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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营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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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强壮到能单手把人掐起来,又是臭名昭著的范德林德帮创始成员兼首席执行者,但亚瑟·摩根其实是个会写日记的男人。
他的日记字迹清晰不乱,还会穿插些素描插画:或是荒野中的一株植物,或是远方山脉起伏的轮廓,或是动物、路人乃至建筑的侧影速写。线条流畅有力,明暗对比鲜明,水平都相当不错。
被古斯绑上后,亚瑟一度暂停了文字的书写,只专注绘画。
但,不知是因发现完全无法甩掉“附身邪祟”,还是不想因对空气冷嘲热讽招来同伴的异样目光,亚瑟很快自暴自弃,日记本也多出一项职能——在不方便说话时继续和古斯吵架。
吵完一页,写了半页日记,又仔细地将这趟出门的个人所得与帮派应得份额算好、记入账本,亚瑟活动肩膀,脱掉外套,往铺盖一钻,丢给古斯一个被营地篝火映成暗金色的后脑勺。
不过,古斯知道这家伙只是闭起了眼睛,还没睡着。
不去揭穿这点小伎俩,古斯趁机抬起镜头。
范德林德帮此刻驻扎的地方是这片区域的制高点,名叫马掌望台。顾名思义,这是一块马蹄铁形状的山顶平地:三面都是峭壁,唯有一面可以进出,非常标准的易守难攻,还能将大半个大地之心的壮丽景色尽收眼底。
这里是许多玩家养老存档的首选地,其一是因为这片自然美景,其二是因为从上帝视角,这时帮派内部的裂痕尚未显现。营地虽然因物资和金钱的紧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焦虑,可整体氛围依然融洽,人心未散。
黑老大达奇仍然是那个似乎有理想有底线的领袖,帮派成员们也都坚信着他的“计划”,相信艰难时刻终将过去,美好的未来就在前方不远。
但打游戏可以不理主线,永远自由游荡在广阔世界,现实里的时间却无法停留。按剧情原线,范德林德帮从此刻黄金岁月的最后余晖,到最终的分崩离析、作鸟兽散,也就一年时间。
亚瑟的生命在这动荡的一年中画上句点。此后,玩家的可操控对象便换作了约翰·马斯顿,也就是亚瑟的挚友兼兄弟,先前那个来帮忙搬运兼探听八卦的、脸上带狼爪疤痕的青年。
古斯锁定约翰。青年刚完成劈柴的差事,正懒洋洋地窝在营地一角,打着哈欠欣赏着天际那抹渐渐下沉的夕阳。
和亚瑟初始造型差不多,这家伙穿着件磨损的外套、粗糙的工作裤和沾满尘土的靴子,腰间勒着这个年代做牛仔不可或缺的枪与子弹带,衬得有腰有屁股。
就是背影明显比亚瑟纤细了一圈。
除此之外,和亚瑟一样,这位神枪手的天赋、亡命徒的直觉乃至荒野生存的经验均对他失效——约翰对他投来的镜头毫无所觉,开始大大咧咧地挠起屁股……挠完还不忘凑到鼻子前闻。
……有点傻愣愣的,真的。感觉如果穿来时绑定的是约翰,根本不用费心琢磨如何将他哄出帮派。不出一周,约翰就能被轻松拐走;再来半个月,就能调理出一个顺心如意的摄像头架。
亚瑟不一样。亚瑟对老大达奇·范德林德忠心耿耿,视帮派为家。
古斯不想赌亚瑟死亡后自己是否会像游戏里那样自动转移到约翰身上。穿都穿来了,还天天看着亚瑟那两条盘起来绝对很有力的长腿在眼前晃,亚瑟不能死,也只能属于他。
可亚瑟不像他,亚瑟对命运的剧本一无所知。
玩家洞悉达奇如何逐步崩塌,但在亚瑟眼中,直到这一位的真实面目彻底暴露,达奇始终是养父、导师及领袖的完美叠加。反过来,直到得知亚瑟身患重病的那一刻,达奇也都将亚瑟视作得意的门徒,值得托付信赖的左膀右臂。
更重要的是,时间的天平严重倾斜:他与亚瑟朝夕相处不到一个月,亚瑟与达奇之间却结结实实地存在二十余年。
换位思考,面对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古怪邪祟,和跟着混了几十年的长辈,该倾向谁,这想都不用想。
仿佛感知到古斯的纠结,原本侧躺着的男人忽然翻身仰躺。
营地的枕头不过是几件套扎堆叠垫起的衣物,亚瑟又拥有一个标准倒三角形态的背。往常,这样的姿势变换预示着亚瑟即将沉入梦乡,但这会儿,那对带金环的蓝眼倏然睁开,狐疑地盯着空气。
下一秒,亚瑟利落地支起身,熟练地摸索出那本束铅笔的日记本——
【晚上好?】
古斯选择沉默。
等了片刻,见无声回应,男人又在本子上继续写道:【我有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古斯,这就像是你在思考。】
古斯:“……”
操。挑衅是吧。
【我确实在思考。】古斯冷笑着回复,【我在想,如果达奇突然对你开枪,你会不会躲。】
男人扬了扬眉,脸上浮现出一种可被归为嫌弃的表情。他的铅笔在纸上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措辞:【就为这个?】
【告诉我,亚瑟·摩根,你会不会躲。】
【不会。】亚瑟的笔尖笃定地划过纸页。【我们试验过了,不是吗?碰到枪击,都是你掌控我的身体。】
古斯一时语塞。
对哦。
纠结这个做什么。现实里可没有游戏里的友军豁免。亚瑟从犁刀村开始的天天往外跑,不就是怕自己一个手抖眼花,把帮派的兄弟们都突突了吗。
古斯莫名地愉悦起来,亚瑟笔锋却是一转:
【但你连让我找掩体都不会。基于这一点,我更建议你放弃幻想,直接投降。】
古斯:“…………”
今日份想踹亚瑟·摩根的屁股,2/2,达成。
没有实体,达成这个愿望的希望渺茫。古斯拒绝再搭腔。男人又潦草地写了一句,见不再有回应,嗤笑一声,摇摇头,重新躺回那个简陋的铺盖。
随着亚瑟的躯体越来越放松,古斯感到自己的意识也开始越来越沉。周围的世界仿佛在慢慢褪色,营地的声音逐渐远去。视野开始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亚瑟平稳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在耳边回荡。
渐渐地,连心跳都变得遥远,思绪如水流般缓缓漫开,最终汇入无边的梦境之海。
……
次日,晨曦微露,营地苏醒。
首先是帆布帐篷被掀开的轻微沙沙声,伴随着皮靴踩踏草地的沉闷声响。醒来的范德林德帮成员们揉着惺忪的睡眼,陆续开始一天的例行杂务。
有人往营火里添加木柴,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新的燃料,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有人走向溪流,手里水桶相互碰撞,嘭咚一路。还有人扛着干草走向马位,马儿们看到食物,兴奋地打着响鼻。
继而,金属的刮擦声响起,咖啡的香气也跟着弥漫。营地厨师皮尔逊煮好了咖啡,开始用一把缺了口的长柄勺搅动着那口超大的铁皮炖锅。
锅里是昨晚剩下的野味,正随火势渐渐沸腾。曾经的海军弯下脊背,舀起一小口汤汁品尝,眉头微皱,又往里撒了几撮盐,拌了拌,接着,他转过身,准备去拿案板上的蔬菜。
一条熟悉的胳膊拦在他和餐车之间。
更确切地说,是一双不是很熟悉的手,及其上更为不熟悉的胳膊。穿着崭新黑衬衫、套着件紧身马甲的亚瑟不知何时走来,手上居然也是副新手套。
亚瑟将切好的材料整个端起,问道:“都倒进去?”
“再等等……呃。多谢,亚瑟。”皮尔逊略带诧异地打量他,“这身真不错……不过,我好像从没见你穿过?”
亚瑟若无其事。
“最后一身干净的。我待会儿得去城里打听些消息,总不能穿得像刚从泥坑里爬出来……”他自然地说,“还有,皮尔逊,汤快干了。”
“见鬼!”
胖厨师急忙伸手,连抓带拨。切碎的胡萝卜和土豆块落入滚烫锅壁,发出哗啦声响。皮尔逊用长柄勺快速搅拌,确保食材将热量分散。
“咖啡好了,但炖汤还要一会儿,摩根先生,”他边搅边说,“至少得等土豆软了。”
“我还有几个罐头,”亚瑟不以为意地将材料容器端回,“要我说,比你这锅泔水强不少。”
“我得提醒你,亚瑟,这可是你昨天带回来的猎物。”
“哈,是啊。那头蠢鹿若知道最终归宿是你这口锅,怕是宁愿栽进峡谷也不愿落到我枪下。”
“嘿!”
离开皮尔逊的餐车,又和来打咖啡的苏珊大妈打了个招呼,亚瑟大步流星地穿过营地,直奔营地最外围的马位。
身价多块铂金怀表加几小袋珠宝——全都由古斯提供——的荷兰温血马正静立在那里。察觉到亚瑟的靠近,这匹无论从字面还是实际意义上都称得上高贵的动物缓缓侧过头,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呃……施瓦茨德里?”亚瑟试探性地喊。
马纹丝不动,只是略带困惑地眨了眨眼。
【施瓦茨瓦德。】古斯冷不丁地出声。
“好吧,施瓦茨瓦德。”
马喷了个鼻息,没动。
亚瑟忍不住笑起来:“黑朗姆?”
跟回应似的,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
“好孩子,”亚瑟轻拍马身,“看来你也更喜欢这个名字。”
【不公平,摩根。】古斯很不爽,【他只是奇怪你一直在叨叨什么——嘿,你作弊!】
完全无视脑海中的抗议,金褐头发的男人从身侧背包掏出一只苹果,双手一掰,马一半,自己一半。接着,他熟练地检查过马具,双手一撑,轻盈地跃上马背。又一催,黑朗姆心领神会,立即转身。
起初是步伐轻盈的小跑,马蹄优雅地踏在露水未干的草地上。待到过了营地门口那棵巨大的橡树,马蹄声便由轻快变得铿锵有力。
周围的景物开始模糊,晨风在耳边呼啸,带来清新的自然气息。黑朗姆的速度还在提升,马掌望台的轮廓渐渐缩小。亚瑟在马背上回望,营地已经缩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袅袅升起的炊烟在清晨湛蓝的天空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现在,他置身于一片开阔的草原,四周空无一人。远处,几只野兔受惊般跳入灌木丛中,一群野鸭扑棱着翅膀飞过头顶。以此地和营地的距离,即便是帮派中耳力最好的查尔斯,也绝对听不到这里的任何话语。
男人一拉缰绳,黑朗姆速度骤减。
跟拍的古斯疑惑地注视亚瑟一跃而下。不知是一夜的休息缓解了初始的不适,还是已将身上那条时髦长裤驯服完毕,亚瑟的动作质量几乎完全恢复,自然得如一滴雨水从叶尖无声滑至地面。
黑朗姆小跑开去,亚瑟身体站直,两条手臂也环起——按照他们的协议,男人今天换了件纯黑的衬衫,领口敞开三颗扣子,外搭一件考究的军团马甲。
这马甲前片是暗红雕花的皮革,后背则是黑色,又有一条与前片同色的调节带横跨其间。此刻,调节带恰到好处地收紧,与亚瑟胯骨处那条沉甸甸的子弹带形成完美呼应,恰到好处地强调出亚瑟的好腰线——
“该死的,古斯。”
亚瑟突然出声,满脸忍无可忍。
“我从换上这身该死的行头起就想问你了……”他深吸一口气,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新衬衫。
“究竟是你像只见鬼的章鱼一样黏在我背上到处乱摸,还是你这个邪祟又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