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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谁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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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成又细问当日攻城诸般情形,姜思齐逐一回复。他虽有心欲博周大人青眼,但宣游两位行家在此,却又不便将此战经过描叙过于清楚,只拣取紧要关节说了,饶是如此,依旧听得周有成捻须笑赞:“好,好,姜先生文武兼资,果然大才!”见他神色平静,并无自矜之色,更是心下欢喜,笑着向宣游二人道:“不过要论到行军之事,这里却没本官说话的份儿,那自然要听宣总兵和游副总兵分说才成。”
此前宣瑚生一直含笑聆听,一条猩红剑穗在掌中流来窜去,此刻闻言伸了伸腿,悠悠道:“这且不敢。姜先生胆识谋略过人,本将自愧不如。”他笑容略深,道:“这并非自谦之语,说实话击败这群流寇本来简单,不过领了一群未经战事的平民百姓能将打得这般举重若轻,平生所知除了杨元帅不作他人想,姜先生当真好本事。”
姜思齐听得一个“杨“字心中一动,口上谦道:“将军谬赞。小生不敢当。不过天佑我大锦,大宁府人人忠勇,侥幸胜了一场。”
宣瑚生嘿了一声,手指轻轻敲击茶杯,缓缓道:“姜先生委实太谦了,不过一生即便只有这一场,名列青册却也尽够了,”他微微一笑,眼神陡深,“若是仗仗都如此神鬼莫测,那我只好以为杨元帅复生,当真要惊煞了。”
周有成闻言面色微微一僵,心道:姓宣的口口声声不离杨元帅,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杨季昭身死家灭,天下人皆知此乃千古奇冤。
杨氏列代公侯世世忠烈,三十多年前更因英王叛乱百余口一夜殉国。唯一的后嗣杨季昭时年不过五岁,被其姑母,也是后来的文贤皇后教养长大。他十六岁离京从军,二十七岁拜帅,三十六岁上入枢密院。若说这样一个人有贰臣之心,怕是傻子也要笑了。他不在文贤皇后垂帘听政那二十载中谋朝,也不在西北道任上手握数十万精兵时篡位,待做了手无寸铁的枢密副使突然要大逆不道起来,这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他以里通外国罪名入狱,却提兵扫平整个西北,将大锦的心腹大患百年难靖的胡虏一扫而净,这通的又是哪门子子虚乌有的国?
可无论这罪名多么荒谬可笑,朝廷诸位臣工却无一发笑。在那条条桩桩的罪名后,他们看到了天子铁石般的决心。因此纵然杨家位在开国列侯,王公贵胄却不曾挺身而出,纵然杨季昭功勋彪炳,亦无一名御史上表鸣冤,任天下人议论之势直如鼎沸,到底还是任杨氏一案冤沉海底。
不过人心终究是人心,虽然朝中重臣甘心做那聋子瞎子,天下的平民百姓和底层官僚终是愤恨难平,更别提西北大地。杨季昭于此征战治理了十八年,军民皆感其深恩,甘心效死者不知凡几,闻他蒙冤身亡,一时悲怒之火势如燎原,若非多方弹压,更有东南两面二十万大军压境,西北道怕是早就乱了不知多少次。
在杨案中站到了皇帝一边的官员纷纷被挤出西北,而背主的西北将领更是在一年之内连续遇袭,迄今为止在案卷上署名的七名校官和两名偏将全部被刺杀身亡,宣瑚生和白燧等大将因着位高权重保护周全总算留下一条命,却也再无法在西北立足,这才被迫调往他处。
周有成情知面前这人便是当年诬陷杨季昭的罪魁祸首之一,不意他此刻主动提及,不禁心生诧异,又见他笑意盈盈,瞧不出半分勉强之色,而对面游帧却是面沉似水,投上地面的目光冷峻无比,心中狐疑愈深,暗道:这人不知作何盘算,居然敢在此大放厥词?笑应道:“宣将军慧眼独具,却比本官看得要深了。”转头面向游帧神色关切,“这说到西北却想起来,适才见游副总兵身边亲兵都是西北人,乍到大宁府吃住可还习惯么?”轻轻巧巧的将话题转了过去。
游帧本眼含坚冰,听到此言面色稍霁,点头道:“尚好,多谢周大人关心。”又向姜思齐道:“没想到姜先生对军旅鼓号竟然这般熟悉,实在难得。”
姜思齐早料到他必有此问,郑重答道:“否则何来天意之说?家严曾有一好友,原是军中鼓手,在沐平之战中伤了腿脚才回了乡,晚生小时候常去他那里胡闹,倒学会了这军中鼓号,后来知事了才明白此原本是行伍之秘,故秘而不宣。此次实在事出无奈,还请将军不要见怪。”说罢深施一礼。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露,游帧果然只觉凑巧,一点头,“先生莫要多心,我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何来见怪之说。”他粲然而笑,“这一仗打得实在令人服气,姜先生若不投身行伍当真可惜。”不等姜思齐回答便又摇摇头,“我不过说说罢了,自是金榜题名才是正途,武人么,总归是……嘿。”他的笑容同声音一道转冷,目光微微黯然,显然是触动了心事。
周有成呵呵一笑只做不觉,低头喝茶心中琢磨:传闻这位世子爷对杨季昭忠心不贰,景国公唯恐祸及自身,这才忍痛将这唯一的嫡孙从族中除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便是在我这文官前也略无掩饰,既然如此皇上不将他革职论罪,又将他调到大宁府做什么?又从茶杯口向旁溜去一眼,见不知何时那条红色剑穗已凝在宣瑚生手中,他浓密睫毛搭下来,无声遮盖了眼神。
姜思齐自然听出他弦外之音,默了一默方道:“游副总兵这话说得倒让晚生无地自容。小生只盼能有良机报效朝廷,才不枉读了这许多年的孔孟之书。”
周有成将茶杯重重放下,抚掌笑道:“话正是这么讲!若我大锦人人都怀了姜先生这般忠君报国之心,当真无忧矣。”不住口的对姜思齐勉励赞许。
姜思齐面上恭谨应对,心内不免燥郁。他素来沉静寡言,此刻却被迫口若悬河喜笑颜开,也委实难为。
耳听两人说得亲切热络,左一个孔孟,右一个尧舜,宣瑚生笑而不语,支了颌垂眼看杯中幽幽清茶,琥珀色的眼眸映着徐徐水光,莫测难辨。游帧却又面色严肃,恢复了八风不动的沉稳坐姿。此时后花厅之中,也只有李半边这色心大炽之徒才无知者无畏,全然感受不到暗潮汹涌,眼神只顾胶着宣瑚生不放,只觉其人颜色之美,真真前所未见,不由发起痴来。
恰逢宣瑚生撩起眼皮,正撞见这周有成的侄儿死死盯住自己,目光相对,这厮更是张大嘴巴痴痴一笑,浑如条流着哈喇子的癞皮狗。他轻嗤一声不以为意,低头饮口清茶。
他倒是视若无睹,周有成却如天雷灌顶,直恨不能将李一拖下去活活打死,宣瑚生这活阎王岂是能随便招惹的?当下立起了眼角狠狠瞪他一眼,怎奈李一看美人还看不够,哪能分心他顾?周知府连打几个眼风都不管用,见他眼珠子越瞪越圆,越圆越亮,哪里还看得到旁人?只气拳在袖里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就在周大人气得将要脑血逆流,下首处姜思齐起身向他深施一礼,恭恭敬敬的道:“周大人,请恕学生失礼,只是才想起来青城书院的傅文觉和邓半山两位先生前几日便约了学生和李兄前往大慧寺一晤,这不得不告辞了。”
周有成如闻天籁,暗赞他有眼色,面露惋惜之色,叹道:“怎地不早说?后院酒宴已备下了。”
姜思齐赧然道:“却是学生不周之处,与大人和两位将军一见如故,不知不觉竟忘记了,还望恕罪。”回头去看李一,佯怨道:“李兄该一早提醒才是,实不该顾忌我的面子。”说着拧住李一胳膊,抻长声音道:“是——也——不——是?”
李一专心致志,眼中只剩下宣总兵,对周围事充耳不闻,只道:“嗯,嗯。”浑不知自己口中所言。
周有成如坐针毡,只盼姜思齐将这傻外甥拖得越远越好,勉强笑道:“既然如此,不好让两位先生久等,你们这就赶紧走吧。”讲到最后当真咬牙切齿。
姜思齐见李大官人还在魂不守舍,一把揪住他肩膀将他拎到身边,向宣瑚生和游帧各施一礼,道:“晚生今日有缘与两位将军一晤,三生有幸,这就告辞了。”
游帧起身还礼,“姜先生乡试在即,游某就不再叨扰。提前恭贺足下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当年那个世子爷耀武扬威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却对一个生员也如此礼遇,姜思齐心下涩然,行礼道:“多谢游副总兵吉言。”转眼撞到宣瑚生深深的眼神投来,向他微微颔首致意。
宣瑚生点头道:“先生通达之人当世难得,我等今秋西京城再见吧。”西京城乃是东部诸郡举子会试之地,亦是宣瑚生这三省总兵兵马驻扎之处,言下也料定姜思齐必定会通过乡试马到成功。
姜思齐向他谢过,用力钳起发痴的李一向外走去。李一如梦方醒,急急嚷道:“唉唉,效贤兄你这是干嘛,我还没有看……”
姜思齐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沉下脸道:“休得啰嗦!还不快走!”
他声音甚低,却森然生威,惹得厅上三人投来一眼。周有成恨不得把外甥一把掐死。游帧心头一动,直觉这位姜先生威势甚重。
宣瑚生自茶盏中拔来一眼,望见姜思齐阔步而去的身影,瞳孔轻轻一缩。
李一从卫城战后便对姜思齐便又敬又怕,任脑中再多绮思,被他一喝登时便都飞到了九霄云外,缩着脖子垂头丧气的任他牵出门去,几次欲回头张望,总在姜思齐冷冰冰的眼神下僵住不动。待两人到了府门正要叨咕两句,却见姜思齐面色苍白,双颊冷硬中透出些微铁青,眼中黑潮涌动,汹汹直欲噬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姜效贤,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心里砰砰的直敲鼓:这是怎么了?怎地好像谁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这样子当真吓人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