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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朔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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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星桴醒过来时沈刃的葬礼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彼时距离圣诞节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耳垂上的伤口愈合的很快,醒来时已经看不出曾经那么惨不忍睹的样子了,陈星桴睁开眼第一件事先拖着一双不灵光的腿去卫生间,把头发剪了个七七八八,从中挑出最柔顺的一缕塞进兜里。
小孙刚好推门进来,一眼见到陈星桴凌乱的头发“你……干嘛啊“
陈星桴形销骨立,举起手有气无力地握着那缕头发给小孙看“要把这缕头发放进他手里再入土的”
小孙沉默许久,走上前蹲在陈星桴身前,轻轻掰开他的手取下那缕头发“星星,已经半个月了,沈哥已经入土为安了”
陈星桴难以置信地抬头,乱糟糟的发型格外滑稽,他轻声问道:“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等等我……”
过了半晌他突然拉住小孙的手:“可以把土剖开一下吗?就一下……没有这个他会找不到我的”
小孙把陈星桴抱回床上。边走边说:“是火葬,即使剖开也找不到他的手的”
陈星桴手上的头发飘走,转眼不见踪迹,他的眼神一直追着随风飘走的头发,两只眼睛怎么也顾不过那么一大把头发,最后一根都找不见了。
令人意外的是,陈星桴一直没有哭,甚至开始拿着本子写写画画,小孙好奇地偷看,惊讶地发现陈星桴在策划自己的葬礼,小孙把店彻底关了,二十四小时地陪着他,生怕陈星桴一个想不开也随着沈刃去了,陈星桴只觉得好笑,他还有一段很长的日子要熬。
如此,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在日历上于12月25日化作一个红色的圈,松垮垮地绕着陈星桴的脖颈,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折磨。
陈星桴一如既往地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为自己办出院,这样的季节,即使太阳挂的再高也是一样的冷,他膝头铺着法兰绒毛毯,上面放了点琐碎的小行李,慢慢朝医院大门挪动,小孙抬着较大件的行李跟在他身侧,陈星桴的手机放在他的兜里,有来电不断地打进来,小孙腾不出手以为是寇恒的电话,刻意没有接,陈星桴伸手从小孙兜里拿出电话接通。
小孙没有拦住,放下行李嘟嘟囔囔:“你别理寇恒,死缠烂打的有没有完”
电话那侧不知说了什么,陈星桴愣愣地对话:“是的我是……好的谢谢……”
小孙走上前,“是不是寇恒,他说什么了”
远处小得像一个标点符号的飞鸟盘旋过陈星桴的头顶,与向南飞的候鸟背道而驰,阴影一闪而过笼罩过他不知作何表情的脸。
“是律师……”陈星桴说到,“沈刃居然有遗嘱”
小孙想起办产权转移那天,沈刃多取了一个号,办产权转移前先去公证了一份遗嘱
小孙当时跟在后面问:“你才二十五就立遗嘱啊”他表情贼兮兮地要偷看,“有我的份吗?”
沈刃把遗嘱折好,妥帖地放进口袋里,“认我当你爸,我现在就把你名字加上”陈星桴的眼睛空洞洞地眯起来,嘴角勉强地扯动两下,“我他妈的都快死了居然发财了”他把手机装好接着走,“你说可不可笑”
“谁稀罕啊”
轮椅经过沈刃中枪的位置,鲜血被那天的大雨冲刷地很干净,完全看不出有一条对陈星桴那么重要的生命在此处消散,好像陈星桴不知为了什么而勉力的一生像一场来去都了无痕迹的笑话,陈星桴盯着最近的下水道不说话,抬眼就能看到他和沈刃的家,只余不足二百米就能踏进他们的家楼下。
家里许久没住人,家具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门口那张纸还贴在原地,乍一看这间房子还是半年前的样子,小孙拿着扫把打扫,陈星桴跟在他后面拿着抹布擦拭家具,一个不注意,家里最后一个玻璃花瓶被轮椅把手打落在地,碎成一滩碎片,小孙闻声赶来,把陈星桴挪了个位置,蹲下身边打扫边说:“没事星星你去休息就好”
陈星桴没有动,盯着碎片开口:“我快要死啦”,没有人回答,他眼眶微红,眼泪将落不落之际又说了一遍,“我快要死啦”
小孙没有听清,回过头“什么?”
陈星桴声音稍大了一些“我快要死啦”
小孙放下玻璃碎片扶着陈星桴的肩膀,声音也在微微发颤“不会死的星星,你不会死”
陈星桴捡起一片碎片,“不,他不是这样说的”,一个没注意,血滴在地上,让人想到那只为了奔向自由而撞死的小鸟,他就静静坐着,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混在血里,连啜泣的声音都没有,静地反常。
这一场隐忍的哭泣就像拉开了通往崩溃的序幕,陈星桴总是哭着醒来,又哭着睡去,有时睡不足四小时,有时又一口气睡过二十四小时,不管醒着还是睡着,都时常有泪珠挂在脸上。他不说他在哭什么,旁人总以为他在哭沈刃,哭陈萍萍,或者哭自己垂死的灵魂,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时常为自己凭一副破败的躯体还能死在那些重要的人之后而感到愤懑。
就这样日夜颠倒地哭了半个月,陈星桴的任何情绪都不再外露了,不哭了也不笑,不说话也很少睡觉,抱着本子写了撕,撕了写,小孙总觉得陈星桴会这样默默无声地死去,憋闷的情绪都撒到找上门的寇恒身上。
寇恒一边躲着倒退一边哀嚎“我就说你怎么突然接我电话了,还告诉我地址要当面聊,别打了别打了,我快被你打死了!“
小孙两只手挥累了就换成脚踢,一直从顶楼打到了楼下,最后一屁股坐在寇恒旁边,埋着脑袋哭出声来“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明明一个月前还好好的,现在沈哥走了,星星这样我怎么向沈哥交代啊“
寇恒静静坐着,伸手轻轻拍小孙的背,把小孙揽进怀里,几次张口最后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小孙摇摇头“其实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就是……“
“你就是有些憋闷,我知道”寇恒摸两把小孙的头发“没事”
小孙重重点了一下头,一脑袋砸在寇恒肩膀刚被砸出来的淤青上,寇恒忍不住“嘶”了一声,然后等着看小孙的反应,哪知道小孙还是垂着脑袋,像根本没听见一样,寇恒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小孙的脑袋“你他妈的下手真重啊你”
陈星桴在日历上一天天的划数字,一直划到平安夜前一天,小孙站在客厅叉着腰骂楼下的寇恒,“老子忙着呢,谁跟你过什么狗屁圣诞节,你一个人民警察过什么洋节,有病啊”
寇恒可怜巴巴地抬着脑袋“我好不容易请的假,吃个饭就把你们送回来行不行”
小孙回头看着陈星桴,“你想去吗星星?”
陈星桴摇摇头,“你自己去吧不用管我的”他故作轻松的笑笑。
小孙回头就朝着窗外喊:“不……”话说到一半就被陈星桴扯住了
陈星桴眯着眼睛笑:“真的不用管我你们去吧,我能照顾自己”陈星桴这一两天的状态确实突然好了起来,但小孙还是不放心的,他还想说什么,陈星桴一张嘴又使出了曾经惯用的把戏,装作要哭的样子。
小孙这下不得不答应,这样的招式永远只对重视自己的人管用,陈星桴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只是常常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让爱的人为难。‘
平安夜晚小孙要打开门要出去,又“砰”一声关上门退回来,陈星桴上前笑着把小孙推出门“去吧去吧,我在家等你”
门一关上,陈星桴收敛了笑意,在门口那张纸上打下最后一个勾,他有些累,绕着房子转了几圈,走进书房给花墙上的薰衣草浇了水,打开窗户吹了吹晚风,花叶随风翻飞,他太累了,眼皮快要睁不开,勉强了这么久已经快要榨干他的精力,墙上的时钟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他抬头看看“十点了,再过两小时”城市的霓虹灯光组在一起,在陈星桴朦胧的眼中像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他在胸前划十字,双手合十,第一次真正祈祷
主啊,请把我为沈刃而流的所有泪水向下汇成一条通往地狱的河流,我会在那里重逢我的爱人吧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阿门”
有灯光自两侧照射进窗户,在陈星桴身后分成菱形的两半,陈星桴垂着头,眨了下眼再也没有睁开……
远处12点的钟声恰好敲响。
他的脸让人看不出是安详还是痛苦,他的眉头皱着,嘴却在微笑,这样违和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他脸上。
……
一周后陈星桴的后事处理好,
寇恒载着眼睛肿成桃子的小孙去墓园,一队不知道谁的送葬队伍排了一长串,从寇恒的车旁经过,打头的唢呐匠吹得脸红脖子粗也压不住后面男女老少的哭声,挽联很长,写得满满的,满车花圈看起来也价值不菲,小孙偏头向车里看了一眼,没有看完。
寇恒偏头问小孙“看到逝者叫什么了吗?”
“看到了”
“叫什么?”
“……忘了”
沈刃的墓和陈星桴的墓紧挨着靠在一起,照片还是陈星桴在医院照的那张,那天的阳光真好啊,小孙边烧纸边这样想着,转瞬即逝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墓碑上很简洁,沈刃的墓碑是新做的,为了跟陈星桴配对。
右侧陈星桴的名字下面刻着
——我是你长夜里转瞬即逝的晨光
左侧沈刃的名字下面刻着
——你是我深渊里亘古不朽的极昼。
小孙边擦眼泪,边摆水果“就说你们同性恋说话抽象,纠结那么久就写这么两句话让刻碑上”点了一支烟放到沈刃墓前,指着陈星桴的照片说:“晚上托梦告诉我这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那个刻墓碑的工人边刻边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我,丢死人了“
太阳悄无声息的落下,小孙嘟嘟囔囔地起身“这么快就要天黑了“
他跟着寇恒往外走两步又回过头“忘了告诉你们了,我改名了,孙熠,熠熠生辉的熠“
回应他的是不知何处来的寒风,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前擦过。
这样一个纷繁错杂的人世间,太阳不间断的升起又落下,从无遗漏,排了一条长街的唢呐队伍吹吹打打声势浩大,也难有路人记住逝者的名字。
就是这样一个匆忙冷漠的世界,每个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奔忙,外表不同的人类其实大同小异,如你也似我。
无人问津处的一场鹅毛大雪后,沈刃不再是沈刃,陈星桴不再是陈星桴。
但如今没了他们的世界
依旧还是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