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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危城 ...

  •   个把月后已至年关,学堂也关了门。姜思齐得了空每日读书习字专心准备来年乡试。他本是土生土长的付山城人,邻里乡亲间大半子弟都在其私塾里就读,见他不复旧日颓废都感欣慰,因着他光棍一条,不少人家都让孩子送来饭菜,倒暂解去燃眉之急。
      这日用过晚饭,姜思齐正要去后院练箭,忽然间木门被敲得震山响,刚开门一个满头大汗的差役闯进来,却是临街的章愉。章差官见面半句话没有,直接扯了他转头就走,口中念叨不停,“哎呦喂我的秀才公,咱们快点走,县太爷正等着您老哪。”姜思齐也不多问,与他一道赶往县衙。

      如今付山城天字一号大老爷姓李名一字无双,沾了他当大宁知府舅舅的光和自家锃亮的银两才到这付山城来做县官。这李一虽不学无术,读字只能读半边,人送绰号李半边,却最爱附庸风雅攀交文人。付山城是个小小县城,未曾诞生过文人骚客之流,出一个秀才已是天大的事,而姜思齐正是不多的几位秀才之一,因此李县令常常拉他来饮茶论道,只是之前这人十次倒有九次都泡在酒盅里捞不起来,不免扫兴,不过这等扫兴情形从从大半年前壳子里换了个魂后就已完全改变。
      这介新任姜思齐从前与多少厉害之辈虚与委蛇都不在话下,何况这没脑没心的县老爷?他话虽不多,却几句话就搔到李大县令的痒处,让他眉开眼笑,渐渐把姜秀才看做自个的谋主诸葛亮,至于他李无双自然就是那三顾茅庐的刘玄德了。
      两人刚一进县衙口,就见李县令正捧着个炭盆哆嗦个不停,俩眼巴巴的正朝外瞅,见他前来将炭盆一扔,冲上前拉住他胳膊颤声道:“效贤兄救我!”
      姜思齐见他两眼通红布满血丝,也不知是未曾睡好还是刚大哭过一场,道:“李大人话从何来?”不动声色想要抽身挣脱他的拉扯。哪知李一拽住他的袖子死死不放,哭道:“这下吾之性命皆托效贤兄之手……你要不救我,我,我就真死了。”说罢两泡眼泪冒了出来,颤着手递给他一封公文。姜思齐一眼撇到那皱皱巴巴的公文封皮上一个“密”字,略略踌躇,李一却硬塞到他手中,结结巴巴的道:“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那个意思,”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半,“我,我就读懂了一半。”
      姜思齐不再犹豫,打开公文一目十行浏览起来,越看眉头越深,到最后忍不住冷哼一声。他久居上位,言行举止皆有极大威势,此时虽然已换了个躯壳,这份威严依旧掩饰不住,只瞧得旁边章愉一缩脖子,心道乖乖不得了,这穷秀才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官派。李一也是不免吓上一跳,眼睛却更亮上两分,只觉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全不知姜思齐此刻内心正怒。
      原来这封绝密公文乃是州府所发,大意是说最近与大宁府毗邻的广平府有一伙军队与上峰起了冲突,竟然造了反,流窜入大宁府内烧杀抢掠,已有数个县城被洗劫一空,如今广平知府已请朝廷发兵剿灭叛党,望各州各县严加戒备云云。
      这公文写得含含糊糊,唬旁人也罢了,却如何瞒得住他这种知兵之人?密函虽语焉不详,他也从字里行间读出七七八八,想来个中当有空饷情弊,甚至是杀人栽赃之举,这才激起兵变。这次大宁府定然受创甚重,要不然以这些外放官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德行,万万不会惊扰上峰。
      他生平最恨喝兵血的行径,当年因此被法办的贪官墨吏不知有多少,想不到时隔多年会在此地撞见此事。付山城虽非中原腹地,却也绝非边陲荒地,竟起了这等兵乱,原来一片歌舞升平之下,国事已糜烂至此。
      见他沉吟不语,李一着了慌,咽了咽口水,期期艾艾的道:“效贤兄,这,这上面是不是说,说那个……”见姜思齐倏然抬头,猛然醒悟,回头狠狠瞪一眼章愉。章衙役虽然满腹好奇,也只能耷拉着头溜出去,待他走得不见影李一忙不迭的道,“是不是贼人要打来了?”
      姜思齐折好密函,笑道:“哪里会,李大人太谨慎了。付山城偏居一隅,并非繁华重镇,更有李大人坐镇,那些贼人有几个胆子敢来?”
      李一瞪大眼睛犹自不信,“当真?”
      姜思齐点头道:“自然。”微微四顾之,但见诺大县衙除了李县令,只有两个相貌毫无二致的矮胖子分列左右,却是李县令那知府舅舅为他招揽的两名贴身护卫,乃是兄弟二人,一曰张弓,一曰张弦,道:“吴师爷不在?”
      李一本来惴惴不安之极,闻言长吁了口气,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拍着胸口道:“那就好,那就好。你问吴老二?本官給他和何老头子都放了假,让他们提早回乡过年去了。”
      姜思齐面上带笑,心念电转:幸好何锋和吴清涯不在此处,这话哄这草包容易,却万万骗不过这两头老狐狸。付山城背靠三鹫山,乃是叛兵藏身的绝好所在,若不来攻打反倒奇了。嘿,兵事糜烂如何,天下鼎沸又如何?这总归是仇人江山,自是越烂越好,见李县令惶惶,又温言安抚几句方告辞离去。

      县衙里他那小屋足有数里之遥,此时暮色四合,家家户户掌起了灯,透过纸窗映上雪地,似起了层涟漪的微火。
      姜思齐踱步在青石路上,目光自一片片青瓦上扫过,心事如潮:这失了约束的军队最是凶狠不过,恐怕过不上多久这里便会被夷为平地,自己届时在城外趁乱潜伏,斩几个贼军后急走禀报大军,演一把浴血奋勇的好戏,何愁搏不到忠肝义胆的名声?再加上读书人的身份,趁势而起并非难事。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他从前从未曾用过,甚至未曾想过的办法。
      所谓诡术,原本就在一念间,昨日尚在模糊的前程今日已是一片堂皇。
      然而明明他决心仿佛已定,却总觉十分不妥不安,步伐亦渐渐滞重,待走到巷子尽头时,天色已然全然黯淡,足下两条分叉小路模糊难辨,一条通向姜氏陋宅,一条直向私塾。数月里姜思齐早踩遍这条道路,此时却觉浑然陌生难识,一时竟彷徨起来。
      正在踌躇之时,他身后忽地传来瓮声瓮气的喊叫之声,“先生,先生,我在这里!”。
      他循声望去,借着街边灯火只见一个大大的竹筐正跌跌撞撞向他而来,那抱着竹筐的小小少年可不是小七?
      姜思齐几步上前将竹筐接在手里,正欲开口,却见小七两只巴掌一拍,笑哈哈的道:“运气真好,果然是过年啦!先生,我不管,东西可交到您手里啦!您自己搬家去中不?我回去吃饭!”说着掉头就要跑,不妨后颈领口却被一把拎住,转头看见先生似笑非笑盯着自己,不由嗷嗷叫起来,“先生欺负人,好啦好啦,我知道我是你学生,我该替你抱!”说着要抢竹筐,却被姜思齐闪身躲了过去。他伸手揭开上面的顶盖,借着昏暗光影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堆了几层厚厚面饼和许多熏肉腊肠之物,不由一怔,“这是何意?”
      小七挠着头嘿嘿直笑,掰着手指算起来,“这是我娘,舅母,花婶子,包奶奶,啊,还有三丫给做給先生的,赶了好几天工呢,娘说过年啦,先生专心看书就好,不要为了别的事分心,来年还要考官哪,先生你是不是来年就要当大官去了?还教不教我?”
      筐中物事琳琅,一时搅紧了姜思齐目光,他默然半晌方才轻声道:“这还不好说。”
      小七唉的叹口气,故作大人样的挥手道:“好吧好吧,先生你只管去考试,不用担心我们啦。”说着到底忍不住笑起来,一歪脑袋挣开他的手,就要鞠躬走人,忽感头上一热,原来姜思齐正缓缓摸着他的头。虽然瞧不大真切,小小少年也觉得这样的先生有些陌生,向他咧嘴一笑,哼着小调一蹦一跳的跑走了。
      姜思齐目光追逐着他在灯火中时隐时现的身影,直到一个转角没过,方收回眼神,待低下头瞥见那竹筐,静立许久,蓦然一声轻叹。

      话说李县令被姜秀才三言两语解了心病,心头一块巨石落下,晚饭也多吃了几大碗,就在兴高采烈处,却见章衙役领了一人匆匆来到后堂,不是他的姜诸葛又是谁?正欲起身做礼贤下士状,却见姜思齐向他深施一礼,口中道:“大人恕罪,之前原是小生想错了。”
      此言一出直如惊雷炸响,直震得李一站立不稳,登时瘫在了地上。章愉吓得连忙上前来扶,就见李大人冲自己哭丧着脸直甩手,“你,你出去!我跟姓姜的说话!”他心胆俱丧之下,连效贤兄的称呼也丢到了脑后,等后堂只余他腹心,这才扶着腰站起身,哼哼的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姜思齐,你可得給个准信!”
      姜思齐脸色郑重,拱手道:“小生走到半路,忽然想到之前所言有所疏虞,叛兵专抢富庶之地不假,然而这伙叛党不过千余人,却已经连续洗劫丰坝和密图等数座县城,怎么也该喂饱了,想来大人必然料到贼子下一步又该如何。”
      李一擦擦冷汗,吃吃反问道:“下一步又该如何?”
      姜思齐道:“天家官军不日即到,这伙贼人料到时日无多,无论如何不会据城以抗,必然散入深山为匪,大宁府一马平川,雄山只有……”见李一吓得俩眼发直,余下话便不再出口。
      李一喃喃的道:“雄山只有三鸠山,我个老娘咧。”他脑中一片空白,小腿肚子直转筋,一屁股又坐到了地上。
      姜思齐伸手将他架入椅中,就见县太爷额头冷汗一颗接着一颗,浑身抖得跟打摆子一样,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知这是吓得懵了,纵然不耐,却也只得等待,过了好半天李县令才慌里慌张的道:“这,这地儿是绝不能呆了,小翠,小花,可人哪,咱们收拾收拾东西赶紧回老家去。”
      此时堂内除了吓蒙的李县令和皱眉的姜书生,尚有张弓张弦俩兄弟。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也不惊慌,左手那个朝姜思齐一抱拳,胖脸上白牙闪闪,“姜先生,您看看这……要不您给咱家县大人治治?”
      姜思齐之前对兄弟二人并不留意,闻得此言倒是不由多看两眼,转头见李县令仍旧大呼小叫不断,只是俩眼发直脚下打转,却连椅子都不曾离,知他吓得失了神智,当下不再忍耐,狠狠一耳光抽过去。
      李一被抽得头歪眼斜,半边脸登时肿起,疼痛之余却也回转了神智,他顾不得摆官派发脾气,起身就向后院跑,嘴里大呼小叫,“小翠,小花,可人哪!”
      姜思齐生平见多了心智深沉威武勇猛的文臣武将,如此脓包人物倒也少见,当真好气又好笑,一巴掌将他截住,用力甩回座中,冷笑道:“你以为自己能跑得了!当真胆大包天!这弃土之罪当诛九族!我看你有几个胆子敢跑!”他声量不高,然而森然之至,只把李一吓得双腿发软,险险又滑倒在地,却被姜思齐料敌于先,揪着肩膀栲在原处。
      李县令醒过神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道:“那你说怎么办?我还有八十多岁的老娘,呜呜,呜呜,八十八啊!”拧鼻涕时只觉面颊生疼,捂着脸复又大声嚷嚷:“你竟敢打我!”
      姜思齐斜他一眼,暗道你也就二十来岁,难不成你娘六十生的你?想到昔年麾下许多犯了军法的兵将都是这般口口声声呼唤自家老娘,看来果然人人都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娘,虽在危急中也有些忍俊不禁,面上神色不变,垂手肃立。
      目睹自家恩主眼泪鼻涕齐飞,张氏兄弟忙上前殷殷劝导,一个满脸笑容,“大人莫慌,想来姜先生既然返回,定是山人自有妙计,再说这贼人还不是没来嘛,来了再说,再说。”另一个眉飞色舞,“大人啊,这危难时才显英雄本色,这兴许就是升官立功的机会,咱就升迁回大宁去了?您忘了醉月楼的招袖姑娘不成?”二人嘴上说得热闹,神色一派淡定,并无半点惊慌失措之意,落进姜思齐眼里,倒惹起他两分兴趣。
      李一抹着眼泪放声大哭,抽着气道:“我这小命都没了,升官有个屁用!老娘,舅舅……”任张弓张弦百般开导苦劝,只嚎哭不休。
      姜思齐见他没完没了,微觉不耐,想到他家两个舅舅自己从前也见过一面,虽然唯唯诺诺无甚出奇,却也不是这般蠢蛋,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养出来个呆子,断喝出声:“哭什么哭!还能哭死董卓不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区区两千乱军又算什么大事!” 反正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此时客气再无必要。
      李一听出几分异常,通红了眼瞪他,“你,你好大口气,咱们县衙加上我小妾丫鬟统共还不到一百来口,上千人……你不如直接拿走我这条小命算了,总之也是难逃一死。”说到一个死字,又要哭将起来。
      姜思齐实在腻烦看他哭哭咧咧的嘴脸,一股脑全盘托出,“敌人远道来袭,精神本已困顿不堪,何况后有追兵,军心定然不稳;而我付山城五千七百户人家据城而守,以逸待劳,既占地形之利,又无粮草之忧,只需守个□□日就能等来援军,两下夹击,贼寇插翅难飞,此乃天授军功,李大人难道竟无法取之?”
      他口中滔滔不绝,面上信心十足,李一被他说得动心,一时居然忘记哭嚎,眼睛卡巴半天,讷讷的道:“这话听起来有理,有理。”
      姜思齐言辞笃定,心中却知此话只能用来诳这草包。敌人远道而来,又被断掉退路,那是有去无回,攻势必急,付山城墙年老失修,城中又俱是平民百姓,如何抵挡虎狼一般的乱军?此事委实艰难得很。自己原本的打算才是再对没有。
      然而……事到临头,总是难以袖手。
      李一哪里知道他口是心非,摸着自己肿起的腮帮子琢磨他这话,越琢磨越觉得大大有理,又听张氏兄弟恭维不休,这个加官进爵也罢了,醉月楼却是他一等一的心事,不由得眼珠发亮,对着张氏兄弟道:“你们怎么……这个意下如何啊?”
      张氏兄弟四只眼珠溜溜一转儿,已同时笑道:“姜先生所言实在是再对也没有,大人只坐镇县衙就好。”
      李一眼睛眨巴眨巴,一时觉得果然有理,不由精神气抖起,笑道:“效贤兄如此深谋远虑,佩服啊佩服啊,看效贤兄你胸有成竹,莫非是参与过什么守城大战?”他也知此言荒唐,却自以为幽默,哈哈大笑之下直扯得腮帮子直疼,还在一边抽气一边笑,得意中竟浑忘了就是眼前这酸秀才狠抽自己一巴掌。
      姜思齐哂然,“李大人说笑,这守城之事,我倒是一次也不曾经历过。”这话却是十足十的真,他争战疆场多年,生平历经无数阵仗,无不是野战对决或是摧城拔寨,若论攻城手段那是层出不穷,这守城之战么,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当下张氏兄弟一人为李县令上药,另一人陪姜思齐走出县衙。姜思齐瞥去一眼,只见这人鼻侧多出一条伤疤,当是老大张弓。张弓眉眼弯弯,正小心恭送姜思齐,忽听他沉声开口:“我所说并非虚言,弃土之责必死无疑,知府学士也救不了!”
      张弓稍愣,随即憨笑:“姜先生这是何意啊在下听不明白。”
      姜思齐冷然道:“你等不是欲护县令连夜离开么?”说到此处突地出掌如风,直击张弓面门。
      张弓万料不到这醉鬼居然会武,出其不意之下身体向旁急急撤去。他虽然矮胖宛如陀螺,可反应却异常迅捷,只个瞬间已是躲开这一掌,惊怒间未即开口,足下生风,姜思齐又一脚勾来,眼瞅就要扫到膝间,这张弓身体不动,轻轻巧巧将左腿一旋,这记飞踢便堪堪擦右膝而过。他左脚落地,身体回转,手掌霎那攀上腰间刀柄。
      姜思齐颔首,“不错。”微微一笑,转身而走。
      张弓面上不见怒意,冷冷道:“姜先生这是何意?”右手五指如勾将刀柄扣实。
      姜思齐不答,举步前行,竟是就此扬长而去。张弓目送他前行数丈开外,眼见便要消失在街角,眉头一皱,大步向他追赶而去。
      姜思齐负手而行,步履从容,似不觉有人在身后执刃追逐一般,将要转过街角之时,忽扬手向空中一送。
      张弓心中惊疑,不免脚步稍停,再望去只捉住此人一袭衣角。他本欲继续追行,孰料刚拔起右脚,忽觉足上千钧竟难以起步,愕然之下低头细看,灯火间鞋尖半点盈盈青光,却是一枚削得极尖的小竹片正正扎入右鞋尖最前方,适才但要前进半分,必要削掉他趾上一块皮肉!
      张弦脸色大变,俯身拔出竹片握在手中,再抬头望去,哪里还有姜思齐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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