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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漫山飘雪梅如故(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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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夫人!!”
慌乱的呼唤声回荡在耳畔,看着她眼里的失措与悔恨,杏桃感觉自己像是赢得了所有,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罐里的所有金豆都无法与这一刻相比。
这一次,她似乎终于比她师姐更胜一筹了。
看着杏桃因无力而滑落的身影,梅旭快步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一颗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地揪住,越揪越紧,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每一滴都饱含着无尽的悲痛与绝望。
“不要!娘子!我定会有办法救你!”他的声音颤抖着。
“阿旭......我......如今已经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了......借自毁而死.....咳......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感受着梅旭抚在自己面上不停发抖的手,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侧头看向身旁焦急不已的瑶光,“......我差点还害了师姐......”
瑶光看着流血不止的杏桃,头一阵眩晕,胸口一阵奇异的尖锐疼痛,仿佛有一把刀一笔一划刻在她心上,又深又重,直迸溅出一路血珠。手中长剑掉落,她半跪在杏桃身旁,看着她越来越虚弱的气息,心中如针扎般难受。
“梅夫人,我不是故意......”
还未等瑶光说完,杏桃便轻轻地打断了她:“师姐......我知道......”
瑶光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泪水,下意识默认了这个称呼,这个身份。
杏桃脸上浮现出一丝凄婉的笑容,眼中尽是悲痛之色。她紧紧地握住瑶光的手,声音颤抖地说:“答应我......师姐......帮我们报仇......蓬莱观上下都死得好惨.......”
瑶光哽咽道:“好......我答应你......”
杏桃欣慰地笑了,就像是还有最后一口气在吊着她一般,她慢慢抚上梅旭的手,“还有......阿旭......他只是为了帮我才害人的......请不要伤他......”说着,她望向梅旭,眸中尽是柔情:“阿旭......我就先走一步了......五百年了......双双师姐......莫言师哥......各位同门师兄弟......见到我又要说我了......”说完,她彻底闭上了双眼,看起来相当恬静安详。
梅旭双目猩红,泪如雨下,怔怔地望着怀中永远不再回应自己的爱人,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悲痛欲绝,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感受着怀中躯体逐渐冰凉,直至僵硬,梅旭垂在杏桃颈间,闭目哽咽:“娘子.....”
蓬莱观其实坐落于这附近的一座孤岛之上,传说乃是仙家福地,凡人难以企及,宛如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传说,只有心怀善念之人才能得见它的真面目。而他,梅旭,本是蓬莱岛上的一株千年古梅,常年在蓬莱岛多少也吸收了些天地灵气,自然渐渐有了灵识,成了精。起初,他并非孤身一人,曾与其他梅树相伴生长。然而,崖边寒风刺骨,无人问津,他的同伴们纷纷搬离了。
只有他仍屹立那处,因为在那悬崖高处,他才能看到那个人。
每逢春日,蓬莱仙岛便会迎来一年一度的盛会——仙门春招。来自五湖四海的修仙者齐聚于此,渴望踏入修仙之路。春招共分文试、武试、心试三关,唯有通过三关者,才有资格成为蓬莱弟子。然而,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令许多怀揣修仙梦的人折戟沉沙——唯有父母双全、家底小康者,方可参加春招。只因修仙需心无杂念,唯有命中无瑕疵者,才不会为事执着,被世俗诱惑,全心修道。
他得知之后,嗤之以鼻。
许多人不清楚这个规定,第一次来多少便会碰壁离开,从此断绝了修仙的念头。但是,就是有那么一个女孩与众不同。她总是锲而不舍,每一年都会到岛上参与春招。偶尔路过悬崖的弟子们时常提起她,笑她傻,每年都来每年都被拒也不放弃,并且来的次数多了竟然成为了入观的一带路人,还收人钱财当路费,真是掉钱眼子里去了。
那个女孩就像是白粥里的调味,让他无聊的生活里鲜活起来。他开始期待以后的每一个春天,就算春天是他体弱期,也无所谓。
那一年,他看到女孩身边多了一个人陪她参加招募,那个人入选了,而她不仅意料之中的被拒之门外,还要强颜欢笑地跟别人再见。那强行挤出的笑容,真丑。几天后,他又看到了去而复返的女孩,她被破格录取了,听说是那个人替她向那位冷面师尊求情的。
也好,这样以后便不用等到春天才见到她了。
可是她也太傻了吧,天天被暗讽出身,嘲笑天赋,也不反驳。就算天天太阳还未出来便在后山挥汗如雨,夜间在崖边打坐修行又如何,没有修仙天赋再怎么修炼都是徒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看着女孩一天天长大,成为了一名亭亭玉立、可爱俏丽的少女。在一次休眠时,他睡得正酣,竟被泼醒了。那水又腥又臭,活像是那个几十年没洗澡的老汉的臭味,差点没把他逼出真身。看在是少女泼的份上,他好不容易忍了下来,但这一泼竟还又泼了八天,九日无眠,这让他一个成精的梅花妖怎么受得了这气!
他幻化成人形,本想吓吓那少女,让她不再招惹自己。怎料,看到她望向自己时眼里的惊艳之后,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小鹿撞了一下,粗俗的话在口中无法说出。她天真烂漫地跟自己说,她叫杏桃,水是她泼的。想起那腥臭的水,他一肚子气,但又不好吓着她,只能把气憋回去。
对了,她还给他取了个名字,一开始叫什么九日。呵,多么一个难听的名字,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他的想法。幸好她之后为自己取了一个旭字,倒也还算不错。
之后,他与杏桃越来越亲密。他们一起等候杏桃的师姐出关,一起玩闹嬉戏,一起谈心说地。杏桃告诉他,梅花宜长在冰天雪地处,若可以的话,她希望以后自己能住在雪山上,然后养遍寒梅。
他问她,不怕冷吗?
她说,有他陪着就不会冷。
他还问,为什么一定是梅花?
她憧憬道,因为想到以后身边有很多个阿旭就觉得很幸福。
那一刻,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爱意,脑海中浮现出他们美好的未来。他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原来,他早已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
终于,他鼓起勇气向杏桃表白,她却因为她最敬爱的师姐离开了。那是他最后悔的事,那时候,他为什么没有拦住她,没有及时救她,反而是与她怄气。看着魔族降临蓬莱观,他拼尽全力赶去,却只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她。他慌乱地将她抱进怀里,泪水一滴又一滴地拍打在她的渐渐灰白的脸上,声音嘶哑地呼唤着她的姓名。
他眼中满怀爱意,深深地看着她,抚摸着她的脸庞,将自己舌头夹在齿间,打算与她一起归去。因为他真的最讨厌少了调味的白粥。
可却又一个男子突然冒出,卸下了他的颚,他说他有办法救她。
为了救她,他听那个人的话,给她一遍又一遍地激起她对她师姐的恨,激起她的恶,让她吃人堕魔。
他误打误撞地带着她来到这座山上,遇到了一户人家,当家的隐归的文人学士,见他浑身狼狈还给他添上热饭。他啊,也是狠,从来没有杀过生的他,第一次杀人,便是杀了对方一家四口。本来愧疚的心,在看到爱人越来越鲜活的身体时,他也无所谓了。
他们甚至还鸠占鹊巢,成了亲,定了结界,种了梅树,这不就是他们想要过的生活吗?就像她说的一样,幸福。
但,是真的幸福吗?
“不管你信不信,镇魂剑其实忠心认主,不会随意为他人所用,娘子她当时收到剑时也是花了几年才能让镇魂剑听她使唤。”他眼眸深邃地望着瑶光,慢慢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曾失忆过。”
瑶光怅然,不知作何回答。
“在下曾听闻这南秦有一国师,法术超凡,德高望重,他的法宝八荒镜能照出人的过往。待你恢复记忆,你既答应了娘子帮她复仇,希望你说到做到。”
“瑶光自然不会食言。”瑶光匆匆回道。
“那便好。”梅旭一手轻柔地环过杏桃的背,一手温柔地托起她的腿,将她轻轻抱起。他怀里的杏桃像是睡过去了一般乖巧,依偎在他胸前,仿佛天生的一对佳人。
“师姐,就此别过吧。”
他淡淡说完,抱着杏桃往山间走去。他的背依旧挺立,如初见时那般不卑不亢,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走得极稳,仿佛要把每一步都铭刻在心间。
有风吹过,吹落红梅枝头堆积的簇簇白雪。明明已有暖阳,却比以往的每一个雪夜都要寒冷,冷到瑶光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躲起来。
“你真的要去上京找南秦国师吗?”
身后,司幕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
瑶光转过身,眼神决然地说:“答应了便要做到,更何况,我本来便是要去上京上报宣阳王谋反一事。”
“若记起记忆会让你失去很重要的人,你还会想要记起来吗?”司幕看着瑶光,轻声问着,心中一阵酸楚。
“可是,司幕公子,”瑶光顿了顿,“若真的像梅夫人所说,我曾承欢父母膝下,我曾修于蓬莱观门下,我曾有修仙同门陪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现在已经失去了太多重要的人了!”
“若真的像梅夫人所说,灭门之仇,别说是帮她,更是我该做的!所以,我必须要去确定我是否是她口中的师姐。”她声音中带着悲愤,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面对这瑶光的直视,司幕几乎要被她眼里的悲伤泪水吞没,心脏传来闷闷的钝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师傅!”
“昀之仙君!”
季昀之身形不稳,轰然倒地。司幕见状,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探查他的内息。眉头微蹙道:“灵力耗尽,虚脱无力,快带他进马车离,我助他疗伤。”
瑶光二话不说,便想将季昀之抱起,怎知脚腕处一阵疼痛,应当是刚刚打斗中受伤了,一个踉跄,倒在了司幕身旁。
“别逞强。”
司幕及时将她扶住,瑶光却将他甩开。
一旁的季伶见状,伸手接过季昀之,将他背起,大步流星地朝马车走去。青稚则随时在一旁准备替他接过季昀之。
瑶光此时就像是一只刺猬,敏感,脆弱,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用锋利的尖刺包围自己,连司幕也不能触碰到她。她强撑起自己站着,一瘸一拐地爬上马车,靠坐一旁。下山的路很漫长,漫长到她几乎恍然一世,漫长到她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怀疑自己的一生。她彷徨,她的心里似乎有一团迷雾,任由她怎么拨都拨不开。
在不周山的几百年里,她有玄霄,有白冕,还有山上所有仙子精灵的陪伴,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祥和,似乎她的人生只有修炼成神这一件事。
但她,真的渴望成神吗?
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
一个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是啊,她是神灵瑶光。但那真的是她的一切吗?
忽然,她感觉身后梅旭的气息突然消失不见,又以极快的速度在她背后蔓延。她顿住回头,一片绯红引入眼帘。
山上皑皑白雪,一席寒风而过,满山梅花似海皆起,唯有悬崖旁,最为艳丽的梅花树下有一少女青丝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