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言》泉起

4、迷茫

　　日租房所在的位置属于城中村中心，那片有一条横街盖得密密麻麻的都是单间，五金城里的部分工人是外地来的，那片房子就是抢手的廉租房。

　　廉租房后边有一个小广场，跟这边最大的菜市场紧挨着，遛娃的、拉着廉价音响唱歌跳舞的、还有一些没有营业执照的小吃摊基本都在那里活动。

　　这个点已经到了收摊的时间，不过小广场外面有几家小饭馆还在营业，十块钱一份炒饼能吃到撑。

　　当吴绰知无不言地跟他简单介绍完之后，李虞木着脸沉默了半天，接着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挂完之后觉得不合适，选择遵从讲文明懂礼貌的本心给吴绰发了一条短信。

　　[谢谢。]

　　[嗯]

　　李虞把手机一摁，回这么快，这货估计就等着这声谢呢。

　　“发什么呆？”李江河洗完澡出来，“你不是饿了么，电话没打通？”

　　李江河二十来年没回家，还没个外地人对周围清楚，那会儿在李虞饿的想啃桌子的目光下凭着记忆说了两个地儿，李虞下去之后找了一通，连个饭味都没闻到。

　　李虞不认识什么人，在胃部间歇性抽搐之下，只能厚着脸皮去问有两面之缘的吴绰。

　　“打通了，就在后面，我去一趟，”李虞站起来，“你还吃什么吗？”

　　“不吃了，”李江河摆摆手，“你去吧，我先睡了，回来小点声，给我吵醒了，爸爸跟你没完。”

　　李虞把灯一拍：“回来我就在你床头蹦迪。”

　　这片楼高基本也就二三层，他们的房间在二楼，这里没有前台，到一层看到值班室的灯光还亮着。

　　并不是很亮的光让李虞心里因为饥饿暂时停止散发的迷茫重新冲了出来。

　　吴绰给指的路很清楚，按照路线过来红牌子也挺显眼，进来一看值班室里头坐着一位很年轻的姑娘，当时他站在窗口跟姑娘您好您好了好几遍，那姑娘捧着手机打游戏，抬头看了他一眼，根本就不接茬。

　　在第好几次您好之后，李虞火了，往窗户上一拍，跟姑娘吼了一声你到底能不能听见。

　　姑娘还挺不乐意，把手机往床上一声，过来哗地一声拉开窗户，冲他吼了一句——好个鸡毛啊，不能痛快点说吗！你什么事儿！

　　李虞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这二十来年所受的教育好像全是假的，他搞不明白一个您好的问候什么时候成了罪该万死的东西，姑娘不友好的态度让他感到了一种微妙的熟悉感，等坐到这间只有二十平左右的米线店时，他猛然发现这种微妙的熟悉感来自在火车站捡到他身份证的吴绰身上。

　　他确实看不上吴绰说打就打的粗鲁行为，哪怕吴满是傻子，也不该那么弄，而且火车站那一面也没多少好感。

　　吴绰给人的感觉很冷漠，不是那种故意装逼的冷漠，好像从骨子就散发着漠不关心的意思，就连嘲讽人也没有特别明显的情绪。

　　你还挺有礼貌的，我礼貌你个头！

　　对，他想明白了，吴绰就是在阴阳他。

　　吃饭完回来两边各家各户的灯光灭了个七七八八，一路上伴随着夜风，李虞鼻子里全是米线的香味。

　　肚里有食心里不慌到他这儿就失灵了，回到日租房往床上一趟，香味儿变成了怪味儿，弄得他直想扣嗓子眼吐出去。

　　昏暗里，枕边的手机震了几声，几个要好的同学在群里问他什么情况。

　　李虞要休学的事知道的人很少，走时也没特意跟谁说，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几秒，还是不知道发些什么。

　　房间是双床房，但不是很正规，一张大床靠窗户，一张小床靠墙根儿，他爸在大床上睡的很熟，李虞后背靠着墙，隔着窗外渗进来的模糊灯光看了他爸好一会儿，然后把脸在埋在枕头上狠狠蹭了蹭，索性当没看见手机里的消息，熄屏塞进了枕头下。

　　这一晚没睡踏实，第二天五点多就醒了，睁眼的瞬间李虞感觉脑子跟有一群人打了一场群架似的懵，缓了得有半个来点，才把闹腾的脑子安抚好。

　　他爸还在睡着，李虞轻声去了卫生间洗漱，他一直有晨跑的习惯，打算洗漱一下就出去跑一圈。

　　昨天的衣服就挂在了行李箱把手上，从行李箱拿衣服的时候还能闻到衣服上的米线味，看来全是科技跟狠活。

　　四月底的清晨气温还带着几分凉气儿，李虞换了条舒服的裤子，上面一件白T恤，外面又加了件灰色的薄款冲锋衣。

　　这附近还算方便，路口两边各把守着一家早餐店，还有烧饼店，闻着还挺香，店人也不少，城中村里县城中心也就两公里左右，走到大路口能看见不远处一些正经的小区楼房。

　　从手机地图上规划好路线，按照地图往北边那片儿看上去周围都是田地的路上跑了过去。

　　身体调动起来确实很舒服，但是这种舒服却跟心里那份难以言喻的憋屈持续地对冲着，导致这次晨跑一点也不痛快，中间还呛了好几口气。

　　手机响起来时李虞正在按原路线往回跑，刚一接通，对面就喊了出来：“李虞你犯了多大的事儿啊？不吱一声就撩了！”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听见熟悉的声音那种强烈的愉悦感是无法描述的，李虞笑的差点儿岔气：“大彭同学，我容你嚣张一段时间，你要敢败坏我的名声，等我回来我会揍得你爹都认不出来你。”

　　彭一行是他室友，财主一个，宿舍里的穷苦大学生都拿他当义父供。

　　“等着呢，”彭一行又说，“虽然你屁都不放一个，但我决定还是原谅你，谁让你是我最爱的一个儿子呢。”

　　“谢您垂怜，”李虞在路边深深吸了口气。

　　说完这句，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路上偶尔经过几辆车，这边路不算特别宽，车身掠过身边时会带来一股燥热的气流。

　　李虞这一路上车没少见，行人也不少看，只是没遇到一个跟他一样来跑步的人，不像在原来的城市，有很多人在朝阳还未升起之前前前后后地跑步。

　　“李虞，”彭一行打破了沉默，不再是调笑的口吻，很正经问，“你没事吧？”

　　一旦回归现实，心里那点听见熟人声音的愉悦感顿时没了，李虞低下头：“没事，好着呢。”

　　“什么时候...回来，”彭一行说，“别人就算了，至少得让我们知道。”

　　宿舍四个人，关系处的非常可以，李虞休学的事也就跟他们几个细说过。

　　“一年，最多一年就回去了，”李虞说的斩钉截铁，下一句却多了几分苦涩，“除非发生奇迹，那回去时间就不确定了。”

　　彭一行在那边骂了声：“我都不知道该希望你能早点回来还是希望你永远别回来了。”

　　李虞望着麦田喉结滚动了几下。

　　“发个位置吧，”彭一行说，“等放假了我们找你玩两天。”

　　“不用，这儿也没什么可玩的，”李虞回绝道，“环境也不太好。”

　　彭一行催道：“让你发你就发，你要不发我怎么跟那几个狗交代。”

　　“这儿真没什么可玩的，”李虞一边说一边把城中村的位置发了过去，“先说好，真别来，知道我在哪儿就行了，哥们儿跑不远。”

　　彭一行嗯了声：“知道了，不会把你的行踪透露给警察叔叔的，出门在外，记得保护好自己哦。”

　　李虞：“你真贱呐。”

　　彭一行冲他夸张地乐了好几声。

　　“哥几个都在呢，”彭一行收了笑，“你的床位交给我们来守护。”

　　挂完电话，惆怅且迷茫迅速地充斥到身体里，李虞站在路边，感觉迷茫到一定程度，那股清晰的难受重新涌入了心头。

　　这股难受从老头儿动了回这里的念头起就开始了，老头儿在这里长大，后面念书离开，成家之后就没有回来过，李虞也不是从这里出生的，从骨子就特别抗拒这个地儿。

　　无论是环境还是这里的人，他都不喜欢。

　　这里唯一的优点就是跟城市不一样的天空了，日出没有高楼阻挡，亮堂堂地从东边的麦地里升起来。

　　这个位置已经到了县城边缘，再往前走就是下面的正经农村，田野周围视野很好，周围这片土地种的都是麦子，麦穗儿翠绿饱满，路边种着长长的一排槐花树，味道很好闻。

　　风景跟天空确实很美，但空气质量不怎么样，这里重工业发达，五金、玻璃、轮胎都在县城西边儿周围，再远一些还有煤矿。

　　听老头儿说在他小时候这些产业就已经很发达了，就连空气也被腌入了味，尘土跟机油混合着，有时候还能闻到轻微的某种物料燃烧后的味道，有一段时间空气污染很严重，连着天空长期都蒙着一层尘埃似的，后来上面下发了文件，当地配合取缔了一些不正规的厂子，从源头控制住，现在的天空终于透亮了。

　　空气质量肯定也是有改善的，或许是李虞闻惯了大城市里的汽车尾气，换了个别的味儿，就浑身不舒服，越靠近县城感觉这些味道越明显，扎根在这里的人对这些味道早就免疫了，只有李虞，闻的眼黑心里也闷。

　　李虞回来时买了两份早点，李江河已经洗漱好了：“回来的正好，你叔给咱打电话了，快吃饭，吃完饭就过去。”

　　李虞把筷子递过去，忍了几下没忍住，问：“他昨晚干嘛去了？”

　　李江河咬了口包子，含糊道：“说是上夜班，时间记混了，快吃。”

　　日租房跟十二巷隔得不远，等在十二巷巷口见到了那个便宜三叔，又跟着便宜三叔见到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住处’，李虞除了愤怒也无比佩服自己的预知能力。

　　幸好没直接退房，也幸好没傻呵呵地拎着行李箱满街跑。

　　“爸，你坚持回老家，就是为了住这间破房子吗？”李虞转过头，正视着李江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