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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象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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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坊位于皇城的西苑,系前朝所建。
前朝以异族而入主中原,虽日渐安逸享乐,仍保留了若干游牧民族习气。贵族们在此圈地建园,豢养巨象虎豹,骑猎射击,以供玩乐,相袭成习。后成祖亦将海外进贡的珍禽异兽豢养在此。
据说堂兄登基后尤爱此处,加以扩建,历年皆有所增修。
我原本以为,这地方充其量不过是动物园和公园的混合加强版,以我这等见多识广的眼中看来,有甚好稀奇的?
待真正进入此处,还真被震了一把。
象坊在太液池西南岸,山水皆俱。
地方大房子多什么的就不说了,使我震惊的是它的齐备。校杨,佛寺,甚至包括妓-院,虽然多由宫女扮成。总之,一个男人想要的,这里全有。
我甚至恶趣味地想:不知以后会不会增设一两间尼庵。
是以我那副大脑死机的呆样倒也不全是装出来的。
堂兄满意地打量四周,道:“这就是朕的家了。炽,你喜欢吗?”
他把这里称作家。
我真心实意地回答:“喜欢。”
“这里好还是皇城好?”
既非古建狂,又非受-虐狂,比起森严的宫廷来,当然这里要好上一万倍。
“我,我还没有看过皇城。”
“跟你在石城住的王城差不多,除了大一些,房屋多一些。”
“唔,那样的话,自然是这里好。”
“朕也这么觉得。”
他微笑起来,伸手牵住我,继续前行。
他手指修长,牵起来手感颇不错。我顺从地跟着他。
他笑容更深了一些。
“朕这里什么都有。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低头凝视我:“炽,你要什么?”
我看看他牵着的手,再看看他:“小臣若是说出来,陛下是不是会允?”
他鼓励地看着我。
我低头,扭捏,半晌,方小声道:“洗澡。吃饭。看祖母。嗯,还有,去净房。”
他怔了一下,然后笑了。很开心。
松手揽住我的头,揉了几揉,叹道:“真是小孩子。朕带你去罢。”
手上使力,让我偎近他。
他的手很温暖,顺着我的头滑下去,正停在我后颈处,松松地握着它。
那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我瞥见左承奉身侧的手已下意识地握紧。
我却并没有担心。
他若真要杀我,就算是父王,亦只能把我的脖子洗干净再奉上。
堂兄命我休整数日后再进宫。
我应了。老实说,对那位素未蒙面的祖母,如果排除掉父王的关系,感情实是有限得紧。
吃过早饭,我去觐见堂兄。他正在批奏折。传我进去后,示意我坐在他脚旁。
我坐下来,仰着头四下打量。靠壁立着个书架,几乎摆满兵法一类书籍,间或杂一两本游记。圣贤之类的,目力所及,一本也没发现。真不象帝王的书房。
正在出神,一只手放到我头上揉了揉。他是老大,忍了。
我带着甜美的笑容抬起头来。
他俯身向我:“朕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案上厚厚一撂折子,他只批了顶上几件。
这是一个类似动物园的地方。只里面饲养的多为猛兽,尤以虎豹最多。
不出所料,果然有熊猫,被当成普通的猛兽豢养。
国宝大概不满,只给我留个黯-然-销-魂的背影。
他带我到一个高台坐下。台下栅栏高高围住块十丈见方的场地,欧卿正在场内,着一身深色曳撒,作着准备。见我们坐定,向我们挥挥匕首,仰面一笑。
堂兄亦笑。笑完,将手一挥。
一阵虎啸。一只老虎咆哮着奔了出来。皮毛异常华丽。
我瞪圆了眼睛。那是一只华南虎。
我在石城时亦曾有猎户捕获过,拿笼子装了送到王府。想到数百年后它们灭绝的命运,实在不忍心拿它做皮草,又不能放,只得好好养起来,令它打一世光-棍。养得越久,越是内疚。
那老虎在场内逡巡,带着丝犹疑,迟迟不肯接近欧卿。
欧卿忽扑上,挥匕在老虎背上划了条长长血口。
老虎负痛,大吼一声,终于向他扑去。
欧卿身法极快,矮身闪过,右手顺势一拖。
老虎肚腹上,血淋淋又多了条伤痕。
接下来,那只老虎痛苦愤怒而又无可奈何的吼声开始一声声折磨着我的耳膜。
欧卿嘴角噙着丝笑,慢慢地,耐心地折磨着那只可怜的动物。
我双眼聚焦在场内一个小小的凹坑上,竭力不去注意其他。
满地血污。
小小的凹陷里,慢慢盛满了血。
漫长而难熬的时间之后,这场酷刑终于接近尾声。
老虎力竭倒地。曾经华丽光耀的皮毛上,糊满了血。左前爪几乎完全断了。
欧卿上前,踏住那只断爪,再慢慢用力碾下。
老虎痛叫一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无奈生命已将耗尽,只喉中低咽。再喘得几口,平静下来,肚腹不再起伏。
欧卿转过身,仰面向着我们,笑了。他肤色本白,此际颊上一抹晕红,几乎是美丽的。
我却自心底渗出寒意。
内侍很快拖走尸体,打水冲掉血迹,再铺上层干沙。
那只老虎存在过的痕迹片刻间被抹得干干净净。只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耳际尤在的虎吼,仍提醒着我方才曾有过的虐杀。
堂兄站了起来,小太监上前,替他除去外面的罩甲。
这次放出来的还是只老虎,只是个头大得多,更为凶悍。
那是只东北虎,丛林中最顶极的猎食动物。
他竟然空着手下了场。
许是场内浓厚的血腥气和上一只老虎气味的刺激,老虎在场内来回跑动,不住低吼。堂兄甫一进场,它便扑了上去。
堂兄大吼一声,也不躲闪,径直迎上,赤手与之相搏。
欧卿护在一旁,手里仍提着那柄匕首。
人虎相搏,其间凶险惊心处,紧张至令我有欲呕吐的感觉。那两人却似习以为常,脸上只有兴奋。
我彻底无语,脑海里只剩六个字回旋:你娃就是疯子。
我决定原谅所有他带给我的麻烦。
他应该去做将军,可惜入错了行。
天下承平,已不再需要一位雄武的君主。
他只能在这里,以这种可怕的方式,来体会生命的激情,消磨他不合时宜的精力。
场内搏斗已将结束。
人、虎皆汗出如浆。
老虎开始在场内兜圈子,不再与堂兄正面相峙。
内侍们拉开一道栅门,老虎很快跑进去,钻进栅门后的笼子里。
堂兄一边上来,一边擦着满头汗。
我仍呆呆地坐在台上。
他凑近问道:“怎么了?炽。吓着啦?”
我真心赞道:“陛下真厉害。”而且疯狂。
“当然了。朕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你怕不怕?”
我犹豫一下:“不怕。小臣又不是老虎。”
“朕倒是忘了。你自小就不怕朕。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很可爱。比现在要好。”
我小声嘟囔道:“别人都说我越长越可爱。”
他笑起来:“是么?过来让朕仔细看看。”索性拉过我,把我抱在怀里。
我们靠得很近,他身上的热量和味道扑面而来,真正雄性的气味。被他这样抱着,我有点窘迫。想挣开。
他低声道:“炽,你怕朕么?”
我抬起头。从这个角度,他和父王真的很象。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上眼,让自己靠在他胸前,放松下来。
沉默地依偎良久。
回程路上,他仍然牵着我的手。
我有些恹恹的。
“不开心?”
我决定实话实说:“小臣若是说出来,陛下不可以生气。小臣只是觉得,那两只老虎好可怜。”尤其是第一只。
堂兄觉得有趣:“被它们吃掉的人不可怜?”
“它们是肚子饿,不是为了玩。而且,”我偷偷瞥他一眼,低声道:“而且,被人杀掉的老虎,要比被老虎吃掉的人多得多。”
“哦。这么说,炽是认为朕错了?”
我扭着衣角:“小臣可没有这么说。”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稚子尚知逸乐有度。陛下宁无愧乎?”
显然是听到了我们刚才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