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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青鸟不传云外信 ...

  •   芳菲将尽,四月的京城,各色花朵已差不多开完,只留下一片又一片的叶,逐渐被将至的初夏染作了深绿。
      京城还是往日的京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然而与百姓们不同,朝廷这段时间,却十分忙碌。
      奉元六年的二月春试刚过不久,四月的殿试也已结束。题名金榜的学子,正在等待朝廷分配,然后成为一个十数年甚至数十年都在梦想着成为的官员。各部各司都在为人员升迁而忙碌,尤以掌管人事分配的吏部为甚。
      新上任不久的吏部郎中景仪,出身翰林院,才华出众,颇得奉元帝看重。虽然他目前官职并不是很高,但诸多颇有远见的朝廷官员,仍旧把他列入了巴结对象中。
      据说今天,新任吏部郎中景仪收到了一封家信。
      据说,在不久之后,从景郎中的家内,传出了一声愤怒的吼叫……
      这封信,很长也很短。
      长在纸的长度上,足足有一尺多长,够他写成几千字的奏折。
      短就短在,这张纸上大部分是空白,只有最上方一行墨迹,细细数来,不过寥寥十字。
      景仪拿着信,再次将信上的内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我已娶妻,一切安好,勿念。”
      他咬牙再咬牙,一下又一下,极缓慢地将牙磨了无数次。
      “——卫铮!!”
      门墙之外,又传出一声愤怒的吼叫,划破了天际,惊走无数飞鸟。
      再次成功地被信上内容气到眼冒金星,景仪双手不自觉使劲,差点儿将信撕成两半。然而还没等他撕开,他又蓦然回过神来,赶紧松开手。信纸失了力,便悠悠飘到了地上,雪白的纸面,映着浓黑的墨迹,愈发显得刺眼了起来。
      凝视着纸上熟悉到刻骨的字迹,景仪默然良久,终究还是蹲了下来,将信纸拾起,再小心翼翼叠好,最后捧着它回了卧房,将这封信同其他无数封信一起,锁进了一个床头的小箱子内。
      坐在床头上,景仪盯着那个装满了这三年来卫铮寄来的信件的小箱子,心里头百般滋味交杂,难以言明。
      居然……事先一点消息都不告诉他,突然就成婚,甚至通知他的信,竟然短到了只有十个字!
      想到这里,景仪再次气得咬牙切齿,往身旁抓过放在床头的剑,伸手一拔,“铮”地一声,利剑出鞘。盯着雪亮的长剑,愣了会儿,他悻悻然从柜中摸出布,一手执剑,一手细细擦拭剑身。
      说起来,卫铮那封信,字虽少了点儿,信纸倒是很长很长……
      说不定……他本想写很长的,只不过……
      一点点酸涩慢慢爬上了他的心,似淡似浓的苦味,绵长而持久,将心中的色彩渐渐染作了灰黑。
      其实,他完全可以理解卫铮。
      旁人弱冠之年大多便已成婚,而他,却拖到了将近而立,依旧不曾娶妻生子。他的母亲,只他一个独子,有多期待延续香火子孙满堂,景仪当然知道。
      这些年来……子谦的耳朵,怕都要给念出茧了吧。
      景仪想笑,然而扯了扯嘴角,他还是笑不出来。
      也许,自己的那一天,也不远了吧……
      只是,到底还是抑制不住生气的,那个心中最看重的人,就此成婚,身边多了一个与他日日夜夜相伴在一起的人,怎叫他不恼怒气苦甚至嫉妒?
      房门这时忽然被轻轻敲了几下,门外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连声唤道:“少爷,少爷,有客来访。”
      那是自他留京作官后,母亲从家乡派来照顾他的老仆。这个老仆跟了母亲几十年,一直忠心耿耿,母亲放心不下他独身留在京城,于是便将老仆派了过来。
      “知道了忠伯,我马上就出来。”景仪闷闷应声。
      站起身,走出房门,拐至大厅,景仪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访客。
      来人是他的朋友之一,姓拓跋,名信,字明德,据传乃是北魏拓拔氏后裔。奉元三年与他同列一甲,进入翰林院,现在任职于户部。
      “子正!”他神情兴致勃勃,笑得满脸暧昧,“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啊哈哈~”
      “……”景仪现在的心情不好,非常不好,看着拓跋信脸上调侃的笑容,他很有种挽袖子揍人的冲动。
      低头一看,很好,剑在出门的时候被他顺手带上了。
      “啊,是明德啊,”景仪面无表情道,手中握着长剑,抖了抖剑尖,“有什么事么?”
      拓跋信低头看去,这才注意到景仪手上提着一把剑,不由疑道:“子正,你拿着剑干什么?正准备练剑吗?”
      “是啊,”景仪面无表情,抬起手,剑尖对准拓跋信,“明德可愿奉陪?”
      “哈、哈哈,”拓跋信干笑一声,“子正说笑了,我又不曾习武,如何能——哇!”还没说完,景仪便二话不说一剑刺来,惊得拓跋信连声惨叫,赶紧连连后退。正好他背对着房门,趁着景仪换招,拓跋信便撒腿一溜烟逃到门外,苦笑道:“哎哟,我说子正……”下文一时却没想出来。只见景仪满脸阴沉,慢慢走过来,又是抬手,刷刷连刺几剑,尖锐的风擦着拓跋信的脸颊过去,但是完全没有碰到他。
      拓跋信可以确定,他的这位朋友根本没有伤他的意思,只不过就是心情不好,满肚子气没处撒,正好撞上他上门拜访,拿他当出气包而已……
      看来景郎中今天心情万分不好的传言是真的,可是,带着好消息上门想让景仪开心一把的他,何其无辜啊……
      一边在景仪的剑光下冷汗直流,拓跋信一边苦笑道:“子正,哪有你这么对待朋友的,我可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啊!”
      “什么好消息?”气出得差不多了,景仪插剑入鞘,脸色好转了一点。
      拓跋信长舒了口气,然后抬头,对他咧嘴笑道:“天大的好消息!吏部黄尚书对你颇有意哦,打算把他女儿许给你呢。”
      “真的?”景仪一挑眉。
      “真的!”拓跋信猛拍胸脯,信誓旦旦,“兄弟我还真羡慕你的桃花运!”
      “哦,”景仪点点头,云淡风清,仿佛一点也不在意的模样。
      然而就在下一刻,只转瞬便变作电闪雷鸣:“不娶!!!”
      “真是太好——啊?!不、不娶?!”拓跋信刚准备恭喜,然而等他听清楚景仪的话,张开的下巴一时没合拢过来,顿时傻在了原地,“子正,你在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眸色暗沉,景仪冷声道,“我不娶黄小姐。”
      “喂!子正,你别犯傻了!”听出他的话中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成分,着急之下,拓跋信顿时也怒了,抬起手,手指指准景仪鼻尖,“你知道娶黄小姐意味着什么不?皇上本就看重你,若你作了黄尚书的女婿,别说当上吏部侍郎了,连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以后八成也是你的!这样,就算黄小姐是只母老虎,你也得娶!”
      “我知道。”景仪平静地道。
      “知道你还犯傻!”看着好友淡漠的表情,拓跋信越发生气,恨不得上前撬开景仪的脑袋看上一看。
      “……”眼眸微垂,原本一直寒着脸的景仪,忽然扬起唇角,对着拓跋信笑了笑。
      “明德,你知道吗,”他的笑容很淡,却有着绵长的苦味,“有的时候,就算明明知道在犯傻,却也是心甘情愿的。”
      “……你……”拓跋信一时竟给说得愣了。他怔怔看向了景仪的眸中,只看到了一片平静,但似乎又隐藏着无数滔天巨浪,仿佛有无数的秘密,深埋在其中。
      ……奇异的平静。
      张张口,思忖了好一会儿,拓拔信却没想出足以说服景仪的话,只有气冲冲甩袖,“子正,不要冲动,我劝你还是仔细考虑清楚。”
      “明德……多谢。”景仪低声道,声音里有着无奈,可更多的却是坚定,“可是……我暂时还不想改变。”
      虽然知道……娶妻生子的那天,根本就不可能避免,可是,只要他还能坚持,他便想坚持下去。
      这……大概只是执念吧。他自己想想,也觉着他这般做法,可笑得很。
      但可笑归可笑,他却仍旧想要一直这么做下去。
      只要还可以再坚持一天,那么在这一天的时间里,他就想保证自己不改变。

      仰起头,他看见白云被夕阳染上了几分粉色,飘荡在天空之上,惬意地变幻出各种姿态,一如他们在故乡的傍晚所看惯的云彩。这样的天空,这样的云彩,无论到得哪儿,都是相同的模样,可是身处异地的人们,即使望着与故乡没有两样的天空,心中的心情,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子谦,”他低低道,自言自语,“等忙完这段时间,我一定会回去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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