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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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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酷热折磨着大地,热浪滚滚,卷起地面上黄褐色的沙砾,徒劳地冲到两侧的巨大岩石上又滑下。一千三百年前,这里是个朴实无华的建筑群,一百五十年前,这里有地下水冒出来,短暂地充当过废土旅人的庇护所,而现在,这里往昔拥有过的居民都抛弃了它,只留下一个讽刺的命名,一个旧日时光的遗产——甜水镇。
大道边缘模糊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小点儿,随着距离的逼近,来者越看越清楚,却只能引起旁观者诧怪的情绪。不错,是一个人,密密地扎着斗篷,灰色的布绺拖在身侧,沉默而目标明确地往甜水镇走来。
道路两侧的岩面目送着他——可以预先告诉你们,来者是一名男性。但他是不要命吗?黄砂地区毒辣的正午太阳,要不了一小时就能剥夺一个赤裸人类的性命。除非他掌握了某种隐秘的技巧——无论是肌肤上骇人的严酷变异,还是某种隔热的科技生皮,都能让一个人在炽热地狱中侥幸存活。
他是哪一种?
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无论他有什么底气,步行于大中午的废土上,如果不是太过傲慢,或诚心去死的话,只能是要紧的事态在前方等着他。
在下一个路口,男人蠕动到了岩石的侧面,那里更隐蔽,更阴暗,气温更低,曾经的居民就是在这里锚定了家的位置,老鼠一样在距地面三四米的岩壁打下洞穴。这些大大小小的洞都荒废了,除了其中一个——既不是特别大,也不是特别小,平平无奇,只有尚能看出修补痕迹的一块纤维布飘在洞穴入口。男人按了按腰侧的通讯器,随后揪住黄色的草根,攀附而上,在洞口附近维持住一个危险的姿势。
片刻后,布被掀起来。男人知道自己得到了准许,弯着腰爬进了洞穴,慢慢地半支起身子。这个称之为“家”显得十分寒碜的洞窟,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夹杂着黄白花纹的赭色穴壁被打磨得尽量光滑,门口附近放着一盘麻绳。不远处,一个衰老的妇人坐在零零碎碎的一堆玩意儿里,眼睛眯着,几乎睁不开。
男人走上前去,盘腿坐下。老妇人说:“你来得很快。最近太阳跟发疯了一样。这很好,因为我也就是这两天。”
男人沉默着,老妇人继续道:“那个孩子帮我打通了附近的一个洞,现在就睡在那里。等他醒过来,你们就走吧。”
一阵沙哑、令人不安的摩擦声从男人裹紧面部的布条之下传出,听起来像某种昆虫在摩擦布满骨刺的发声器官示威,不过在场的两个人都镇定自若。摩擦声以一种怪异的方式组合成了可识别的废土通用语,原来是男人在说话。
“跟着我,他会活不下去的。”
“没有那回事。”老妇人挥挥手,头微微歪着,仿佛回想着什么,遍布冷硬沟壑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格格不入的温情,又迅速地消逝了,变得更加漠然,“他是个好孩子,很省事。我都跟他说了,该交代的,就那么一点儿。你也会多少指导他的吧,不需要你给他当保姆,只要送到新阿卡迪亚市,把他放下来,你欠我的人情就还完了。”
男人答非所问:
“你有点儿心神不宁。”
“很正常吧。身为变异人的孩子要出远门,结伴人还是这么声名狼藉的一位.......”
“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他简直还是个小孩儿。”
“达娜,你真的不擅长撒谎。”
“哦!”老妇人低吼了一声,往附近啐了一口。“收起你那食腐者的窥探眼神,砂虫,我承认我是瞒了你,你为什么非要追究呢,反正你也被那帮货色通缉着,不是吗?是的是的——那孩子是一个灵能者。”
“这是两码事,多一个灵能者,意味着多一个不可控的风险,我可不想和随时擦起火来的炸药包上路。”
“咱们说好了的。”
“口头人情可没有约束力。”
她的眼睛睁大了些,严厉地看着他,浑浊的瞳仁中流露一丝愤懑的恶毒,嘴角弥漫出讥讽的笑意。
“在废土之上,口头人情也很珍贵,值得为它流血牺牲。而且你不敢!呵呵,别试探我了。两个快要死的人面对面——先死的人比没那么着急死的人轻松。我知道你也瞒了我什么,只是你还需要我的人脉吧,毕竟你一无所有。你的眼睛、你的口气告诉我,你绝不甘心于现在就死,虽然我的基因病已经落不到好,但你还想挣扎,就别嘴硬了。其他人也知道他的,不会碍你的事!况且,虽然那孩子是灵能者,却再没见过比他更稳定的人了,只是有点儿爱幻想。没有几个正常人会不喜欢他。”
“现在也没几个正常人。”
砂虫咕哝着。他们又就这次旅行的细节进行了一些深入的讨论,往往是达娜在抱怨,而砂虫反驳回去。老妇人出人意料的精力旺盛,倒是很符合她的实际年龄——四十出头。被基因病残蚀的身体,动作间依然能现出属于青春年华的风光。
没什么可说的之后,两个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砂虫闭目养神,调整自己的气,呼出得又慢又长,他的头脑中几乎什么多余的想法也没有,本来就是不擅长胡思乱想的人,特别是逐步发展的基因变异方向,几乎凝固了他的大脑。如果把砂虫的颅骨撬开,看到灰色的大脑皮层上覆盖了一层薄硬的介壳,也是不会让人惊讶的。也许终有一天,砂虫会蜕化成节肢动物门下最大一纲的成员,把身而为人时的烦恼抛之脑后。
达娜在思索,她的气又轻又短促,不再悠长沉稳,萎缩的气管随呼吸敏感地震颤着,大脑依旧明智,却早已失去了对身体全方位无死角的监控能力。她感到自己在消亡,却无动于衷,当然,眼下什么也无济于事。她的思维穿过了小而黑的穴道,来到了那个熟睡着的孩子身上......啊,孩子......不能算是她的希望,但达娜衷心祝愿他好。
两人几乎都忘记了另外一个人的存在。这时候,就需要第三者来唤起他们。第三者如约而至,伴随着赤裸在外的脚窸窸窣窣摩擦地面砂岩的声音,听起来,不止一个,而是一群。大的带着小的,砂虫分辨道,他看着那个被一些编制网遮掩着的洞口,眼睛微微张大。
达娜比他慢一步,这也是因为她脊椎不行、转头费事。她呼唤道:“利特尔。”
砂虫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最先看见的一只白得透明的手把简陋的帘子掀起来,可以看到纤细腕子上青红紫三色的血管,接着露出了头,脖子,半身,全身。
少年一眨眼就站到了面前,脚下簇拥着一伙毛茸茸的小动物——老鼠。
利特尔,或者说,用他自己取的名字,宁宁看看自己的养母,又看看砂虫。他对这个即将结伴同行的男人有几分好奇,粉红色的眼眸毫不含蓄地盯着他。
砂虫定下心来,组织措辞。
“达娜,你还没有说,这位的灵能是什么类型。”
达娜没有吱声,宁宁接起了话头:“先生,不和我打招呼吗?我先来,你好,你可以像妈妈一样叫我利特尔,或者宁宁,我更喜欢后一个,不过它的发音对有些人很成问题,我不讲究啦。虽然我也搞不清灵能的分类,但我想它们是心灵系的产物。”
“它们?”
“就是这些老鼠。我可以和老鼠沟通,它们很听话。”
这些小个儿鼠看起来并非一般的野老鼠。那种东西少说也有小型犬那么大,而且性格凶猛,不堪驯养,完全是一种害兽。眼前的老鼠却殷切地聚拢在少年的身侧。
砂虫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没有开口叫他“宁宁”,即使难以理解,他也能意识到,这个称呼听起来过于亲昵。
“坐下吧。”达娜温和地说。“现在几点了?”
宁宁抽了抽小巧的鼻头,发出咻咻的声音,老鼠们随之爆发出一阵尖细的叫声,应和着他。“快五点了。”
注意到砂虫盯着自己,他刮刮鼻子,笑了:“我大概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水汽,对温度也挺敏感。这还蛮方便的呢。”
达娜又说了些什么,但砂虫没听进去。他深深地看过来,难以克制地注意到,这孩子的鼻尖非常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