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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一寸相思一寸灰 ...

  •   春雨迷蒙。一道灰幕自天边绵延开来,挂满了整个视野,灰茫茫一片。
      宫墙的杨柳黄了又绿,京郊的桃花落了又开,一转眼,又是二载春秋。
      奉元十年三月,吏部侍郎景仪得皇帝恩准,告假还乡,探望亲友。
      得闻这位最近升官迅速正炙手可热的景侍郎的行踪,沿途官员都颇为兴奋,一个个摩拳擦掌,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大摆筵席,好好招待一番,以便巴结上这位景侍郎,同他打好关系。然而令沿途官员失望的是,景仪行程很赶,每到达一个城镇,只在城镇中停留不到一个时辰,便重新上路。往往当地官员接到报信赶来迎接时,便会发现景仪已在不久前离去,只有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叹息,为失去巴结的机会而扼腕不已。
      大多时候,景仪食宿都是在车船上,只有没办法必须停留休息时,才会在路过城镇上用餐或者休息一夜。
      因为,自从被允准回乡探望亲友,景仪便归心似箭,恨不得肋插双翅飞回家乡,脚下行程便也随着这心,快得远出他人意料。可饶是如此,从景仪出发到抵达桃花镇,也用了十来天的模样。
      然而下了船,码头之上,迎接他的,不是在路途中间思念过无数次的故友微笑的面容,而是带着一大票手下官吏的当地县令,满怀着热情,邀请他前往当地最大的酒楼赴宴,替他接风洗尘。
      即使心下百般不愿,可为了居住在当地的亲友考虑,景仪也不便拂了县令之意,以防他心生不满,迁怒他人。
      纵然心中各怀算盘,他们却依旧笑容满面,前呼后拥地远去了,仿佛除了一片热忱,什么其他的想法都没有。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走在浩荡的人马前列,景仪凝视着眼前的灰蒙蒙的雨幕,心中不期然掠过了这句诗。
      然后蓦地暗自嗤笑了一句。
      这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他又能责怪谁去呢?

      这些天,吏部侍郎景仪衣锦还乡,即将抵达镇上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在掐指头算,他到底还有多久到达,到时好上前找个地方仔细看看,这皇上面前正当红、官至正三品吏部侍郎的人,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气派。
      这些迫切心思,却完全没有波及到卫铮身上。从接到景仪的信,得知他即将返乡探访亲友的消息后,卫铮的心思,便有些散了,整个人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连教授学生的时候,都有忽然一下神思飘飞到不知道何处的情况出现。
      不愿、不敢、不忍,却又思念、盼望、急切,诸般念想交杂在一起,混乱如麻的心思,让卫铮恍惚了好些日子。直到最后一天,景仪的船马上就要抵达镇上的消息传来,卫铮才从这混沌状态中回复了过来。
      探头看了看屋外天色,估摸着大约已是未时,又将屋内扫视一周,卫铮摇摇头,失笑道:“青儿这丫头,八成又是在外面看得忘了时间了。”
      心中清楚叶青儿肯定是跑去了码头,等待景仪的到来,就连自己嘱托她的事,也八成会被她忘光,卫铮只有叹气的份。
      今天的饭菜,还是由他做了罢,不然,等到叶青儿回来,用餐的时间怕是早已过去,她又要一边手忙脚乱一边拼命自责并保证以后再也不犯——当然,下次还是照犯不误。
      想到这里,卫铮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自两人成婚至现在,已有四年的时间。叶青儿虽然已经有二十来岁,但少女心性甚重,天真活泼不减当年,好奇心强爱凑热闹,时常犯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回来,教他责备也不是不责备也不是,只能好气又好笑地拿戒尺打她的手板心几下,就此不了了之。
      然而,在他的母亲看着他娶妻成家,怀着不曾见到孙子出生的遗憾死去之后,也正是她的天真烂漫,给了他一定的安慰。
      不消说,这次她一定把他嘱托她帮忙买的纸墨忘了个精光,只顾着挤在人群里伸脑袋看景仪的到来。景仪的来信中虽对自己的升迁提得较少,但他也知道,景仪已官至正三品吏部侍郎,想要巴结他的人,必定很多,青儿这一番前去,九成是挨不到景仪身边的。
      唇角慢慢弯起,卫铮不由自主露出了一抹微笑。七年的时间过去,好友已经身居要职,距离他自己的理想,也越来越近了,对此,他由衷地为他而感到高兴。
      的确很开心……
      卫铮忽然微微睁大了眼,唇边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消失了。
      停下手中的动作,卫铮转过头,怔怔望向了窗外院中那株桃树。从一颗桃种到一棵桃树,几十年的时光过去,这棵桃树益发繁茂了起来,粗壮的枝干向天伸展,夏天的时候绿荫繁密,翠色欲滴。
      而现在……正值三月,桃花盛开,粉色的柔嫩花朵代替了绿叶,一朵朵紧挨着占了满树,前人所谓“花欲燃”,正是此等光景。在往日的岁月里,每到这个时节,他们经常捧着书本,就着满树桃花,一起坐在树下看书;困倦的时候,便将书本放在旁边,背靠着树,肩并肩相互挨着小憩一会儿。
      这留存于记忆之中的时光,回想起来,似乎离他很近很近,仿佛只要抬起头,便可看清身侧少年映在桃花之下,噙着笑意的眉眼;然而当他转过身,回眸望去,却发现,它早已走到了某个神秘而遥远的的地方,让他再也没有伸手触及的可能。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分开了七年的时光。
      心念及此,胸中滋味百般陈杂,心绪纷乱难理,恍恍惚惚之间,卫铮只觉仿佛忽然回到了过去。记得年纪还小时,母亲有时身体不适,这早饭晚饭便是由他来做。而景仪,因着母亲感念景家恩德,在景家父母忙于事务无暇顾及他时,常常被邀请前往卫家一同用饭。
      印象最深的那次,窗外的那株桃树如今天一般,桃花灼灼艳丽夺目。他正在厨房中手忙脚乱,忽然之间,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人笑吟吟从门后走了进来,唤了他一声……
      仿佛往事重现,厨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伴随着脚步声,一个人走了进来。卫铮的心重重一跳,那个熟悉的名字瞬间滚进了喉咙,呼之欲出。
      “相公!”
      随着这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像被一桶冷水从头淋到脚,卫铮将喉中的“子正”二字咽了下去,无暇顾及其中的苦涩,他回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了叶青儿惊讶的表情。
      虽然大多数时候,下厨这件事是由叶青儿揽了去,但兴致起时,卫铮也会抢过厨房,亲自做上一顿大餐,因而叶青儿真正惊讶的,并不是他亲自下厨这件事情。
      走上前几步,叶青儿惊讶地看向灶台之上,“相公,今日你怎生做了这么多饭菜?只我们两人,可不知要吃上多久……”
      “……抱歉。”卫铮这时才算真正清醒过来,低头看去,发现正如叶青儿所说,因着一直处于神游状态的缘故,他备下的饭菜比往日至少多了一倍。明白自己因为陷于回忆之中,所以不知不觉便按照了过去的习惯,准备了三人份的饭菜;而从前两人又正好处于长身体的阶段,所需的食物,比之正常三人分量,又多了不少。
      “啊,不过这样似乎也不错,”叶青儿歪过头,看着饭菜,笑吟吟道,“景大哥不是正好回来了嘛。虽然他被县令拖去了酒楼,但相公你做的饭菜那么好吃,他肯定会中途溜掉到咱们家来吃晚饭的啦!”
      “胡闹,”听到叶青儿的幻想,卫铮斥责了句,可又忍不住笑道,“作为重要宾客,哪能宴席中途偷溜掉?何况就是真的提前离开,也该是先同伯父伯母见面吧。”
      “怎么不会嘛!”叶青儿嘟着嘴回了一句,“景大哥和你这么要好,过了七年终于回来一次,可他不先来和你叙旧,反而跟着那个满脸堆笑肚子里却弯弯绕绕的——呃那个你说是口、口……”
      “口蜜腹剑。”本来卯足了劲准备等叶青儿说完,就提醒她这种话要尽量少说的卫铮,只能中途泄了气,哭笑不得地补出这个被她忘记的成语。
      “对对对就是口蜜腹剑,那个口蜜腹剑的坏县令,我看到他就讨厌,真不知道景大哥干嘛要跟他们一起去吃饭,还笑得好开心好开心……”叶青儿越说越是不满,“难道真的跟其他人说的一样,景大哥在外面当官七年,人早就变了吗……”
      “青儿!”卫铮的声音蓦然一抬,原本含着的笑意早已失去了踪影。
      “啊、啊?”猝不及防间,叶青儿被猛地吓了一跳,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很少看见卫铮这么郑重的神色,叶青儿的心急跳起来。绞着衣角,她开始拼命回想自己刚才是否说错了什么话。
      看见叶青儿这般不安的神色,卫铮有了些许歉疚。他放缓了语调,但声音中的肃然没有消退半分:“青儿,不要这么怀疑子正。”
      “可是、可是……”叶青儿低声说,“大家都这么说呀!”
      “子正他,决不会变成大家所想象的那样的。”卫铮郑重道,“我相信他。”
      “好吧……就听你的。”扭过头,叶青儿忽然有了几分不满,可细究原因,她又没有想出个理所当然。
      “子正啊……”噙了几分笑意,卫铮的声音蓦然转为极淡,恍若自言自语,“纵天下人俱怀疑于他,而我,却是不会动摇半分信任的。”
      “便如……他信我一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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