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剑逢楚》逢捌

26、苍阳沉星（十六）

　　“走。”

　　穿着靛青色宽袖长袍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将手上随手捡来的石块往地上一扔，原本将对方压制在阵中的阵法灵气一泄，对方当即以脸着地地摔了个四仰八叉，罪魁祸首却像是没看见一样挽起袖子和裤子就往河里走。

　　秦源沉默地看着那人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摔倒，重复三次之后才面前站直了身子，露出手腕上的袖箭机关对准了河里的那人。

　　“小……”

　　心字还没出口，之前制住男子的阵法仿佛又被激活了一样，从地下冒出数百条光柱瞬间将对方扎成了刺猬，灵力散去，最后只留下被扎得浑身都是窟窿的人直愣愣地倒在地上，四周虎视眈眈已久的鹰隼毫不客气地将刚才还在喘气的肉干叼走分食。

　　秦源：“……”

　　河里的那人从头到尾不曾再给对方一个眼神，只是面无表情地在河里捞鱼，可惜不用灵力的他身法实在太差，一条鱼也没捞上来，最后只捞了一些螺和螃蟹。

　　秦源看着那一竹篓的螺和螃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然而无论秦源此时内心如何波涛汹涌，那头沉星一点也不在乎地拎起竹篓就往回走，秦源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还是拄着随手捡来的树杈一瘸一拐地跟上。

　　河道旁往山上走约莫十几米的一块平地上，一间简陋的木屋外围着稀稀拉拉的竹篱笆，篱笆之间的间隔距离甚至能让一个成年男子正常通过，这就是秦源被沉星山人捡回来后暂住了两个多月的屋子，隐蔽在深山与竹林之中。

　　沉星不知道在这里住了多久，篱笆外用青石块铺了一条小路，两旁甚至开垦了两块地用来种菜，但是荒草都比菜的长势好能看出主人并没有用心打理——这也正常，沉星到底是修士，早已辟谷不需要日日进食。

　　地里长了些野蕨菜，沉星路过时顺手摘了一把塞进竹篓里，秦源看着沉星的动作一脸莫名其妙地跟着进屋，直到沉星熟练地生了火，并且将竹篓里的螺蟹和野蕨菜一股脑地倒进锅里，秦源终于忍不住了，他扔了那随手捡来当拐杖的树杈，站到沉星面前，一脸沉重地问：“你就是外界传言灭了朱雀宫满门的沉星山人？”
　　“……”

　　沉星山人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将那根树杈拿起来掂了掂，感觉这根树杈已经在非人为处理的情况下经历了风吹日晒后已经是一根完美的烧火棍了，于是非常自然地用那根树杈用来添柴。

　　“我刚才听见你说话了。”
　　“你在这里是为了躲避仇家吗？”
　　“刚刚那人说要找你复仇，他也是朱雀宫的弟子吗？可我听说朱雀宫唯一存活只有你一人……”
　　“听说朱雀宫的沉星山人一手阵术可搅动日月，是近千年来阵法最强者，刚刚那个阵法是什么？”
　　“你刚刚杀了那人会不会引来什么麻烦？需不需要我帮你……”
　　……

　　其实秦源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过往修炼时除了苏观雪，与他交谈最多的就是三尾狐三娘，交流的话题大多也就是该如何练好哪一招哪一式，很少会去闲聊琐事。可是此时的秦源已经面对沉星这么大一个活人自言自语了两个多月，明显有些憋坏了，所以一反常态，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滔滔不绝。

　　沉星大约也是听烦了，手上的动作一顿，拿着烧火棍想着在地上写字又觉得那样效率太慢，纠结了半晌还是慢吞吞地开口道：“忘、忘了。”

　　秦源：“？”

　　沉星因为太久没说话了，嗓音有些许不正常的沙哑，清了清嗓才又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太、久、没、说，忘、了、怎、么、说。”

　　秦源：“所以你真的是沉星山人？”

　　沉星点点头，却没有回答他其他问题，拿起一旁竹子做的锅勺，心不在焉地搅了搅锅里的食物，然后拿了两个碗盛起，一人捧着一碗汤蹲在门口前喝完了这锅大杂烩。

　　秦源还在问，但是一般是他问了十个问题沉星才会慢吞吞地回答其中一个。

　　但是也无所谓，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沉星救了他，不求任何回报，又愿意听他唠叨，两个人就这样又多相处了一个多月直到秦源伤势痊愈。
　　而沉星愿意听他唠叨也是因为多听才能多说，听秦源说了三个多月话的沉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说话能力，虽然说得慢，甚至有时候还说不好，可秦源也不会嘲笑他，反而会耐心地纠正他的发音。

　　后来，秦源伤好向沉星辞行，之后还是会时不时带着烧鸡美酒上门探望，秦源与沉星相交越深就越觉得沉星不似外界传闻那般不堪。

　　直到一年后的中秋月圆，二人对月痛饮三大坛，秦源才在醉酒后的沉星口中得知些许过往真相。

　　秦源醉眼朦胧地对月举杯，“往年中秋，苍阳派都是冷冷清清的，只有阿雪和三娘陪我喝上一壶桂花酒怀念家人，可是随着时间越过越久，其实我都忘了爹娘长什么样，只记得阿雪和三娘，今年阿雪在闭关，三娘……我找不到三娘……”

　　秦源说着说着就抱着空坛嚎啕大哭，“你说，你说修仙怎么这么孤独啊？”

　　沉星也醉了，抱着还剩一层底的酒坛又喝了一大口，道：“朱雀宫……朱雀宫的人都讨厌我，师尊和师姐护着我，可是他们连师尊和师姐都欺负……”

　　*

　　楚鸩不明所以，“不是说沉星山人是阵术天才吗？朱雀宫有这样一个天才不护着难不成还排挤欺负不成？”

　　灵源真人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倒是季疏在楚鸩耳边解释道：“三十六上仙门内部竞争激烈，沉星山人成名原因一半是因为他对阵法掌控闻一知百，在某次仙门比试中设下阵法将在场数金丹以下修士灵力禁用，金丹以上元婴以下修为压制一半，让朱雀宫弟子轻松夺得那场比试魁首，另外一半则是因为朱雀宫弟子在外传扬一些关于他不好的事迹。”

　　灵源真人看了一眼季疏，突然发现自己之前好像一直没怎么把这位女弟子放在眼里，可她所说的这个消息其实已经在修真界中鲜为人知，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才凉凉地道：“三十六上仙门自诩上仙，眼高于顶，对同为三十六上仙门的仙门表面交好，实际上暗自较劲，对于‘上仙门’之外的仙门，冷嘲热讽、欺辱打压更是家常便饭，对此颂端应该有所体会。”

　　逢春真人苦笑道：“修真界不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吗？”

　　“沉星曾经因为看不惯朱雀宫弟子仗势欺人其他仙门弟子出手阻止而被孤立，在朱雀宫中尽管沉星天赋资质、修为境界都是一等一的好，却因为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一直被孤立无视，甚至连收他为徒的逐星长老和同源师兄妹都因为他或多或少受到了各种不公平的待遇，因此沉星在朱雀宫算得上是如履薄冰。”

　　“出身在这样的环境中沉星每日都过得很痛苦，只能不断地闭关修炼，研究各种新奇的阵法，每一次出关都毫不留情地将那些同门打翻在地，渐渐地，一些关于朱雀宫弟子沉星不好的流言就逐渐流传开来，比如仗势欺人、自私自利、薄情寡义之类的，总之，当沉星发现时，他根本无力辩解。”

　　季疏想到前世记忆中濒死时耳边的流言，竟也不知不觉被灵源真人口述的故事带了进去，喃喃道：“传谣容易，辟谣难。”

　　灵源真人闻言却神色古怪地看着季疏，楚鸩用手掌挡住灵源真人的视线，嘴角微微勾起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我师妹性格较多愁善感……”

　　灵源真人抬手打断他，“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突然觉得这位缘疏姑娘有些像以前见过的一个人。”

　　楚鸩收敛了笑意，开口想解释什么就听逢春真人道：“这么听来沉星与他师父还有师兄妹关系还不错，朱雀宫灭门一事莫非也是栽赃嫁祸？”

　　逢春真人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灵源真人更在乎昔日旧友蒙受的不白之冤便也没注意到这一点，顺着话继续道：“不错，三人成虎，沉星原本只是想替自己、替自己的师父和同源师兄弟们出气，结果却成了别人诋毁他时的证据。沉星试图辩解过，可惜无人在意，久而久之沉星便越发的沉默寡言起来。”

　　楚鸩不解：“那朱雀宫被灭门为何独剩沉星山人一人？”

　　“朱雀宫灭门一事沉星不愿提及太多，我也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这件事不能说完全与他无关……”灵源真人叹气，“朱雀宫看中了沉星的阵法天赋，让沉星将当时他所创的阵法与秘术都交给朱雀宫收录并且不得随意使用，沉星提出条件，让朱雀宫分一座山头让逐星长老和他师出同源的师兄妹独立修炼，朱雀宫掌门答应了，可是当沉星又创造了新的阵法与秘术之后，朱雀宫的那群贪得无厌的小人却觉得沉星藏私，以他师父与师兄弟的性命要挟，最后逼死了逐星长老，沉星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耐心劝说他的师兄妹们自愿脱离朱雀宫，随后花费半年设下一个能将整个朱雀宫笼罩在其中的大阵，借了朱雀宫的护山大阵之力，想让整个朱雀宫付出代价。”

　　“沉星山人设下这么大一个阵法是想做什么？”逢春真人问。

　　“这不难猜吧，朱雀宫的人在意什么，他就要在他们面前夺走什么，毁掉这一切——甚至还有可能杀了几个将逐星真人逼死的罪魁祸首，但是朱雀宫对他有授业之恩，他曾经亲口说过他并不想灭了朱雀宫满门，但是逆转朱雀宫气运，摧毁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是有的。”

　　灵源真人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平静，仿佛在说下雨要打伞、渴了要喝水一样简单，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下蕴藏着怎样一个狠厉的故事。

　　逆转整个门派的气运——别人可能会质疑沉星山人是否能做到，可季疏作为曾经用过沉星山人“禁术”的体验者，她相信沉星山人确实有这种能力创造出这种术法。

　　这其实跟灭了朱雀宫满门没什么差别，季疏想。

　　虽然看似手段比较柔和，可实际上气运被逆转之后原本有可能飞升的命格再也没有飞升的可能，修为境界倒退，即便有人能想到破解之法也会因为气运被逆转原本该成功的办法也会出现各种变数导致失败，不消百年，朱雀宫也会因此没落。

　　逢春真人若有所思道：“难怪我当时听说整个朱雀宫被封在了结界之中……”

　　楚鸩却不解，“既然沉星山人都打算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处理朱雀宫了，那又如何传出朱雀宫被灭满门只留他一人存活的消息？”

　　“因为当阵法启动后有一群人突然从一叶飞舟上下来，将整个朱雀宫都屠了，只有当时在外操控阵法的沉星逃过一劫。”灵源真人顿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羊皮在桌上摊开，“这是那人留下的痕迹，沉星拿着这张羊皮查探那叶飞舟的踪迹，可惜技不如人，被逼得只能遁入十万大山中以天险护身。”

　　羊皮上有灼烧的痕迹，仿佛是一整张羊皮被火烧之后留下的一块残片。

　　季疏思忖片刻道：“那后来沉星山人不但走出十万大山，还建立扶光门是因为找到了真凶？”

　　灵源真人先是摇头，可想了一下又点点头。

　　季疏不解，“前辈这是何意？”

　　灵源真人不答反问：“你们觉得，能灭了一整个上仙门的人该有多强？”

　　季疏想了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她并不清楚之前朱雀宫的规模有多大，有多少大能坐镇，修炼的心法秘诀又是什么路数……
　　沉星山人虽然是扶光门祖师爷，可他留下来的修炼秘籍据说全是自创的。

　　逢春真人尝试分析：“朱雀宫被灭门之前，据说朱雀宫宫主是渡劫期大能，掌门之下共有二十八位长老，修为均在元婴以上，即便沉星山人借用朱雀宫护山大阵压制他们的修为，可沉星山人在羽化前修为也才是化神期中期，朱雀宫被灭门时最多将他们的修为压制减半，想要灭了朱雀宫满门至少有渡劫期的修士领兵……”

　　话说到这里话音突然止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这背后隐藏了一个什么样的阴谋。

　　灵源真人几乎是咬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出，“不错，朱雀宫灭门是当时的‘上仙门’联手所为，沉星发现朱雀宫被屠之后启动封山大阵将他们重伤，他们没来得及将朱雀宫内的宝物带走，他们一怒之下便嫁祸给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