庙中。三圣母慌忙地想退出,低头时却看到了庙里的人。
那是个很削瘦的少年坤道。她跪坐在蒲团上,却倚着庙里的柱子沉沉睡去。这孩子本是陌生的,三圣母却总觉得与她见过,于是愣了愣,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然后,她听到了少年人的呓语。
“……妈,”少年坤道在睡梦中笑了笑,轻声唤道,“妈,花开啦。”
三圣母怔怔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心中十分难过。下一刻,她听到了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一声抽泣。
她抬头看去。庙里的供桌后,竟赫然站了两个人。一人是男子,身着秦汉时的长裾,一人是女子,正满含泪水地看着那少年。
三圣母愕然。那女子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求求你。”
女子忽然看向她。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