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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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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上行数里,隐约可见分隔善恶的三层青桥。于是今生种种俱了结于此处。待走过这座桥,饮下孟婆汤,爱恨情仇与雄心风流便付之一空,迎来那再无纠葛的来生。
桥头鬼影憧憧,不知多少昔日豪杰正踏上这座再无归途的奈何桥。
当中有个蓬头垢面的大汉,咬牙切齿,却不得不一步一回头朝桥上走去,眼见着明明形貌善良或威武之辈也会被一道白光分到下桥,其下血河滔滔咆哮奔涌,不时一个浪头扑过,裹起无数魂魄坠入血河池中,受顽冥恶灵啃噬吞嚼,生生被撕心裂肺,不由看得他目瞪口呆,忽地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格老子,老子只当这帮畜生享尽荣华富贵,原来到底狗老天有眼,死了要遭这业报!狗老天有眼,狗老天有眼,老子死了不冤!”他呼喝数声,瞧见身前那个鬼魂停下脚步,默默注视河中翻滚的血肉,不由呸了一声,道:“怕了?定是今世做了不少恶这才心虚,哼,早知如此做些善事可多好,嘿嘿,到如今却也晚了。”他乃横死之鬼,满心戾气,说话自然恶形恶状。
那鬼魂似无所觉,半晌喃喃道:“若要报仇雪恨倒有些麻烦,即便一人一口,我周身也没有几十万的血肉可还。”他声音甚低,却听出了大汉一身冷汗,失口道:“你杀了几十万人!”那鬼魂此时方回头,向他微微一笑。
大汉碰上他的笑容,只觉得心砰的一下便没了声,半晌才浑浑噩噩的想到:老天爷怎么就会造出这么一个人!
那鬼魂见他发呆,摇了摇头道:“我也记不清了,只怕更多。”他口气和缓面色淡然,然而眉宇深沉脊背壁直,自有一股拨云慑月的气势。那大汉虽鲁直,却不是个傻子,见状已知此人生前必定是手握重权的大人物,说不定还是将军皇帝之类,暗呸一声:再怎么风光现下不也是个死人,从鼻孔里重重喷出股气,“口气这么大,莫非你是狗皇帝?”
那鬼魂眼神一深,“那又怎么会。”
那大汉呸一声,“不是最好!”恨恨又道:“不是狗皇帝,那定是狗大官,对不对!”
那鬼魂见他什么都要加个狗字,忍不住笑了,沉吟道:“大官么……枢密副使,不错,也算是个大官。”
那大汉也不知道枢密副使是个什么东西,又向他淬了口唾沫,朝他挥挥拳头,恶狠狠的道:“们这群狗官就没一个好东西!要不是老子现在够不着你,早把你肠子肚子扯出来喂狗!”
那枢密副使见他额上一道烁烁红光,知其必是受到极大的冤屈乃至横死,也不将其辱骂放在心上,只道:“你自有委屈,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生是死早已注定,无甚可挣。”
那大汉闻言大怒,若非早没了身体,当真要揪下这狗官脑子去喂狗,当下破口大骂,从他八十代祖宗开始,一直骂到了他爷爷。枢密副使一直面色不变洗耳恭听,直到他提到自己的祖父母,才短促的笑了一下,“兄台却骂错了人。我五岁时家人便均已离世,于三十五年前就过了这道奈何桥早早投了胎。如今也早不知姓甚名谁,何家子弟。”他脸上带笑,眼神却阴暗难辨。
大汉正骂得兴起,听他这一句,登时被噎住,啊啊许久才挤出几个字,“全死了?”
枢密副使点头道:“不错,祖父母,父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堂兄堂姊,还有仆从家丁,除了一早就出嫁的小姑姑和我自己,满门一百七十二口,一夜之间都没了。”
大汉从未听说过这等惨事,不由瞠目结舌,结结巴巴的道:“为,为什么?”
枢密副使平静的道:“兵乱。”
大汉见他面色木然,也不知是否时隔多年旧恨已平复,愣了半晌,却也再难接口骂下去,叹气道:“原来你也是个倒霉催的。”又忍不住问道:“那又怎么独活了你一个?”
枢密副使道:“我被小叔……六叔放在桶中下了井,他用自己的身体覆上了井盖。”
大汉咽下口水润润嗓子,迟疑道:“你六叔,那个,没事吧?”
枢密副使垂眼道:“他被砍了二十多刀,血顺着井壁淌下来,将井水都染红了。”说着眼望奈何桥,“他是个最心软不过的人,想来今生定然富贵安康,多子多孙。”
那大汉听得呆住,思及当时当地的惨象,不禁打个寒战,见他面色沉静无喜无悲,想一个五岁小孩独处深井,周遭是血洗的石壁,耳旁充斥的全是至亲被砍杀的血肉之音,更加不寒而栗,一腔怒气不知不觉歇了,重重叹口气,“这狗老天还让不让人活,老子还以为自己很惨,没想到旁边就有个更惨的,狗老天,狗老天!”
他咒骂不绝,倒听得枢密副使莞尔一笑。他本俊逸无伦,虽已成了鬼魂形貌有些缥缈虚茫,这一笑倒隐约现出旧日风姿,湛然生辉,无可描绘,把这大汉瞧得一呆,抓抓头道:“你果然是个大官,”皱了眉道:“原来你们家就剩你一根独苗,看你也就三四十岁,可怎么死了?”
枢密副使笑容转瞬即逝,只道:“也没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汉一愣,随即勃然大怒,“放屁放屁!你是你爹妈生的,狗皇帝叫你去死就去死,可对得起你爹妈!对得起你全家上百口!”
枢密副使本来凝望滔滔血河,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闲谈,闻得此言终于回头望他一望,眼底也波澜微动,过了许久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这原本便是伪饰虚词。不过当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却一死却又能如何?”
那大汉堵了满喉浊气,“原来你也是冤死的。”
枢密副使看他一会,收回目光,不疾不徐的道:“全天下怕是也只有你一个这般说,我下狱之时光罪名就有十七条,嘿,倒也难为他们苦心孤诣罗织这许多罪状,又何苦如此多此一举?单第一条卖国通敌的大罪便可灭了我满门。”他的语气一直平静无波,到了末了这句终究透出丝辛酸讽刺。
那大汉又有点发呆,半晌才愣愣的道:“灭你满门?啊,对了,你如今自然有妻有子。”
枢密副使点点头,叹息道:“这是自然。我两个儿子都活泼壮实的很,只有最小这个女儿,今年刚满三岁,身体却不太好,每到冬天总是咳个不停,让我和臻娘十分的挂心……”声音渐渐低沉,“如今她重投了人家,可要好好的,别把这个病根也带过去。”说到此处平稳的嗓音中终于裂出细微唏嘘。
那大汉怔怔瞪着他,面前这双眼眸中似有水光泛起,然而最终却是一片深暗。他也不知怎么的心头一酸,小声骂道:“妈的,世间居然有这么惨的人,当真是,当真是……”那四个字却说不出口,还是苦主替他道:“当真是天煞孤星。”
大汉虽然皮糙肉厚,此时也不禁面皮发臊,急忙忙的摆手否认:“不是那回事!你可别想多。”又匆忙了扭转了话,“那,那狗皇帝为什么害你?你犯了什么事?”见他风姿挺秀,又从骨子里透出铿锵肃烈之气,蓦地福至心灵,大叫道:“我知道了!你是统兵大将,狗皇帝怕你造反!”
枢密副使默然不语,半晌才缓缓道:“他倒不是怕我造反,可倒真是恨不能生啖我血肉。可笑我与他总角之交,却临死之前才明白原来在这些年来他日日夜夜所思就是如何将我千刀万剐。”说着面上浮起几分无奈之色。
大汉听得茫然,张大嘴巴奇道:“原来你们是好朋友。他又不怕你造反,那到底是为什么要杀你全家?”
枢密副使皱了皱眉,“我不知道。”容色不变,心底微微一叹,更有些话未曾出口。
——陛下你杀我只要拖到午门外直接斩首罢了,又何必拖了一堆人入局,倒让我死也心寒。
他一生波澜无数,昔年手握重兵时也不免忧惧功高盖主,因此边疆纷争平息之时便将兵权悉数交了出去,专心闭门教子,甘心在朝廷上做一具提线木偶。
尽管如此,却终究没有躲过一场泼天大祸。
陡逢奇变,饶是他性格冲淡荣辱不惊,也不免在胸中积了无数疑窦,狱中除了思及家人,便是揣摩个中情由,直到尘埃落地人在黄泉,依旧只觉周遭迷雾重重,这一世际遇有如虚幻,此时触动心事,不免怔怔出神。
那大汉听得懵懂,“你人都死了还不知为什么?”
枢密副使凝视他一眼,摇头道:“委实不知。”
委实不知,实是不知。
以性命相托的义兄指认他多年前便与他国有所勾连。
并肩而战的袍泽证词赫然在目,直指他杀良冒功。
悉心教导的学生到头来言辞灼灼称他早有不臣之心。
而最后皇帝陛下的圣谕终于将他钉死在史书的佞臣传上。
他征伐之时曾多少胡虏灰飞烟灭,无数亡灵夜夜将他咀咒,所以他从来也不认为自己乃良善之辈,死后下地狱天经地义;然而对朋友,对部下,对学生,对君主,他总是尽力尽心的。虽略有自清之嫌,然而这份心思却从来没有折扣。而他一向自认他们对他也是一般无二。
这一切到最后竟然全变成笑话。
妻子悬梁自尽。
两个儿子饮鸩而死。
小女儿病折狱中。
噩耗一个个传来,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周围黑雾重重压下,他开始觉得自己原本就应在多年前的家变中死去。
一个瞎了眼的人又怎么配活在这世间?
可笑直到最后他步入黄泉,始终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会一个瞬间,一切就统统变了样。
人与兽竟然互换。
大汉见他眼神茫茫的不知又投向什么方向,挠挠头皮道:“唉,这个狗屁世道。老子以前是个屠户,本来好吃好喝好自在,就是一个没忍住和邻居汪寡妇对上了眼,琢磨着把人娶过来,可她那死鬼丈夫家就是不准,说什么他们家无再嫁之妇,我呸!汪寡妇铁了心跟我好,于是这帮狼心狗肺的玩意竟然趁我不在家将她沉了塘^明明那么好一个女人……”他抹去把泪,哽着嗓子道:“老子到县里告状,可那狗官不但不收了状纸,反倒将我打了一顿,说我有伤风化,风化个屁!告了五次,屁股都被打烂了,还要被罚做苦力,这还不算,那死鬼家跑到了我老家闹了一通,生生气死了我老娘。老子就要拿刀宰了那族长,在半路就狗官派来的差役抓了回去,打了通板子,就这么打死了,到末了连个仇人影也没见到,你说窝囊不窝囊。”他眼窝通红,不住叹气,“老子只当自己是小民,冤枉了活该,没想到你这大官也这么窝囊,活活冤枉死了,这年月……”
枢密副使收回目光,向这鲁直汉子注视半晌,伸手向奈何桥下那些腥风血雨一指,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自有他们业报的一天。”
大汉顺着他指的的方向看了半晌,摇头道:“是啊,可惜我看不到了。”
是啊,看不到了。
枢密副使暗暗苦笑,原来自己到底是不甘心的,他想,到底还是想挣一挣,挣个悟,挣个明白,挣个以直报怨。
可惜苍天不曾给我这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