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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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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不稀奇:机器人可以通过数据分析和模拟情绪,能在适当的时候表达愉快或愤怒,更高级一点的甚至可以完美模拟人类的悲伤。
在机器人的世界,悲伤是最为复杂的一种情感。
但所有这些人性化的反应都只是指令而已,来源于它们的程序,算不上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
弗里是个小机器人,货真价实。
没有人会对这一点感到疑惑,除了它自己。
有时候它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弗里此时此刻正在感到悲伤。
蓝色太阳,红色星球和粉身碎骨。
伏蒂涅的意识正在血肉之躯之上盘旋。
它小心翼翼地裹上去,带着他在整个星球上空游荡,慢慢地,他们开始一起围绕整个星球做环形运动,千百圈后,他们变成了一颗小小的卫星。
周围的一切刹那间安静下来
宇宙一直不是寂静的,总回荡着窃窃私语,现在都悄无声息。
弗里和伏蒂涅化作的蓝色卫星孤独的旋转着,像是要绕着这颗红色星球直到天荒地老。
弗里悲伤地难以言喻,因为伏蒂涅从始至终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它明明包裹着他的意识,他的灵魂,它明明和他的距离如此之近。
它是蓝色的蒲公英最外一圈的种子。然后它在真空中被吹散了。
这不可能发生,却正在发生。
弗里终于睁开了眼睛。它好端端地坐在伏蒂涅的胸口上,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
此时正是午夜。
它呆呆地望向四周。
滴滴滴,警报器响了,提醒这里的人骤然的天气变化,温度一下子降了太多,弗里觉得自己也变得更加冰冷。
它把自己加热了,又从柜子里扯出来备用的被子。
伏蒂涅轻浅的呼吸声很有规律,弗里手脚并用地爬到他的脖颈一旁,窝成一团,用额头抵着他搏动的脉搏,心里一个念头盘旋着:我会是无可替代的吗?
第二天一早,伏蒂涅恢复了正常,精神饱满,四肢有力,耳清目明,除了嘴唇有些干裂。
湿寒的冷空气对这个创伤之地进行了轰炸,幸亏模拟天气不是万能的,它都不好意思再戴上一副艳阳天的假面。
今天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水母。
伏蒂涅收拾了一堆杂物,找出来一个老旧的取暖器。
弗里意外地安静,跟在他身旁,坐在取暖器的顶上。
“小心烫伤。”伏蒂涅说。
“我没有感觉的。”弗里张了张手,撑着下巴,“既不会冷也不会热,只是运行速度会发生点变化。”
伏蒂涅摇了摇头,冲它伸出手:“下来。”
弗里踩上了他的手心。
“我们去找席尔维。”
他们来到二楼的时候,大门紧闭,唐璜和杰米还没回。
夜不归宿。但那是两个成年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继续走,敲了敲席尔维的门。
过了好久,门才“啪嗒”一声开了。
席尔维居高临下地看着伏蒂涅,头发翘得很有个性,眼神有些散,面无表情,身上紧紧裹着一层薄薄的毛毯,他愣了几秒,扯出一个笑:“今天我可不能和你一起去吃饭了。”
“我知道的。”伏蒂涅有些好笑,他往席尔维身后指了指,“猝不及防啊,这天气。”
席尔维侧开身,让两位不速之客进来,神情很是冷淡。
昨晚席尔维被冻得发狂,现在他一个人都懒得见。
他有着善意的猜想,完全不觉得伏蒂涅是个无聊的、看他笑话的邻居,更可能是想到他的处境来帮忙的,但他依旧有些厌烦。
他是那种过于沉浸于自己身心不适的人,在这种时候,别人的关心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打扰。
弗里落到地上,正好踩上了什么东西。它低头看了看,识别出那是一张地图。
席尔维的屋子空旷、冷寂、昏暗,飘着一股墨水的味道。
在这个惯于使用电子通讯的时代,手写已经有些特别。或许是什么文字工作者的仪式感。
“现在正是冷的时候。”
席尔维僵着脸,拢了拢毯子,对伏蒂涅的发言无动于衷,他不想附和这种事实。
鉴于他的高个子,他缩在椅子上的姿态有些滑稽。
他的脸色都有些发青了,觉得肺里直冒寒气,内脏结了冰,血管也被冻住了。
寒冷像恶犬一样咬着他不放,带给他入骨的寒痛。
席尔维心想:我来的不是时候,我还没有准备好。这样的寒冷我熬不过去。
伏蒂涅在这个房间里找寻了一番,不出所料地确认了这是个空壳子——什么取暖设备都没有,仅存的热水器还是坏的。
“我给老杨打电话,他没接。”席尔维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一点儿生活常识都没有,只会缩在屋子里忍饥受冻。
但他的确对改变自己的现状无能为力。
“他可不会管这些事。”伏蒂涅拉了拉窗,“你可以来找我。”
他笑了,透明又坦率地嘲讽:“为什么,因为我住三楼,你住一楼?那什么,黑街好邻居?”
伏蒂涅靠在他的书桌一旁,利剑一般无情的白光刺穿了他,他背对着方形玻璃窗,身形既显眼又模糊。
席尔维盯着他宛如受刑的影子。
他听见伏蒂涅说:“我觉得是因为友谊。”
五分钟后,他坐在沙发上,挨着取暖器,手里捧着一杯滚烫的西红柿汁。
弗里坐在修理桌上,机械腿晃晃荡荡。
席尔维看见一个苍老又瘦削的男人来到伏蒂涅的修理窗口前,说了句什么,他猜想那是一句问候。
伏蒂涅把一个包裹递给他,男人混浊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感激,他留下了一罐型号不一的金属零件。
弗里冷冷地说:“又是一堆破烂。”
“少说点,你之前差点毁了人家的东西。还记得不,那块电池。”
“我没有!”弗里立马反驳,“在你眼里,什么东西都是我弄坏的,好事从来没有我的份!”
“……”
伏蒂涅皱起一张脸,对这样的严重指控感到绝望——他甚至从没在心里想过这种事,一句对不起能挽回他在弗里眼中斤斤计较的形象吗?
“对不起,我从没这么想过。我也很抱歉让你产生了这种想法。”伏蒂涅叹息一声,“我就是你眼里的那种人吗?经常抱怨、无端指责,什么事都怪到别人头上?”
“当然不!”弗里的机械音迎来了一次震颤,“你就是什么时候都不指责别人,永远都是先道歉的那个。即使你没错,你只是在哄人。你连我这个机器人都要哄。”
“那不然呢?你才是生气的那个。”
“你为什么不生气?”弗里匪夷所思,用脚后跟敲了一下修理台,“我明明在无理取闹。”
伏蒂涅一时语塞,他揉揉额角,沉下脸:“你今天……是故意想吵架吗?”
弗里分析着他的表情,除了无奈还有几分莫名其妙以及一点点隐忍的烦躁,它难过了:“仅仅只是这样,你就开始烦我了。”
席尔维呛了一口西红柿汁,他像生啃了一口冰,一副牙疼的表情。
伏蒂涅瞥了他一眼,弗里过于沉浸在那种奇异的悲伤中,正窝在修理桌一角自闭,没管这个旁观者。
伏蒂涅安静了一会儿,对弗里说:“你真难伺候。”
“我没让你伺候,我自己伤心也不行了?”
伏蒂涅彻底不想说话了。
席尔维暗自吃惊,对刚刚发生的“争执”有些难以理解,他尴尬地笑了笑,有些好奇:“它一直这样吗?”
“不。”伏蒂涅简短地回道。
席尔维决定转移话题,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就听对方问:“你认识唐璜?”
啊?
他下意识否认:“我不认识。”
伏蒂涅的眼睛闪过一丝幽光。
席尔维突然有些如坐针毡,他安慰自己,这可不是扯谎,他只是见过唐璜一面,那时后者还跟在高文将军身边忙着假笑和应酬。
他则是跟在自己的上司、老板也是半个老师后面茫然游离地感受着这些大人物的排场,他的老师游刃有余地和人家攀谈,他站在一旁煞有其事地点头。
他不觉得这能叫认识。
伏蒂涅没再多问,转而要帮他解决现实问题:“你才来第二天,很多事都不太清楚。我叫人给你送来一些必需品,等他们到了,给你把东西安置好,你再给钱。你有钱吧?”
“有的。”席尔维连忙点头,又问:“你联系的谁?”
伏蒂涅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着所有送货人的联系方式和附近的供给站点,衣食住行一应俱全。
席尔维无法不注意到伏蒂涅的字,板板正正,纪律严明,只在每个字的末尾往上勾了一笔,这是一种不太好的书写习惯,一旦过头就显得杂乱。
他的字还好,终归还是克制的。
伏蒂涅注意到席尔维盯着那些字看,顺口一说:“这是之前弗里整理出来的。”
啊?不是你写的吗?
或许是看他太过惊讶,伏蒂涅又解释了一句:“本来是给别人准备的,没派上用场。”
“给谁?”席尔维目光炯炯,问出了声。
弗里总算不在角落里种蘑菇,他冷冰冰地说:“你楼下的邻居,相当不识抬举。”
唐璜啊,弗里怎么愿意的?席尔维一脸疑惑,他感觉得到这两个不对付。
弗里“啧”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有人觉得自己应该被感谢,可惜别人不领情。之后竟然还愿意向人家示好,人家又没领情。喏,这糟心的证据可算转出去了。”
伏蒂涅一脸平静,说道:“他先来问的,事后又不要了。你当时恼归恼,也别太把别人的出尔反尔当一回事,到现在还惹自己不高兴。”
“是啊,又不是你写的。”
伏蒂涅平静地看了弗里一眼:“我确实懒得写,不太想帮。事实证明,他也根本不需要这个。”
听了这话,弗里反而高兴,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它嘻嘻哈哈地说:“那就对了!”
席尔维完全搞不懂他们怎么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一会儿不想帮一会儿又帮了的。
起码以后有着落了。他抖搂几下那张“生活指南”,把它折好,放进上衣口袋里。
“伏蒂涅!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杰米突然叫喊着冲进来,半跪着扑倒在坐着的伏蒂涅身上,声音欣喜若狂又带着几分哭腔。
伏蒂涅下意识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的头发又冷又凉。
他问:“什么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