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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医院 ...

  •   打裥的衬衫套上一件拉严实的迷彩风的外套,同色的工装裤衬得肖遥整个人利索极了,秋末的江宁天气不冷不热,肖遥歪戴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盘腿坐在没多少叶子的银杏树下发愣。

      安全帽是早上溜大黄路过小超市买的,和它一块摆在外边的还有电锯,塑料壳裹着这两个玩具,后面的纸板上两只狗熊贱嗖嗖地围着光头强。

      大黄对着烤肠机淌口水,赖在柜台前死活不愿意走,肖遥很是不好意思,就随便买了点。

      这绝对和旁边小孩玩的一按就会又是发光又是乌拉乌拉响电锯没有任何关系,肖遥把安全帽给大黄戴上,自己使劲地按着电锯的开关。

      手上的电锯聒噪地叫着,旁边小孩张大嘴巴,震惊地望着他,像是在质疑他怎么能按出这么快这么大的声音。

      他也拧着劲哒哒地按,一阵滋啦声,手上的电锯哼哧几下,再也不出声了。

      小孩盯着肖遥仍在乌拉响的电锯,“哇”得一下就哭了。肖遥给他一嗓子吓一跳,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电锯塞给他,然后又立刻带着大黄落荒而逃。

      由着大黄往草丛堆里钻,没几下肖遥身上的衣服也变得灰扑扑了,他一身的装扮,他咧出白牙的笑,就是太白了些,不然活脱脱就是一个工地搬砖的楞小伙。

      将大黄送去宠物店托管一天,准备离开时隔着玻璃门被外边的太阳闪了眼睛,肖遥手一捞,那顶帽子就到了他头上。

      平安私立医院很大,医院建筑前边有一个巨大的广场,银杏树夹道守护着这片地方,沉默地矗立在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半个钟头前,肖遥就磨磨蹭蹭地坐在这儿,他放空思绪盯着地上的银杏叶,清洁工今天还没来得及扫,它们在长长的石凳下边堆叠着,缀在浅灰色的石身那就像裙子缝上的精致花边。

      金黄灿烂的颜色漂亮极了,但是它们作为一片叶子,早就死了。

      死透了。

      肖遥的脚一碾,叶子发出细密的沙沙声。他抬起头,百无聊赖地观察路过的人,或悲伤,或喜悦,或面无表情,偶尔有几个人注意到他,纷纷投以好奇不解的目光。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抽烟?”一个年老的女声嗔怪道。

      肖遥斜睨着,身边的不知何时来了一对老夫妻,男的坐在轮椅上,女的则和肖遥一样坐在石凳上。

      风把他们的对话送入肖遥的耳中。

      “那你呢?还在吃你这些玩意?医生说你血糖很危险呐。”轮椅上的清瘦男人微笑着望着女人,她正吃着从轮椅下边放东西的地方拿出来的玩意。

      肖遥没见过这种东西,像是坚果类的东西,好像同什么和在一起,闻起来挺香的,吃起来应该是脆脆的,肖遥听见它被掰开的脆响。

      放往常,肖遥会过去搭话问问,他就是这么有好奇心的一个人,但是现在,他提不起一点劲头。

      又起风了,秋风卷走这株银杏树的最后一片叶子,肖遥抬头望着光秃秃的树杈,深呼吸几下,他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他熟悉的地方走去。

      “哎!就你,停下,往哪去呢?”

      肖遥没料到这是在喊他,他本就没那么想进去,故而步子迈得很慢,没一会就被人追上,一双手的重量搭上他肩膀,和那双手上的水泥灰比起来,肖遥身上的灰尘几乎可以说不存在。

      叫他停下来的是一位大叔,瞧上去四十多的年纪,长期在烈阳下工作使他皮肤黝黑,肖遥身上的工装粗看和他很像,只不过他那套的白水泥点更多了些。

      他头盔的颜色和肖遥不一样,身上的烟味很重,如果肖遥了解的话,会知道那是最便宜的那种工人常抽土烟。

      但是肖遥不了解,他被刺鼻的味道刺得鼻子发痒,他扭头对着大叔,话还没说出就被挡了回去。

      “把这堆砖送到C栋那边去。”大叔带着尼麻手套的手,指了指后边一点的拉砖车,他大哥大地和肖遥侃笑道,“你这肤色没少偷懒吧?运到住院部九号楼那边去,我当没看见。”

      “啊?啊,谢谢大哥。”

      肖遥的指尖抠着上边干涸的粗糙水泥,他从善如流地握住拉砖车的把手,允许了自己的拖延行为。

      他摇摇晃晃地推着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朝还没走远的大哥喊:“十号楼在哪啊?”

      那大哥一拍脑袋折回来,“我给忘记了,地图上还没标它。这样吧,你放八号楼拐角那地。”

      肖遥傻笑着不说话,他来这地的次数多到旁人难以想象,但他确实不知道这医院有几栋。

      平安私立医院对他来说是被栅栏围起来的那栋红房子,它和普通的住院部门诊部隔得很远,但它确实隶属这座医院,或者说这座医院曾经隶属它。

      肖遥疲软的手臂有些抖,大哥眼疾手快地搭了一下,“你劲怎么这么小啊?”

      他看着肖遥不应声的表情,“八号楼也不知道?”

      “第一次?跟老爹来的?还是老乡带的?”大哥打量着肖遥白净的面庞,说,“你是哪边工地下边的?”

      “肖?”肖遥不确定地说。

      “你是集团下边的啊。”大哥了然道,他一个人就把信息脑补起来,“老爹带的吧。”

      “嗯嗯。”肖遥支吾应着他的话。

      “走吧,我带你去十号楼。”

      “你老爹是不是最早一批建小洋房的老工人啊,混得不错嘛,都能把儿子带过来了。”

      肖遥没听懂,但是他胡乱地点头。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这医院怎么建起来的?”大哥一提到这事就神动色飞,“我也是那一批的,说不定我和他还认识嘞!”

      “那不成,你俩应该不认识。”肖遥说道。

      医院能怎么建起来,找到地皮后就一砖一瓦地砌,开工两三年,世上的所有屋子不都这么建起来的吗?

      肖遥对大叔口中的自豪不以为意,但他依旧很配合地问:“怎么建起来的啊?”

      “我当时在隔壁市做工的……”

      大叔的声音粗粝,但其中怀念的意味又使他的声音柔和了些,他半阖着眼睛,迎着八九点的太阳,似乎也回到了他十七八岁如旭日般一样的年纪。

      江朝市离江宁说远不远,也就一百来公里,二十一年前的他还是一个跟在师傅后头的小工,和腻子也会被老人骂两句,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下工后在棚搭的宿舍里赌两把牌。

      工头推开宿舍门时把一桌大小伙子吓一跳,一群人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准备挨骂,不料工头竟没追究,他匆匆地催促这群青年人穿好衣服,去工地集合,便又火烧火燎地通知下一群人去了。

      一箱车,一个晚上,便把他们一整个工地的人拉到了江宁,工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说这边有大工程,他讲这话的时候弹了弹夹在指间的烟,高深莫测地说,这次不知道拉了多少人。

      年轻人一根筋不懂这些,他傻不垃圾地问,那咱们原来的不做了吗?老板怎么说?

      赔呗,那边的老板急,他们谈好了,那边的活做完再回去,误工费全算他们的。总归不关咱们卖力气的事。

      那根烟猩红的火光在夜里发烫,工头吸了一口,又喷出来道,十几个零的事,对那边来说跟你们玩牌赌的二十块似的。

      深夜的高速上不应该有这么多车,一模一样的车型,四面八方地朝同样的目的地驶去,时至今日,他回想起来,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多不同工服的同行。

      他不清楚到底来了多少人,也不清楚睡在自己下铺的兄弟到底是哪个地方拉来的,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机械在同时开工。

      他这辈子再也没做过这么顺的工,钱款现结,文件批的要多快有多快。仅管昼夜倒班,梦中都是机器轰隆隆的声音,但没有人对此不满,一沓现金之下,连噪音都变得悦耳动听。

      “那修了多久?”肖遥提了一点兴致问道。

      大叔讲到兴头,手一松,给肖遥比了个数字,肖遥这时才略微有点诧异,但手上的份量一沉,他也顾不上,等大叔重新帮他分了点力,他后知后觉地道:“这么快啊?”

      “毫不夸张,拔地而起。”大叔又说道,“但不是现在这十多栋,我们当时修的只那一个。”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像是说什么机密一样,“这块地皮很大,我听说当时是准备用来搞商业城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临时拿来做了医院。”

      “我也不怕你说出去,现在这十多号楼只占了地皮一半,另一半就是那小洋房。”

      大叔朝不远处建筑的尖顶努努嘴,“十号楼从小门一出去,就跟着个保安室,进去就是小洋房了。”

      “大多数人都以为小洋房是私人住宅,看得又严,又没啥人进出。”大叔口气中猜测的意味很明显,“我倒觉得也是个医院,里面的管道和后面运进去的仪器,怪唬人的。”

      “最后一次我们倒是看见过人进出,那两人男的女的都俊,就是看着跟死了妈一样丧气脸,他们俩跟在那能躺人能推的板后边,医护搁旁边推着仪器,板上边又盖着白布,它把仪器的线给盖住了,看上去倒像是死了人一样。”

      他语气一变,口吻听起来像在讲八卦似的,“那布小小的一撮,顶多盖个小孩了。要真是个小孩也遭罪,身上插可多线呢。”

      “你爹真没和你讲过啊?不应该啊,你口音也像本地的,老江宁人都知道这事的。”大叔瞧着肖遥脸上不似作伪的失神表情说。

      他停下话头,又对肖遥说,“你往前走就十号楼了,小年轻多锻炼锻炼吧,我得去找朱工了。”

      肖遥把车停在墙角,他晃了两下车确保它不会倒,检查完毕后他慢腾腾地拖着步子,朝小门走去。

      他熟练地和站岗的保安打招呼,穿过秋天微枯的草坪,他站在那座自他有记忆时就住在里边的建筑前。

      小洋房是工人给它取得绰号,无论是七彩的顶尖窗,还是西式的大理石构成成建筑的主体,它都更像一座金碧辉煌的教堂,肖遥抬眼望着它高高的尖顶,他推开门,重新嗅到那种密闭空间混着消毒水的熟悉味道。

      麦克斯长得和人们刻板印象中搞科研的天才怪人一模一样,平常有点人来疯,头发很少,但又蓄着一大把花白的胡子。

      他精通的医学依赖精密的仪器和严谨的实验,但他本人却信基督,在肖遥身体状况还不错的情况下,他总会拉着肖遥讲宗教。

      肖遥对他的信仰没有任何异议,人总要信些什么给自己找慰藉,就像顾南晴带他不远万里只为给无忧寺的佛点上一炷香,肖文山为了一句行善积德长命百岁而长年累月做的慈善。

      七岁的肖遥躺在病床上问麦克斯为什么要让肖文山把这地弄成教堂模样,麦克斯回答他,教堂是上帝赐福的地方,它意味着新生。

      他捋着胡子说,只有圣水撒过婴儿身体,才算真正的诞生。

      麦克斯拿着黑笔记下床边仪器上的数据,他合上笔盖,用黑笔不轻不重地杵了杵肖遥心脏的位置,开玩笑道,你的圣水像是被神父打翻了似的。

      肖遥沉默了一会,又说,我想你说错了,它其实意味着死亡。

      你是对的,小家伙。麦克斯大笑,他好容易止住胸腔中裂出的笑声,正色道,我会努力让你晚点去见上帝的,他可不喜欢你这种冒犯人的小孩。

      肖遥上了二楼,意思意思地敲了敲麦克斯办公室的门便进去了,麦克斯的办公室一如既往的杂乱无章,顾南晴和肖文山比他早到多了。

      顾南晴勉强对肖遥露出一个笑容,她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神经质地抓着肖文山的右手。

      肖文山很忙,西装革履的样子就像刚结束什么会议就立马过来似的,他朝肖遥点点头,便低头继续看着左手拿着的文件了。

      肖遥熟练地摆出他的笑容,嘴角翘起,虎牙在它的位置就位,两个小小的酒窝很显眼,这个笑容没有一点破绽,所有的害怕恐慌都没有露出来。

      肖遥过去抱了一下顾南晴,温声道:“没事的,妈妈。”

      在等待的漫长时间中,办公室连纸张翻页的声音都没有。

      麦克斯从连着办公室的房间中走出来,他看着坐在沙发上僵硬的一家三口,笑了笑对肖遥说:“你自己进去躺好吧,我等会就来。”

      肖遥应声起来,他的背影消失在小房间里。顾南晴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又颓然地坐了回去。

      肖文山放下这份他坐在这看了一个多钟头仍在第1页的文件,他注意到妻子马上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从胸前取出方巾递给她,麦克斯隔着一张桌子玩味地看着他们。

      “最近有什么进展吗?”肖文山冷峻的声音透着几分干涩,如果这是一场商业谈判,他开口的这个瞬间就已经弃甲投戈。

      “肖,我从不给出承诺。”麦克斯的笑容很是随便,“我的回答没有改变,他随时可能死在下一秒。”

      麦克斯从抽屉中取出一副崭新的医用胶皮手套,他慢条斯理地戴上,又说,“顾,你看上去快要晕厥了。”

      他转身离去,房间中肖遥安静地躺在做检查的地方。从他的身边至整个房间,全世界心脏方面的高精尖仪器都在这了,小洋房里没人在意它们的天文身价。

      麦克斯对待这些家伙和对待一次性手套一个待遇,这是顾南晴和肖文山给他养出来的坏毛病。

      他低头看着肖遥平静麻木的脸,问:“准备好了吗?”

      肖遥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惨白的灯光再次将他的视野遮蔽,此刻心脏的搏动绵软无力。

      钱能买命这话从不作假,只不过八百万买肖遥的命太不够了。

      他的命本来就是顾南晴和肖文山烧着钱山钱海,凭着上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怜悯,勉强从死神那讨回来的。

      只要死神愿意,随时都能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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