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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青松应犹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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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暑气总比山脚下要来得慢一些,步入五月中旬,不冷不热,恰是最宜人的时节。
陈放掐指算了算自己剩下的时日,再瞧了瞧难得侍弄花草的季修,似乎与来时一样毫无进展,季庄主敢让他随意,自然是自信他翻不出什么风浪,时间到了再烦人的苍蝇也该走了。
他闲不住,跑到季修的身边,似乎很是沉痛:“倘若我真的因这蛊毒而死,你......你真的忍心吗?”
季修看人的眼神向来很冷,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此刻他却像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痴,偏偏对这白痴还奈何不了,只能口头上说说:“陈公子,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了,枉你闯荡江湖多年,有没有这种奇毒还不清楚吗?”
陈放神情恹恹,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中原是没有这种奇毒,可南疆不一定。”
天高路远,途中又有天堑横拦,中原鲜少有人前往那山林之中探访,而南疆那边的人又或许囿于族中禁忌或其他原因并不与中原来往,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神秘之地,各路奇毒巧计都说是源自南疆,考究不得,也就不知真假,已然成了那海上仙山蓬莱之境一般的存在。
在季修看来,陈放大概也是深受话本评书的荼毒,才如此深信不疑,他将手中的修枝剪放到一旁,回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既然如此,陈公子为何不去求神问药,跑来我这里作甚?”
陈放眨眨眼,他当然是去找过的,可无论是那号称御医出身的妙手回春孙通海,还是那非将死之人不医的金针渡厄梅不怪,都对他是直摇头,说此奇毒他们不仅医不了,还找不着,想来是独属于那苗疆圣女的不传秘辛。也正因如此他才在其他地方多耽搁了半个月,直到四月中旬才来叩访凌霄山庄。
但他没有说这些,只是深情略有些哀伤:“我以为在庄主心中,陈某怎么也该有一席之地的。”
他那故作神伤的姿态差点让季修鸡皮疙瘩起一身,他连忙打住:“注意措辞,不要说得我好像真是个断袖一样。”
季修讨厌自己那四处留情的父亲,虽然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他想对方应该也是受够了季长风的多情才会离他而去,所以季修一直洁身自好,他并不是笃定了这辈子就这么孤身一人,只是觉得倘若真的有那么一个天命之人的话,对方应当也不会喜欢一个滥情的浪子,当然在季修那朴素的预想里,还是没有开辟断袖分桃这种新路线的。
但对方这话好像说得自己像个死缠烂打的断袖似的,陈放心中暗想,又觉得自己这行为似乎已经大差不差了,他叹了口气:“可惜我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放在人才辈出的江湖里也算是个俊俏郎君,没有什么姑娘与我结仇,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我,一想到谁最不可能爱上我,也就只有三年前要与我一刀两断的庄主您了。”
先不论怎么会有人面不改色地自吹自擂,听到他后面一句话季修只觉荒唐:“你这意思倒是怪我了?”
再说一刀两断?季修有些记不清了,他说了这种话吗?他只记得自己耗尽力气也没法将对方打倒,顿觉挫败,过后就闭门谢客了,细枝末节的事情记不太得了。
陈放连连否认:“我怎么可能责怪庄主呢?庄主宅心仁厚,不嫌弃我出身低微,还邀请我同坐马车,赠予我世间仅此一柄的宝剑,盛情难却,是我不懂事了。”
他越说越怪,听上去似乎还是季修示好在先,还是别有用心地示好,季修觉得他就是故意的,他伸手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凌霄剑此刻正被端庄置放在剑架上,他就是想即刻拔剑让这胡说八道的家伙闭嘴也没了工具。
说不过也打不过,季庄主抬脚就想走,可陈放偏偏不让,他如影随形,还在那里问:“可我真的很好奇,季庄主为何突然就冷落了在下,我想了很久也想不通,只好往歪路子想了。”
为何突然冷落?季修觉得这个问题有待商榷,从来没有人好端端地就突然性情大变不认当初的亲朋好友了,他与陈放的疏离似乎是个必然,就好比一山不容二虎,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天下第一只能有一个,把酒言欢时许下豪言壮语的少年们自然不会想到多年之后真的会面临这个问题。
在他们共同面对的敌人都一一落败之后,势必要将剑尖对准曾经的朋友。
闭门三年,季修其实对这些虚名也有些看淡了,曾经一定要赢的那颗虚荣心也逐渐安分,若是再过个三五载,他可能就真的彻底放下,彼时再与陈放重逢,说不定还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追忆往昔。
但现在不行,他还对祁梁山一战耿耿于怀,他还记得对方那认真的眼神,那双眼睛亮如火炬,是盯上了猎物的猎手,是凶残本性的豺狼,总之不太像人,令人不寒而栗。
要怎么回答?说自己怕了?还是说自己认为二人已是对手而非朋友?季修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片刻后他突发奇想,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微笑,看着陈放道:“我怎么记得是陈公子决裂在先,不再将我视为知己了呢?”
若是陈放再坚定一点,或者在认知里更新一下,明白季修也是可以开玩笑说胡话的,就不至于被他这明晃晃的玩笑骗过去了,可惜,也许是美色误人吧,又或许是太相信季庄主为人正直了,他被这话唬得一愣一愣的:“我何时如此过?”
季修双手环胸,眯了眯眼:“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清楚。”
而后他不再理会陷入茫然的陈放,先一步踏入了禁止陈放进入的茶室。
能对见过的剑招过目不忘,并十之八九地仿照出来,陈放自然是自诩记忆过人的,可是他翻遍了自己迄今为止这短短的二十五载,也没找到有任何对不起季修的地方,等他再三确认的确没有之后,才恍然大悟,季庄主这是学坏了,都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真是太可恶了,谁教的。
刘管事刚从山脚下收租回来,就看见陈放乐呵呵地冲着自己走来,他真是怕了这个难缠的客人,每次找自己都没好事,可他又不能代替主人赶客,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了。
陈放确实是突然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刘伯,你可还记得山庄里有一棵特别栽种的松树?”
凌霄山庄外的青山松树不少,但山庄里没有松树,七年之前尚未决裂的二人曾将一颗松子埋在了山庄里的某处空地,寓意友谊长青,可惜松树还未长成,保不了长青,他今日忽然记起,于是朝管事询问道。
这可难倒刘管事了,除非主人特意嘱咐,谁会记得山庄里的一棵树,他看着陈放面露难色:“陈公子,自我来到山庄里,庄主从未向我提起过有什么松树,你只怕得自己去找了。”
山庄里空地颇多,人迹罕至的地方早就草长莺飞,分不清哪里是哪里,陈放稍加思索,竟说了一句“好”。
刘管事只是随口推辞,没想到人还真的就去那些葱茏草地里寻找了。
七年的时间,倘若那颗松子成功发芽茁壮成长,最多也不过一人高,更何况从那之后就无人照料,一群野草与它争肥,怕是要更矮一些。
其实那棵松树只是二人酒后临时起意,寻不到桃林结拜,就找来了颗松子郑重其事地种下了,次日酒醒,都没把这颗松子放在心上,反正季修应当是没有的,陈放还记得只因为是自己记性太好了,可酒后记忆实在模糊,他却想不起那颗松子被埋在了哪里。
申时已过,今日的弟子们没等到蓑衣客教习剑术,吃晚饭时也没见到他人,大弟子便好奇地跑去了师父书房,询问他陈放的下落,难道是已经辞行告别山庄了?
季修这才知道陈放消失了一个下午,他直觉对方身手了得不会有什么事,但是转念一想,难道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又有人拜访山门,陈放这家伙迎战去了?
他朝下人们询问陈放的踪迹,刘管事这才同他说了对方曾提起要去寻找一棵松树。
凌霄山庄虽说看着就这么几个小院,但其实却占了一个山头,后山能装下一个湖泊,自然是大得很,他跟个无头苍蝇般乱找,怕是要找上不少时辰。
他若是找不到自会回来,季修本来都坐了回去,可是一看暮色逐渐四合,后山密林丛深,不熟悉的人进去了怕是要绕上很大一圈,再武功高强的人也得迷路。他手中毫笔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反反复复几个来回,还是觉得放心不下,起身离开了书房。
山庄客人迷失在深林里不管不问,传出来怕是有损他的名声。
此刻已近黄昏,过不了多久彻底日落,那才是两眼一抹黑,真的难以找到出路了。
他顺着快被青草完全覆盖的石板路走出去没多久,远远就看见了陈放从烟波湖对岸的树林里钻出来,对方也看见了他,还在招手。
见人没事,季修本想转身就走,奈何已经被人瞧见了,他只好站在原地等着人过来。
陈放最后是快步跑过来的,他出了些薄汗,眼睛却亮晶晶的,嘴角快咧到了耳根,同他兴冲冲道:“庄主亲自来寻,是担心我吗?”
季修眼也不眨,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刻意套近乎:“怕你死在山庄里,有辱名声。”
陈放已经默认季庄主心口不一了,任他说什么都觉得是在掩饰,所以听了也不觉得生气,还凑上前在对方身旁,继续问道:“庄主还记得那棵松树吗?”
季修脚步停顿了一下,佯装不知:“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