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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杀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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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害怕什么?
文森特很少会思考这个问题,他对奥塔涅夫的敬畏由来许久,虽然不见得主动躲避过,但只要一看到此人胸口就闷得慌,新仇旧恨叠加到一起,也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怨恨,只有恐惧。
他这样一个有着英雄梦的人,在现实中居然有个实际害怕的活生生的人类,着实可笑,实在丢脸。
但他就是怕啊,只要一见到奥塔涅夫,就会发自心底的颤抖,和畏惧。
路德维希起一根食指:“好的,你不知道原因。心理学上我们将其称之为条件性反射,或许你本人现在无需害怕奥塔涅夫这个人,但此人从前给你造成的阴影太深,你的潜意识里在抗拒接触阴影,所以会产生害怕的心理。那就不得不提到第二个问题——你是否觉得奥塔涅夫·哈格斯·根契林是不可战胜的?
“由于你无法回答第一个问题,所以理应无法回答第二个问题。那就由我来替你回答:没有人是不可战胜的。”路德维希抬起眼,他涣散的瞳孔犀利地聚起几分尖锐的焦点,那神情无比漠然,仿佛他早已看穿这个真理。
“我务必需要向你解释:所谓人类选拔中的优胜者,不过是靠着利用上天给予的那一丁点儿才能在合适的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功。而成功来源于人对名利或精神满足的追求,简称欲望。有欲望的人必然会讨厌与之相反的事物发展方向,他们讨厌就不会去发展,而不发展就会滞后,滞后的东西就是落后。这时候,落后于他人发展的能力,我们可认为是可以轻易击败的弱点。”他用食指轻点了下嘴唇,连带着声音放轻:“你看啊,奥塔涅夫不一定是个生来完美无缺的天才,但他拥有显赫的家世,无语伦比的自信与号召能力,他的强大在于他的人格,被吸引的人会喜欢他,被压迫的人会畏惧他,恨他的不少有。但如果要去恨这样一个太阳般的存在,怕是要被烧成灰的。”
文森特苦笑:“就像你说的,太阳怎么能被战胜呢?”
“你又错了。”路德维希一手托住脸颊,半垂下眼帘,蔚蓝的眼珠一向冷漠,“要知道,自信和自负虽然只差一个字,但前者是胜利的根本,后者是失败的导火索。
“像奥塔涅夫这样的人,他的第一次失败,必然源于前十九年顺遂人生堆积溢满的自负与傲慢。”
一名事事顺遂的贵族怎能会不自负与傲慢呢?可听路德维希的语气,这种人的存在似乎是罪恶的、必然要遭到遣责的,否则就无法平衡命运的安排一般。
文森特瞪大双又眼,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难道你……恨他?”
路德维希耸拉下眼皮:“不,我讨厌他。他惹到我了。”
他话锋一转,又对准文森特的问题安排起来:“这样,我不需要一个对人类都能打退堂鼓的废物做手下。陈既然把你托什给我,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我需要你在正面交锋的时候,给我拖住奥塔涅夫。”路德维希顿了顿,端起手边的水杯抿了口水。一般人说话不会像他这样停在似问非问的地方,他愣是停了十几秒,才缓慢启唇问道:“能做到吗?”
能做到吗?拖住奥塔涅夫,而不是打败他,只要撑到我来救援就够了。
换作以前,文森特大概率会回答“我尽量试试”之类摸棱两可的话。但路德维希太冷静了,他笃定奥塔涅夫绝对存在能够被人类击倒的弱点,并且已经开始为之付出行动。
这是讨厌一个人能拥有的动力吗?
很显然,路德维希想听到的回答是肯定的“能”或否定的“不能”。
如果他不能做到,就是给陈立霆拖了后腿,让多年好友彻底对他这个狗熊英雄失望;而路德维希作为一个极端物尽其用分子,十有八九会在毕业后把他送到其他舰队里,不会再多花心思到他身上。
半个多月来,文森特已经习惯路德维希那刁钻的训练方向和高要求测试,他能清楚地认知到,路德维希在不留余力地压榨他的潜能,在提高他的极限,否则在合作作战中他根本跟不上路德维希的反应速度。
路德维希是个怪物,他对队员的要求也是怪物。
文森特心中微微一动,难怪他总是表现得不合群……他完全无法理解普通人因主观因素导致的数据失常。如果你害怕就上前打败他,没什么好恐惧的,都是人而已,有欲望就会有弱点。路德维希是如此坚信着。
好吧。文森特无奈一笑:“我能。”
不就是同样和他一样受过专业训练表现优秀的人吗?他们之间的差距应该……并不算大。
路德维希的目光落到面前的水杯上,好似仔细端详着杯壁上的图案,却又淡淡开口说道:“不要害怕所谓上过战场的战士,太空战场是冷酷的。你坐在星舰里就离死亡很遥远,可当你直面死亡的时候已经灰飞烟灭了。”
“我们来看下一个威胁:陈有信。”
全息影屏上跳出一份简介,图片中的男性年轻而寡淡,三七分的黑色碎发遮盖前额,垂下的眼帘包住颜色稍浅的眼珠,五官和陈立霆说不出的相像严肃,又莫名的瘦削。
他的最新获誉中有十分骇人的一条:银河历3996年全国自由格斗青年组冠军。
同一时间,诺丁切斯科皇宫。
早晨十点的地平线上刚泄出一丝淡薄的日光,每日的一期会议已经结束,皇帝陛下乘坐的专用悬浮车还没出现在白色大理石浮雕的昼之门台阶下。
一队宫女从双子宫侧门款款走出,手里都提着灌满的银色水壶每走到一处岔口,会有一两名宫女自动出列,端正地托住壶底,为道路两侧娇嫩的花卉浇水除草与松土。
诺丁切斯科是著名的鲜花之都,除去本土盛产的数百种花朵,皇宫内还栽种了不少别的星球或地球移栽的品种。外来品种难以适应诺丁切斯科的气候,订制专门的机器无比麻烦,内务府干脆笔锋一挥,批了百来名新晋宫女照料宫内无处不繁的花花草草。
可以说,除去一开始就服侍在皇室成员身侧的,所有宫女在进宫后领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培育花草。
除草和松土这样的脏活累活自然要交给新人干。领班宫女沉住气,指了几个新来的派去除草,锐利的目光慢慢从一端挪向另一端:“……维尔达、安妮、爱达,噢,还有你,晴。你们几个一起给这些百合松松土。”
她最后字正腔圆念出的“qíng”是个头发乌黑的姑娘,本来已经干完了浇水的活计,正低着头绞着手指等待吩咐,得到了松土的命令,这身材娇小的小姑娘顿时一哆嗦。领班宫女目不斜视,敏锐地捕捉到她在哆嗦,立刻朗声喝道:“怎么?领着宫里那么高的工资,连个松土都不会做?”
晴忙提起裙角行礼,声音细得在颤抖:“抱歉索菲亚女士!我,我刚才有点走神,请原谅我!”
她隔壁有着一头金黄鬈发的美丽少女抱臂嗤笑一声,姿态妩媚地撩开垂落到胸脯上的几缕金发,话却很是不客气:“索菲亚女士,我们于晴原本可是布鲁什大学的高材生,哪里做过这种活计?饶了她吧。”说完,她还咯咯地笑起来。
谁料索菲亚女士话锋一转,竟也给她劈头盖脸一通批:“维尔达!瞧瞧你那样子!谁准你把衣服腰国改小的的,你要勾引陛下不成?!”
其他宫女幸灾乐祸地吃笑起来,维尔达一恼,从两颊红到耳根。
索菲亚什么没见过,一眼就看出这小妮子放意把腰围改小了好村出丰满的胸脯,还不守规矩大冬天里没穿厚内衬,整个人比别的宫女纤细几分,就是为了摆弄确实有在身上的那点姿色。
宫女们还在嚼耳根:“……她这样的,睡不到陛下,去睡大皇子也不是不可能……”
索菲亚深吸一口气,彻底恼火了,也不想给维尔达面子,拍拍手,就要叫人把她拖回女官宿舍。忽然,她猛地回过头,望见远处高大的昼之门下滑过一辆黑色长轿,车头插着狮头与皇冠飘扬的旗帜。
“陛下!”她脱口而出,神色大变,只来得及朝维尔达使了个警告的眼神。
宫女们随即恢复排列,由索菲亚领头,整齐划一地手交叠置腹,向这条笔直大道通向的昼之门弯腰行礼。
宏伟的巨太拱门下很快出现一道灰色身影。那是当今皇帝腓尼那多三世,他不算老,一身挺括熨贴的烟灰西装,披一件猩红大氅,银发丝梳得整齐拢向脑后,面容肃穆。身后随行着一位黑衣骑士,秘书在他们身后快步追着,但仍赶不上两人健步如飞的速度。
索菲亚恭敬地低着头,腓尼那多飞速掠过她时随手将大氅扯下扔给她。索菲亚托住氅衣,陛下和那名随行的黑衣骑士的低声交谈她听得一清二楚:
“议会那帮该死的,七月份刚批下的军费就用完了?!”
“似乎是在研制新型武器,研究经费不够用,某些议员就私自挪用了部分军费,还以为今年欧巴罗联盟不会和我们有边境摩擦。”
“混账东西!欧巴罗那帮穷鬼哪年不来抢劫!……”
她觉得那黑衣骑士的声音非常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等两人走远了,秘书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她才敢偷偷抬眼望过去。
“天哪!”她惊呼出声,浑身打了个寒颤。
袖口的南十字绣纹……天哪!他还那么年轻……
松土果然是件很累人的工作,特别是照顾百合这样娇贵的生物。
于晴蹲下身,把裙裙提拢收到大腿上,小心童翼地握住铲子,避开细长葱绿的草叶,一直绕到百合根部,方才开始一点一点地翻铲湿润的营养泥土。
这花儿的叶子多细呀,比小指都窄,一颗露珠落到叶面上,要么很快顺着窄叶滑落叶尖,要么就被太阳灼烧蒸腾成水汽,什么都留不住。
太阳慢吞吞地爬上青蓝的天空,缩成白耀一颗,青空澄净如洗,没有一朵积云,也就没有下雪。
在全面地暖供热系统的支持下,苏美尔宫前的巨型喷泉仍在涓涓流淌,水流咚咚激昂如瀑。秘书白着脸走出殿门,外头有一队待命的助理,他快步上前低语几句,助理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后仍未能得出结果,只好点头,遵命照办。
苏美尔宫是一座有着一千五百年历史的皇家图书馆,同时也是皇帝的日常办公地点,其内部一楼是高二十米的螺旋图书馆,二楼是皇帝的办公厅。
连诺丁切斯科贵族们搞排场也只会简单弄个壁炉投影,以免火焰烧到昂贵的古董楠木家具或羊毛织毯,可苏美尔宫二楼近办公桌不远处却设了处真的壁炉。此时壁炉燃旺,火焰与木柴爆出毕剥毕剥的轻响,高温焰浪微微扭曲着壁炉内外的空气。
传真机吐出一条长长的纸条,腓尼那多扯过来看了一眼,随即揉成纸团塞进炉膛。
在人类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传真机本该是早被淘汰的东西,但人类科学家至今还没发明出跨光年同频传音像的机器或网络,于是作为拥有一定稳定性的传真机又被端上了军事沙盘。
他咬着一根烟,低头点上,动作和神态冷硬,和他儿子的优雅冷血完全不同。
他吸了口烟,再开口时喷出一篷烟雾,连带着声带一并沙哑:“哥满舰队已经快逼近歇根亭第一百零九号军驻行星,观测显示这是一支庞大的舰队,约有三百艘密西比五代战舰。但歇根亭总区舰队加起来也不过是这个数,一些老掉牙的运输舰甚至还在服役。”
火焰温暖亮堂,也只能照亮炉前的一片扇形区域。书架与落地灯夹角下的阴影微微一动,先前随行在皇帝身旁的那分黑衣骑士慢慢显出模糊的轮廓,柔和的火光为他苍白的皮肤晕上一层清暖的保护色。他一直待在书房里,倒霉的秘书被训了又训,出门前根本没注意到有这么个人藏在距离自己十步不到的角落里,还以为他和助理们一起在宫外待命。
他表露出军装的雪白衬衣袖口和领口都有金白两色交织绣成的南十字花纹,在光亮下明暗浮动,犹如籁簌花影。他淡声道:“抵达歇根高必须先穿过两片星际尘埃,预计哥满舰队的实际抵达时间在五天之后,紧急调派第七星区巡逻舰队前往支援还来得及。”
腓尼那多摆手:“不,第七星区是军部的势力,调遣他们的巡逻舰队只会让他们对我狮子大开口。”他伸出食指在桌面上写下一串字母,眸光一沉,缓缓道,“要他。”
黑衣骑士飞速曾了眼那串字母——罗恩·甫由得夫斯基。
他一怔,抬手摘下军帽,稳稳托在手中,说:“甫中得夫斯基少将目前驻扎第一星区穆唯申区,五天内恐怕无法赶到歇根亭。”
军帽帽檐上的银质军徽很奇特,帝国军队的统一军徽应该是群星环绕利剑,这枚军徽表面的浮雕却是一颗单独的十字银星,下端稍长收尖,也具有利剑的意象。
腓尼那多又吸了口烟,好像是被呛到了肺,皱眉掐灭还剩一半的香烟,捂嘴咳了两声,声音沉闷:“没错,所以我需要你,和你的军队。去,杀了古德坎!把他的头装在锦盒里给我带回来!绝对不能让他率领的舰队靠近我的国家!区区密西比五代战舰,怎么比得上我手里最锋利的骑士之剑!喀喀喀!”他剧烈地咳起来,几乎咳弯了腰,面上细细的皱纹这才狰狞地扭曲显形。
火柴噼爆开响声,光芒润得十字银星闪亮,却陡然衬得这位几乎要伏到桌面上的皇帝像个老人。腓尼那多三世确实已经算老了,现今一百三十八岁,几乎是一脚迈入老年人的大门,多年生活作风不良,身体衰老是无可避免的。
可黑衣骑士并不买这位老人的账。他看起来近乎一个秘书角色,实则不然,他只是暂时停留在首都星,然后拥有近侍皇帝身侧的特权而已。
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教皇的赦令,我只是个光杆司令而已。”
腓尼那多的眼神变得犀利,屈指敲了下桌面,咚的闷响。他沉声道:“刺杀一名将军,只需要一分足够狠厉的杀手就够了。你的那些手下不过是剑鞘,你才是剑锋!”
黑衣骑士的肩章没有军衔星级,显然他并不是真正的军人。腓尼那多的话挑明了他的真实身份,他是杀手。
是名特殊的杀手。
面对皇帝的无端暴躁,黑衣骑士只是挑了下英挺的长眉,选择平静地阐述事实:“我会去,十天后带着古德坎的首级献给您。”
得到确切的回答,腓尼那多放松下肩膀,从狰狞的状态恢复到没有表情的样子。他又点燃香烟,用完全不似刚才的漠然口吻问道:“昨晚你突然离开授勋会,还带着一支通迅队和医疗队出了紧急任务。发生了什么?”
火光太亮,映得黑衣骑士不觉眯起银白的眼睛。他的瞳孔几乎要与眼白融为一体,微微泛银,和他的肤色发色十分相合。他低头戴回军帽,回答:“有人意图谋害路德维希·卡尔玛·米索,往他的饮品里下了剧毒。投毒者已被灭口,我正在查指使人。”
腓尼那多咬着烟嘴想了一会儿,冷冷道:“噢,路德维希……霍德尔……我以为你们已经放弃他了。看看他这两年都在干什么,学钢琴、诗歌、绘画、雕塑、语言历史,他任性得无可救药。以后哪怕跟着他那个妹妹上大屏幕唱唱跳跳我都不意外。”
黑衣骑士罕见地露出一抹笑,带着同情的:“路德维希就是这样的人啊,他当年的神学成就也非常出色,不然也不会才十岁就被任命为戈里什维教区的主教。圣诞节写的心愿卡片都是将来想当个诗人。”
腓尼那多掀起一边眼皮,目光冷然,唇边浮起讥笑:“哎呀,幼稚天真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