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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计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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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都督府大门,定山穿过仪门旁侧开的角门,绕过前院官邸,沿着中道走了约莫半炷香工夫,这才进了胡棰然的院子。
“军使!”见到身影,守院阍者对他恭谨行礼,道出胡棰然位置:“都督现在南边书房议事。”
定山点头回应。
“伍幕僚也在。”阍者又道,然后低声:“我见奉茶小厮往屋里跑了两趟。”
定山眉峰微动,这是摔了杯了?
“多谢。”
他走过卵石铺就的小道,迈步进入书房。
薄帘掀开,冷气迎面扑来。定山在外走了一遭,身体里热气奔腾,两者触不及防相遇,撞出一片鸡皮疙瘩。
他抬眸扫了眼屋内。北面正中的书案前没人,东面书橱横断处,上下两角站着童仆,木冰鉴摆在他们身前,白雾腾起,随着扇风飘去房中各处。
“哈哈哈,果然还是南枝懂我!”爽朗笑声从西面传来。
定山侧眸,刺绣纱罗围屏上映出两道跳动人影。许是也看见了他的影子,胡棰然出声招呼:“定山也来瞧瞧。”
瞧什么?
自是伍南枝送来的工笔老虎图。
四尺长的竖幅画作横躺在乌木灵芝纹条案上,定山端详。
图中所作是只吃饱餍足的上山老虎。其后肢健壮有力,牢稳地踩住地面。而它的前爪按着一块巨石,头颈后仰,虎口大张,对着天边那升起的红日咆哮。
都说“画虎画皮难画骨”,可这工笔大家却是技法精湛,不仅将老虎画得逼真传神,就连那威猛气势也全部表现出来。仿佛真有这么一只猛虎跳出了绢布,力图吞咬那天上太阳。
“这是画名为《虎啸》,胡都尉看着可有感觉?”伍南枝摇着手里刻了诗文的竹骨扇,询问道。
定山没说话,还在看那老虎图。
初时,他只关注了画作内容,现再瞧,竟觉得技法无比熟悉,脑中不自觉响起了文人们对唐岩笔法的那句评价——“勾线细腻圆润,赋色轻盈大胆。”。
他视线挪去巨石,果然在其腹中寻得“唐岩”二字隐款。
竟还是这做派。
定山嘴角不由地勾起抹淡笑。
伍南枝见了,开口:“都尉既是生了笑意,想必心中感念颇多,不妨说出来,让我与都督也听个乐呵?”
“幕僚抬举了。”定山笑意仍在:“我不过一介莽夫,不懂此道,最多也就能瞧出这老虎精神威勇,哪里有本事生出感念。会笑,是我觉得奇怪,这画竟是没个署名,若要换了我,定是要将名字写得越大越好。”
“哈哈哈。”胡棰然爽朗的笑声又一次响起,做出了自定山进门后的第一个亲昵动作。
他拍上定山肩膀,笑着道:“显名这做法,像你!”尔后他又看向伍南枝,开玩笑道:“这些阳春白雪我儿的确不擅,你也莫‘刁难’他了。”
伍南枝拱手应下,悄然掩去眸中的一丝鄙夷。
有些东西,确实不应该对牛弹琴。
胡棰然卷起画轴,小心翼翼地将这幅上山虎收进铺着软绢的盒里。一切弄好,他才领着两人绕出围屏,去到了书房正中的议事处。
上首书案后是把红木交椅,是胡棰然的位置。下方左右两边皆摆了同纹红木官帽椅,其中右边椅子旁的配套几案上还放着未喝尽的茶水,是伍南枝先前落座之处。
显然两人说了会儿话,才去赏的图。
之前是两人,只需讲究“上下”就好,可如今多了个定山,那就要分“左右”了。
伍南枝想与定山换座,胡棰然见了,阻止道:“都是一家人,哪那么多规矩。”
定山也笑着回:“幕僚不必麻烦,我坐哪都是一样。”说着,他捡了最近的坐下,坐姿也不老实,直接窝进了椅里。
“你看看他。”胡棰然笑骂:“你要换,他还嫌麻烦呢。”
如此,伍南枝不再多说,坦然地在原来位置上坐下。小厮见状,上来奉茶,一杯杯添过,到了左边,定山一眼瞧见了他虎口处的红色烫伤。
胡棰然道:“刚才失手,许是给这家伙烫着了。”
失手。
定山想起方才进来时在门边看到的那滩水渍。
嗯,这失手的距离也够远的。
定山没答,知道胡棰然不会单纯来这么一句解释。果不其然,下一秒,伍南枝开口:“都督失手那也是情有可原,谁听到自己被当街辱骂,没个情绪起伏。”
定山眉眼未动,自阍者提醒,他已料到了傍晚林钲安的事会被拿出来说道。而胡棰然,显然刚刚那幅上山虎并没有完全平息掉他的怒火。
“南枝。”胡棰然问:“按我朝律法,辱骂朝廷命官,是何罪罚?”
“笞二十。再犯,倍之。若伤人,杖四十。屡教不改者,可行徒、流之罪罚。”
所以定山为何没当场拿下林钲安?
伍南枝目光看过去。
定山倒是淡定,不慌不忙地坐直身体回话,“要拿下也不是现在,毕竟马匹我们还是想要的。”
“既想要,那你后来为何要动手?”
定山笑:“按按肩膀而已,伍幕僚这是认为我动手了?”
没等伍南枝答,他又看向上首胡棰然,“孩儿是后来又想通了,以林家的性子,马匹之事他们总归要给我们设些难度。那林钲安都蹬鼻子上脸了,我自然要挫挫他的威风,好让他知道咱们都督府并不好惹。”
嗯。解释合理,且话中全为都督府着想。胡棰然脸色未变,但已能喝得进茶了。
“按按肩膀就能挫威风了?”他不信。
伍南枝不动声色地将话又还了回去。
定山笑意不改:“打蛇打七寸。林钲安就是个好面的纸老虎,这般已是足够。若真要拖人回来打一顿,他只会叫嚣得更加厉害,而且林家那边面子也过不去。”
伍南枝手里的扇子停了。所以按定山这意思,他今日所为全是为了都督府,毫无半点私心?
他还是不信。努努嘴,想再呛。
胡棰然放下褐悠柳斗纹茶杯,截过话头:“今日这事,定山做得对也不对。对的地方,我就不奖了,至于这不对之处。”他顿了会,“回去领二十板子。”
定山没怨言。
伍南枝也不再揪着不放。胡棰然都帮着翻篇了,他再说,就是自讨没趣。
“说起马匹,这正是我今晚叫你俩过来的目的。”心底怒气没了,胡棰然整个人轻松了许多。他向后靠着椅背,盯着下方两人问:“此事可有什么进展?”
伍南枝先说:“绥京那边送来消息,兵部派来考查的已出城上路,估摸着再有一月便可入岭西地界。”说完他抿了口茶,加重了另一则信息:“听说,庆荣帝身边的王内官也一并来了。”
胡棰然没太惊讶。
近两年来,岭西府管辖的州县有三分之一分去了旁边的安川府。庆荣帝对他没有十成信任,自然要让心腹跟着过来瞧下动静了。
他又看向定山,问:“我安排给你的事情,你可都部署好了?”
定山拱手:“大体上都妥帖了,但与山那边的兄弟还要再磨磨。”
胡棰然点头,又问:“你那新媳妇不会出差错吧?”
定山微顿,嗤笑道:“能有什么差错,不就是上演恩爱夫妻的戏码。折子戏我都看了多少场了,就算木头也该学会了。”
“谁问你了,我是问她!”
定山啧了一声,吊儿郎当:“您老这要让我如何答,这没过门呢,我怎会知晓。而且要唱‘琴瑟和鸣’,这戏眼不都在我身上,她只要受着就行,您这样问,不还是问我。”
这话没说错,胡棰然不再多说,只叮嘱了他婚后第一日便开演,且要好好演,唱得岭州百姓和绥京来使都信服才行。不然他亲跑煜州下聘书的戏台子不就白搭了。
定山点头,一一应下。
伍南枝这时插话:“都督无需多虑,说不定这假戏能成真,不用唱呢。”
胡棰然一时没听懂,疑惑看过去。
伍南枝补话:“黄昏捉贼时,听说都尉已见了这宋家娘子。还听说,生得甚美……”
后面的话他没说,却引人遐想。
定山瞥他,夸了句:“幕僚果真厉害,不仅眼能观六路,这耳,亦听八方”
伍南枝抱拳,“都尉口才也是了得。”
两人你来我往,暗中交锋,只有胡棰然一人惊讶,问定山:“你当真见了?觉得如何?”
被问,定山眼前自然便浮出了苏烟那张小脸。
模样没大变,眼睛还是那眼睛,鼻子也还是那鼻子,就是瞧着比以前瘦了许多,跟个枯木架子似的。
两道视线盯着,他统一口径,答:“没细看。”
“当真?”伍南枝不信。
“紧着搜贼,哪有时间多瞧。”
“哈哈哈。”胡棰然再笑出声:“无妨无妨,明早便让夫人接人入府,人宋娘子都入岭州了,哪有让住客栈的道理。”
“人嘛,就你去接!”他转眸凝着定山:“这一次,定要好好看。”
说最后一句时,他收了笑,声音沉得厉害,像是在深处藏了某种试探。
……
院子外,穆干一直候着。
定山出来,收了身上懒散,沉声问:“人都到了?”
“早到了。”穆干郁闷:“不是说去去就回,怎的在里面待了这般久?”他在外面等得都快睡着了。
“再让他们等等,我马上过去。”
见他往前院司刑司去,穆干更懵了:“你去那地儿干嘛?”
定山三言两语说了。
他瞪圆眼,嘟囔道:“哪里就有不对的地方,我看就是你那义父被骂了,心里堵的慌,拿你消气呢。”
穆干与定山亲近,关心的自然是定山身体。可这二十板子又岂是为了消气那么简单,其真正目的是为了防止伍南枝拿此事再做文章。
定山放松了些。
至少目前,胡棰然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穆干还在不满:“以老子看,就是那个姓伍的搅混水!他与姓吴的好得穿一条裤子,指不定又在都督面前说了你一箩筐坏话!”
他脸周的胡子气得乱翘。
定山没想把政治场上的这些弯弯绕绕掰碎了说与他听,只拍了下他肩膀,无所谓道:“真刀真枪都受过了。”
怕穆干再碎嘴,他又转话头吩咐:“你回去后与铁面说,让他今晚准备一下,明早出府接人。”
“去哪?接谁?要派铁面去?”他懵了,铁面是负责生活起居的总管。
“福满客栈。”
“宋娘子?”
定山淡淡“嗯”了一声。
穆干回过味,嘴角弧度越勾越大,直接斜眼看过去。
好啊,你小子。
我还当你多正经呢,什么没细看,装模作样!这一晚上都还没过呢,就急匆匆地让铁面明早过去接人!
知他误会,定山也没解释,临走丢下最后嘱咐:“套车时,你让他选牛棚最左的那只。”
最左的,高大温顺,拉车最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