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行遥》68号的云芙

2、驿村

　　风雪还在无情地肆虐着，一番厮杀之后便又是透着凄凉的寂静。

　　曲涟漪站在原地好一会才缓下情绪。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重建起坚强，可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强撑的理智还是全线崩塌。

　　转过山口拐角，映入眼帘的惨烈景象再度袭来，打的曲涟漪措手不及。那两具尸体已经覆上了雪，强烈的视觉场景冲击着她的神经，惊悚的血腥味混着寒雪包裹着她，激起一阵战栗，喧嚣过后的死寂瞬间将曲涟漪心中的无助与害怕无限放大，刚忘了流的泪再度涌来，在她趔趔趄趄奔向没了气息的双亲，跪倒在地时强压下的情绪无法抑制的迸发出来。

　　父亲蜡黄的脸上还冻结着瞪眼的表情，她流着泪覆上他的眼皮。

　　母亲凄惨的散乱碎发随风飘扬，连眼角的泪痕都结出些许霜雪，她抬手轻轻擦去母亲的眼角霜泪。

　　那一天，她趴在父母身旁哭了很久，哭得天昏地惨，尽管在流难时受了多大的苦痛，她都没有喊累号哭，懂事的不像十岁的孩童，可这一刻，感觉全世界都抛弃她的感觉，实在是压的她难耐苦楚，直到嚎哭到流干了泪，哭肿了双眼，连嗓子都发涩发哑，才堪堪停住了痛哭。

　　她缓缓直起长跪不起的膝盖，身体早早麻木，不知疼痛，可小小身体仍旧蕴含着一股劲，双手揪着父母亲的衣领，一点一点的挪动着他们的尸体，拖出一条又长又深的雪迹来，果不其然拖了几步便被反作用力拽倒在地，无力感又一次窜上来，可是她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她咬紧牙关，又起身用力去扯动他们的手……

　　在两堆刨起的土堆后，小小的身影窸窸窣窣的动作着，直到双手刨完最后一抔土，才堪堪停下刨土动作，掸去手中泥，她从那个沾着血的包裹里拿出早已冻得邦硬的两个馒头上面附在点点雪花，她轻轻吹去，缓缓放在那二人的手上，掏出那个通关玉，这是父母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了，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里。

　　仅由一个小包裹便引发出这样的一场灾祸，她心中酸涩，这世道当真凄凉。

　　在一片广袤冷清的树林里，凛冽的寒风呼啸着，霜雪纷纷扬扬的飘落在赫然立着的两座小小土堆上，宛如两个孤独的守望者，静静地伫立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曲涟漪抬起冻得通红浮肿，还沾着点点泥土残雪的小手，立在土堆上的毛糙木板上刻着她双亲的姓名，她细细摩挲，眼神里满是悲怆。

　　“父亲母亲，女儿还没尽孝，怎么就被抛下在这个残酷世道呢，”

　　曲涟漪脑子又回响起那声倾注所有力量的呐喊: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长睫半垂，遮去了她的眼神，抚着墓碑的手指渐渐收紧。

　　半曲的腿直起，她后退几步，又扑通一声跪下，抬起双手交叠抵额，弯下身体，磕了三下，才渐渐直起上身。

　　“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努力活下去。”

　　坚定的话语融进风里，只希望能带给消匿于天边的亲人。

　　可曲涟漪心中无比清楚，与其说是对父母的回答，倒不如说是给自己的安慰。

　　沉默半刻，她拿起地上沾土的匕首和地图，踉跄的站起来。

　　展开泛黄的羊皮纸地图，群山绵延，包围缠绕着各处标识的黑点，中间有一座山，标注“大雪山”三字。

　　这便是我现下所处的山峰？曲涟漪猜测。

　　山脚处确有一点村落，名为驿村。以此再越过三座大山，到雁离关。

　　距雁离关不远处的左上角一点红色格外醒目，此处便是那些人的据点。

　　有了地图，路线便清楚了，曲涟漪不敢再耽搁下去，必须尽快赶到山脚，不然便会冻死在这雪山。她将最后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塞入口中，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有酸涩的感觉，可她已经流干了泪。补充完最后的能量，曲涟漪开始赶路。

　　雪山颠簸，山势崎岖，曲涟漪孩童之躯，受不了这般不停歇的赶路，可每当眼皮沉沉，曲涟漪便狠着心抓起一把雪在自己伤口处摩擦几下，用突然而至的疼痛刺激着昏昏欲睡的脑袋。路段向下，气温因高度降低而回升，山雪也渐渐有了融化之势。

　　走了好长好久的路，曲涟漪终于走出大雪山。

　　仰头望着面前“驿村”的村头牌匾，曲涟漪湿润的眼中终于有了光，苦撑着的双腿一软，眼睛一闭昏倒过去。

　　柴火燃起片片火花，火花噼里啪啦的声音与咕咕沸水声唤醒了曲涟漪。

　　睁开眼，曲涟漪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的厉害，浑身又酸痛无比，眼睫眨了又眨，好一会才稳住眼前景象。

　　这里是……

　　她扭头看看周边，应该是在一个破旧小屋里，屋中陈设简陋，寥寥无几的家具看着也是上了好些年头，扫视一番，发现门口边上还有一个木棍架起的烧炉，一双手正拿着木柴在往火堆里塞。

　　扔柴的动静让曲涟漪知道门后有人，曲涟漪想喊一声，嗓子跟冒了烟一样发疼发痒。

　　“水……”

　　粗砺沙哑的声线不但把曲涟漪惊住，连门外人也注意到了，停下手中动作，探着一张小脸往门内看。

　　看着也是九,十岁的少年，眉眼带着稚嫩，五官倒是清秀，一张小脸还带着黑炭印子。

　　明亮黑眸眨了眨，那少年像是想起什么，回头拿起一旁放着的瓷碗，将壶中水倒入碗中，然后端着碗走至床边。

　　透明的红棕色茶水上漂浮着一起又一起的水雾。

　　“这是用群春叶熬的水，师父说了，这药对高烧不退很有作用，你快些喝下。”

　　他上前扶起曲涟漪，托着她虚弱的身子，将手中药碗递到她嘴边。

　　口干舌燥了那么久，这生命之泉让曲涟漪无意识张口喝下，也顾不上什么烫不烫的了。

　　“慢点慢点”

　　那少年轻声提醒道。

　　待喝饱了水，曲涟漪才开了口。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少年扭过身去将碗放到旁边的小凳子上，才缓缓开口。

　　“我叫阿宝，这里是我家，昨天我去抓鱼，回来的路上就看到你躺在村头门口，怎么叫都叫不醒，你脸颊泛红，额头发烫，想是发着烧，我便将你带回，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叫曲涟漪。”

　　“这名字真好听，嗯嗯……那我以后就叫你小曲吧。”

　　曲涟漪笑了笑，没有搭话。

　　“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晕倒在村头啊。”

　　既然能救她回来，想必应该不是坏人，曲涟漪便想着如实相告。

　　“我……我是越过大雪山才来到这里的，途中发生了意外，带的干粮没能撑过全程，耗尽力气才迈过山的。”

　　“就你一个小孩子？”

　　阿宝瞪大眼睛，有些震惊。

　　“不……还有我的父母。”

　　曲涟漪垂下眼眸，眸光黯淡。

　　“不过他们被强盗给杀了”

　　阿宝见她神情低落，想必定是不好受的，思索着便是要安慰安慰。

　　“其实我也是一个孤儿，我的父亲在我七岁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后来母亲认识了一个外地人，那个男人劝她抛下我跟他一起走，母亲竟真这般做了，于是我成为了村里的小乞丐，不过村里人都对我很好，会时不时照拂我一二，一年后遇到了我师父，我师父是游历至此的医者，他知道我的身世后收留了我，教我医术，我才重新有了一个家。”

　　他这样说着，挤出笑容，那笑容带着无尽苦涩。

　　阿宝阿宝，可实际上没有人把他当个宝。

　　说着安慰她，结果自己倒悲伤起来了。

　　曲涟漪看着那沾着污渍的小脸，黑珍珠般的明亮眼睛也渐渐暗了下来。

　　她缓缓开口。

　　“在三个月前 ，我还是闺中娇养的大小姐，仅一夜，家破人亡，父母在大雪山中为保护我与强盗缠斗至死，如今失去双亲沦落至此 ，我如今尚为孩童，根本无法独力存活在这世间，自父母双亡后我每夜入梦 ，亦是无比煎熬，我不是没有想过就此结束余生，可我心中总有声音，想帮我往死亡深渊里头拽出来，父母拼死拼活保下我这条性命 ，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代价，这便已经注定我这条命不单是我一个人的，我的身上还存载着更多。”

　　曲涟漪眼睛与阿宝平视。

　　“所以我必须想尽办法活下去。阿宝，命运让我们的人生变的坎坷不平，那我们便做出一番成就，反击那不公的命运，而不是顺应悲惨，一辈子忍受无作为。”

　　阿宝看着面前少女坚强的眼神，不禁心头为之颤动。

　　而曲涟漪心中也愈发坚定，无论再难，也要尽全力找到一个容身之所。

　　容身之所？

　　曲涟漪想起那个银发少年给自己的地图和匕首。

　　她立马扭身在床边翻找。

　　阿宝见她这样，疑惑问道:

　　“你在找什么？”

　　“我的地图纸和匕首呢？”

　　反应那么急切，看来那些东西对小曲来说很重要。

　　思此，阿宝忙解释。

　　“你晕倒时那些东西就在你手边，我见是你的东西便一同收了起来。”

　　说着起身跑到旁边的一个破旧柜橱，打开最上面的格子，里面的图纸与匕首完好无损的躺在那里。

　　曲涟漪见此便稍稍安下心。

　　阿宝将匕首和地图拿出，交到曲涟漪手中。

　　“谢谢。”

　　“对了，我看这个匕首刀柄上面的花纹好特别，我从未见过，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曲涟漪看着那匕首上面弯弯绕绕的纹路，也有些摸不清头脑。

　　“我也不清楚，这些东西都是我救命恩人给我的，他告诉我，只要我能找到他们所住之处，他便收留我。”

　　“救命恩人？”

　　曲涟漪看了阿宝一眼，随后点头。

　　“是，我不清楚他的来历，只知他很厉害，一下子便将强盗打倒。”

　　曲涟漪说着，眼里仿佛有流光在转动。

　　“你看起来很喜欢你那个救命恩人啊。”

　　阿宝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怎么把心里奇奇怪怪的想法给说了出来，他现在有些懊恼，担心小曲会觉得自己不对劲。

　　可曲涟漪只是眨了眨眼，随后开口。

　　“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仰慕。我羡慕他的力量，如果我也有那么强大的实力，是不是就能保护好自己，更能保护好想保护的人。”

　　如果自己能早一点变成像他一样厉害的人，是不是就能改变父母在自己面前被杀的悲剧。

　　她说着，眼里水光渐显。

　　见她情绪低落，阿宝直觉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事已至此，你该想想未来的路怎么走。”

　　曲涟漪收起情绪，稳好心神。便真的思考起以后来。

　　“我如今需尽快找到他们的据点。”

　　曲涟漪摊开地图，细细观察起来。

　　如今所在是大雪山的山脚村落，以此往北走，绕过三座山便到雁离关，关外北向不远处有一大片丛林，他们的据点便在其中。

　　这三座山不似大雪山那般凶险，路程赶下来，应该不会很长时间，还得抓紧点时间尽快过去。

　　如今的大雲国王朝本就摇摇欲坠，司赫琚迩素来以暴君著名，对于大雲国近年来爆发的自然灾害置若罔闻，天天流连花丛，夜夜笙歌，民心尽失，就算没有芈国的进犯，各地纷纷掀起的义战也早晚让其倒台。

　　思索至此，曲涟漪想到司赫家族的二皇子，那个银发少年的模样再度浮现脑海中，银发雪睫是司赫家族的标配，再加上那位老妇人称他为殿下，当下符合十几岁的司赫家族的人，也就只有那位二皇子司赫莱了。之前便听说司赫琚迩皇帝向来警惕他这位弟弟，尚是孩童的他便测出有着司赫家族以来最深厚的内力，若是加以修炼，日后拥有的力量将难以预量，正是因为害怕司赫莱的力量，当时尚为皇太子的司赫琚迩想尽办法阻挠司赫莱变强大，不仅从中作局，趁先皇沉浸于失去因难产而死的爱妻的悲伤中，将仅有两岁的他送进了冷宫，过了八年，前皇帝驾崩，司赫琚迩才放出二皇子。即便放了二皇子出冷宫，也常常使用一些手段试探他的能力，据说还会使一些卑鄙残忍的手段，当时的二皇子也才十岁，却要面对朝局政党的凶险恶意，并且硬生生挺了五年，想必他心里也一直都不好受吧，一出生就没了娘亲，被父亲冷漠对待，小小年纪就被同父异母的兄弟陷害刁难，他活到现在，真的很坎坷。

　　现在芈国一路南下，就快要攻进首都了，司赫琚迩这个昏君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曲涟漪的心情很复杂，像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安稳的家而已，怎么就那么难……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重要的是以后。曲涟漪摩挲着刀柄上的纹路，当时见到司赫莱二皇子和他的部下时，他们之间好像在谋划着什么，王朝颠覆？缺乏力量？若大雲国真的消亡，那身为大雲国二皇子的司赫莱理应也不会有好下场，可如今看他们的对话，想必有其应对之法，当时救她的时候，那个皇子那么厉害，有他在，应该能走出一条生路来……

　　曲涟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这么有信心，也许是见识到他的实力。

　　“咕噜咕噜～”

　　身体的饥饿铃再度被唤起，曲涟漪有些脸红的低下头。

　　一直盯着曲涟漪思考的阿宝笑了笑，说道:

　　“你饿啦？我去给你做饭吧！”

　　阿宝说着便要做势跑出去。

　　曲涟漪本想说些什么，一阵咯噔咯噔的木头敲地声吸引了注意。

　　“啊，师父，你回来了!”

　　阿宝笑着对门口出现的人说。

　　来者是一位八旬老人，满头白发，脸上皱纹遍布，拄着一个又长又粗的木制拐杖，拐杖顶端挂着纸包的一盒小东西。

　　他摸着白胡子，一脸慈祥的笑意，他看向曲涟漪。

　　“孩子，你醒啦。”

　　声线浑厚，又充满关切。

　　曲涟漪也笑了笑，眼睛亮着光。

　　“谢谢老爷爷您救了我。”

　　“哪里是我救了你，分明是阿宝将你带回来的，我也不过是尽了一个医者的本分而已。”

　　“也谢谢你，阿宝，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

　　曲涟漪说着就要抬手掀被子下床，作势要跪谢。

　　面前的两人连忙拦下她的动作。

　　“孩子，不必如此，地上凉，你那冻伤的膝盖刚刚好转，你快起来吧。”

　　老医师将她扶起，阿宝则将她扶到旁边的桌椅上坐下。

　　“刚才我在门口听到阿宝说你饿了，正好我带来了一包小鱼干。”

　　老医师取下拐杖上挂着的小纸包放在桌子上，拆开包装，扑鼻的咸香，里面堆着满满的小鱼干。

　　“哇!”

　　阿宝看到这些小鱼干，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老医师看着这个小馋猫，笑眯眯的揉揉他的头，眼里的慈爱都快溢出来了。

　　“知道你喜欢吃小鱼干，快吃吧。”

　　阿宝拿起一条小鱼干，举到曲涟漪面前。

　　“你也吃!”

　　乐呵呵的笑容展现在她眼前，不知怎的，她眼睛有点发酸 。

　　一口咬下去，小鱼自身的鲜甜与调料的咸香在唇齿间散开。

　　她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了。这些天无止境的奔波，果腹的就只有生硬又无味的馒头。

　　委屈与酸楚的情绪涌了上来，眼眶已经湿润，感觉下一秒眼泪就要决堤了。

　　不行，不能再流泪了，得分散注意力。

　　曲涟漪忍着眼泪不让它流下来。

　　“不对啊，师父，我们这个月好像没有什么行医收益，应该没有充足的钱买小鱼干啊？”

　　阿宝突然反应过来，随口问了出来。

　　老医师摸胡子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唉，还是得说啊。”

　　阿宝心里咯噔一下子。

　　“等到了明天，你就去奎国吧，如今芈国攻打大雲国，马上就要打到皇宫去了，有战争就会有死伤，一旦大雲国政权倒塌，没过多久芈国军队便会踏足此地。阿宝你还年轻，还有大好青春，趁现在还有时间，尽快逃离此处。”

　　阿宝眼泪就这样哗哗流了下来，也顾不得手上吃着正香的小鱼干了。

　　“我不要，师父，我们一起走啊师父，我不想离开你!呜呜呜……”

　　阿宝双手紧紧抓住老医师的衣袖，止不住颤抖起来，老医师看着心疼，眼里亦有欲落的泪珠，粗糙又布满伤痕的手摸了摸阿宝的脸。

　　“唉，我太老了，走不动道了，受不住奔波的，好孩子，你要听话啊，我会联系在奎国的朋友，他叫千浮山，是我的师弟，到时候你带着我的信件去找他，他会照顾你的。”

　　说话带着哽咽，望向阿宝的眼神里却有着决绝。

　　阿宝了解师父说一不二的性子，纵然难以接受，阿宝也只能服从师父的指令。

　　阿宝展开双手抱住了那副饱经沧桑的身体。

　　“真的很谢谢您这些年的照顾与付出！我的师父!”

　　老医师也回抱住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好孩子，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年的陪伴，我才终于不会感到那么孤独。”

　　曲涟漪在一旁看着，强行忍住的泪早已脱了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也许，是他们的师徒之情太感人了吧。

　　那天，三个人就这样哭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