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食物 ...
-
没有车马，两人只能先在古殿附近的树林中休息一会儿，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踏上前往蓝田的路。
好在中途遇到驾着马车路过的农夫，他们才得以搭个便车，来到蓝田郊外。
霍连此刻正忙着和马匹私贩做交易。
他并不是很在乎这几匹马是否能卖出好价钱，他只想快点将它们出手，以便早日乘上南下去寻找妻子的船。
因此他没有讲价，立马就同意了贩子的低价。
“好好好，银子拿来，你把它们牵走。”
霍连正要伸出他包着布的手接钱，就被按在肩上的大手打断了。
“对不住，这笔生意我们不做了。”宋边声冷着脸，对疑惑的马匹贩子道。
“你……你说不做就不做了？”
宋边声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用力捏紧霍连的肩膀，让他疼得龇牙咧嘴，再悠悠开口：“这男人偷了我的马，拿到你们这里卖。我要收拾他，你们若是不介意，可以欣赏一下。”
张如拭走向被贩子牵着的马匹，什么也不说，把缰绳夺了过来。
贩子看他们穿着讲究，又来者不善，只好把钱收回，悻悻离开。
“小宋兄弟，这是误会！误会！”霍连努力挣扎，但无法挣脱。
两人并未理会他的辩解。张如拭搜下他身上的武器，然后用眼神示意宋边声提溜起他，拎到路边的树丛中。
“张、张大人，事情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我当时尝试过救你们的！您先让他放开我，我马上解释。“
张如拭只自顾自说自己的：“你害怕。”
“呃……嗯。”
“你不怕他，你怕我。”
宋边声和霍连都不明白他要说什么，颇有默契地面面相觑。
“看来是猜对了。我就说，小魏家从事刺杀的活计已有三百多年，怎么会只派你一个如此蹩脚的巫师来杀我们四人？原来，是故意要让我遇到你。这么说的话，小魏家早就想和我们结盟。”
霍连顿时明白了，趁着宋边声不注意挣扎着站起来，又很快被摁下来坐着，被狠狠打了一拳。
“我理解你，”张如拭平静地说，“你是因为迫不得已才背弃我们的盟约。毕竟关乎身家性命，我也不会苛责你的懦弱。而且，我知道你当时确实尝试过拯救我们。”
霍连不再叫喊了，而是安静地坐着，身体微微发抖。
察觉到霍连的异样，宋边声忍不住问眼前这个镇定到算得上诡异的男子：“何意？”
张如拭拿出几个时辰前宋边声从他后颈上拿下来的红色丝帛碎片，凑到霍连蒙上泪水的眼前，对宋边声道：“还记得那条红色的绸带吗？我一开始把它误判成了幻境的钥匙；后来才发现，那是幻境外的霍连对幻境使用法术留下的痕迹。”
“嗯……是！当时你们一跑出门就昏倒了，我知道你们中了幻术，便把你们拖进古殿，尝试用巫术救出你们，却做不到。”霍连的紧张逐渐缓解了，思路也变得清晰起来。
张如拭颔首：“那条绸带是外来法术试图闯进幻境时，被强大的神造幻境‘打散’形成的遗留物，可以证明你的确尝试过拯救我们。”
霍连脸上闪过一丝轻松，似乎是因得到理解而快意。
“所以他发现无法救我们，便跑了？”宋边声问。
“并不完全是，”张如拭的脸色又冷下来，“主要是因为害怕我吧。”
霍连的嘴角骤然绷紧了。
“使用巫术失败后，他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用巫术尽力保持和‘绸带’的联系，让它监视——哦，抱歉，是‘暗中守护’我们，自己则在原地等候，直到幻境中的我进行了血祭。”
霍连的身体一震，因恐惧产生的泪水再次盈眶。
“我们亲爱的霍连先生猛然发现，我用的法术，他也会；而且当我‘杀死’他的‘绸带’后，我的法术似乎变强了。于是他明白了，他，其实是小魏家送给我的食物。”
霍连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他想逃，但没有力气，也没有清醒的头脑控制自己使用巫术。
张如拭用力撕开他手上的布，露出他只有四根指头的手，和小臂上深深的、尚未结痂的刀痕。
“你用于救我们的，也是血祭？”
霍连再也无法忍受，呜呜大哭起来。
看着毫无顾忌哭起来的成年男子，宋边声竟有些于心不忍。他意识到自己的怒火已经自行藏了起来，便低声道：“我父亲曾经提到过一种邪术，叫……食魂术。据说使用这种法术的人，可以吃掉和他使用相似法术的人的灵魂，从而获取受害者的所有法术。而吃掉灵魂，需要——”
“喝血，喝光受害者全身的鲜血。”张如拭居高临下地看着霍连冷笑。
霍连的哭声竟然变小了，他开始哽咽，似乎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积压已久的情绪。
“……你要‘吃’了我吗，张如拭？”
张如拭竟然笑了：“我有这么野蛮吗？虽然南魏就是要你死在我手下，而且我很想要你的法术，可是我不会这么做的。”
霍连震惊地抬起早已哭得一塌糊涂的脸，看着他。
“你若是死在我手里，宋边声会难过的。”
宋边声知道他是在拿自己当幌子，放开控制霍连的手，走到张如拭身边。
“你……还愿意和我们结盟吗？”宋边声看了看脸上挂满泪痕的男人，问。
由于未遇到阻挠，又有城中得到的良驹，魏苓三人不出几日便到达南阳郡。
迎接他们的并非希望中的平静安宁，而是旱灾后的狼藉。
“早已听闻前些日子里南阳郡发旱灾，没成想如今仍未全然恢复。”看着干旱的土地和因灾贫困的民众，陈熹不住感叹。
“可是南阳离东都这么近，朝廷为何不派人救助百姓？”卢见微从未见过如此深重的苦难，心中隐隐作痛。
“救助了，可是粮食钱财流经贪官污吏的手，又能剩下多少？”陈熹道。
“那本地的百姓们该如何讨生活？”
陈熹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
三人沉默地骑马穿越原本人口众多的乡村，接受着路边的人群们的凝视。卢见微感到自己身上昂贵的骑射服被盯得发烫。
突然看到路边一个衣着肮脏简陋的小女孩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卢见微猛然想起几日前狱卒送给她的白面馒头，心中一紧，疼痛如被针扎一样尖锐。
于是，她主动下马，掏出钱袋，往小姑娘手里塞了两枚碎银。
“妹子，你拿去吧。”虽然知道灾民们缺少的主要不是银子，但卢见微只能给予她这个了。
小女孩十分感激，把白花花的银子紧紧攥在脏兮兮的小手里，仰头冲卢见微甜甜地笑：“多谢恩人！”
卢见微刚转过身，便听到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娘，这个姐姐有好多银子！”
回过头，只见那个小女孩身边走过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女子，牵着一个瘦弱的两三岁男孩，连同方才的小女孩，用透露着贪婪的目光死死盯着卢见微。
路边站起几个村民。他们原本灰浊的眼睛被那声叫喊瞬间点亮，全都盯在还来不及收起钱袋的卢见微的手上。
“小姐，你有银子，赏我一点吧。”满面干树皮一样的皱纹的老年男子走到卢见微身边，伸手去够钱袋。
“你也给我一点……”一个中年胖女人说。
“也给我！”
“你的鞭子真好看，送给我儿子吧！”
“我！我也要！”
……
一时间，卢见微身边已经挤满一大群人，他们全都伸出因饥饿而无力的手，试图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去抢夺希望的火种。
卢见微不愿殴打他们，只能被挤在人群中。她蹲下身，死死护住钱袋和身上包括衣服在内的所有东西。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巨大的点心，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口一口一口吃干抹净，然而自己不能阻止这场悲剧。
那个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来，伸出纤细但尚有力气的小手，死死拽住她怀里的钱袋，几把抢走。
“姐姐，如果没有银子买食物，娘和弟弟会吃掉我的。”
卢见微的泪水从眼角涌出。
突然，一阵马蹄声“哒哒哒”地逼近。魏苓御马跳起，冲破人群的藩篱，从混乱中一把捞出蹲在地上的卢见微，把她丢到自己身前的马背上，迅速把冲上来的人群远远甩开。
陈熹在前方策马奔驰，又牵着卢见微的马，看到两人追上来，才松了口气。
“见微！是否受伤？”
魏苓抢先替她回答：“无事。”
陈熹指了指远处一个隆起的小山包，魏苓立马会意，策马跟上。
“对不住。”卢见微似乎在哭鼻子，声音很黏糊。由于趴着的姿势，魏苓无法看到她的脸。
“……无妨。”魏苓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教训这个姑娘的资格。
可卢见微哭得更大声了。
“你……想不想换个姿势？我担心颠得你胃痛……”
“你就让我被颠死吧啊啊啊！”卢见微的哭喊甚至让陈熹都回过头来。
魏苓完全没有哄女孩子——哄“小孩子”的经验，只能学着多年前兄长安慰自己的样子，轻轻地拍打她的脊背；然后用法术设定一个结界，把二人的声音隔绝起来。
感到卢见微的哭声渐小，魏苓抓起她的衣领，用力一拽，便把她提起来，让她背靠自己的胸膛骑马。
魏苓知道应该给她一点空间，于是身体向后仰，故意不贴着她。
“我不该这么莽撞的……”卢见微的声音很模糊，而且她还一直用手帕擦拭脸上的鼻涕泡，“我的钱袋……还是被抢走了……呜呜……”
魏苓此刻并不想关注她到底丢失了多少银子，沉思一会儿，往她手心里塞进自己的钱袋：“你拿去用。”
卢见微摩挲着古旧的钱袋上怒放的并蒂莲，想起他有个夭折的兄长，便只是称赞钱袋的绣花工艺：“你们那边的绣娘手艺真好。”
“不是绣娘绣的，是我娘给我的。”
卢见微知道他娘在圣人还政那年冬天便去世了，因此打开类似万象囊一样深不见底的钱袋摸了摸，又扯开话题：“你的钱袋里有好多东西！这是……何物？”
她捏着一沓宝钞，在魏苓眼前晃了晃。
“宝钞。妖界用的是纸币，与我们不同。”
“这又是何物？”卢见微从钱袋里拾出一个血红的族徽，上面雕着一只半张翅膀的凤。
看到自己家族的标志，魏苓有些后悔把钱袋赠予她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要回已经送出去的礼物，只能干巴巴地回答：“魏家的族徽，凤是魏家的代表。”
“那……这是？”卢见微从钱袋深处拿出一个木雕的乌鸦，细细观察：木材品质差，像冬日的烧火的柴；但雕工很细致，每一根羽毛的线条都被雕镂出来。
卢见微知道他爱观鸟，没想到这个读书人这么擅长做木工活。
“好厉害！雕得真像！”
在她看不到的高度，魏苓的脸悄然红透了。但他依旧没有言语，努力保持镇静。
怎会！怎会忘了这个也在钱袋里！
魏苓为自己考完科举后逐渐衰退的记性感到崩溃。
“你把木雕还我。”过了好久，魏苓才说。
“不行！你都送给我了！”
“……这对我很重要。”
“对我也是啊！因为是你送给我的！”
魏苓猛然反应过来，把这个送给心悦自己的女子，意味着什么。
“你不是读书人吗？应该明白不能要回已经送给他人的物品吧？”卢见微把木雕紧紧抱在怀中，转过头紧张地盯着魏苓。魏苓想起方才她被抢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罢了罢了，正如那只没读过几页书的狐狸精所言：“得红颜一笑，夫复何求？”
魏苓默默攥紧缰绳，不再说话。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食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