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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李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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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养成的习惯让李舒在七点钟睁开眼睛,他按着一成不变的流程去扒拉衣服换上,迷迷糊糊地穿上拖鞋,踩上结实的地板后脑子从混沌中清醒,终于记起来今天不需要去公司。
明天我有事。
李舒好几天没见大黄,他没忍住抵上金毛脊背,厚厚的毛发弄得他下巴痒痒的,鼻尖萦绕着沐浴露香气和小狗味,肖遥转头和他说这话的动作太过突然,李舒来不及躲,只能故作正经地直起身子。
等被抓包的尴尬劲缓过去,耳朵才把刚刚接受到的信息传到大脑,李舒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嗯”。
出门的衣服已经换好,李舒坐在床边陷入茫然,他握着手机,盯着那个金毛头像,大黄在屏幕里傻乎乎地咧起嘴巴冲他笑。
有消息弹了出来,李舒对这个头像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点进朋友圈,粗粗地翻了几条,这好像是个救助站的企业号?
最上边的那条配着几张照片,一群狗露着肚皮,懒懒地躺在地上享受江宁难得的晴天,只有一条狗颇具镜头感,它侧身站着,从头到尾巴尖都被手机照了进去。
它的花色瞧上去有点熟悉。
距离上一次李舒见它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它的身形比李舒记忆中那只大些,可能是因为它的品种就是会长这么大,也可能是因为原来那只太瘦了。
救助站的消息像是群发的,正在给小狗找领养人,一起发过来的图片大多是幼年期。李舒又点进朋友圈,久久地凝望着那只花狗。
毕竟衣服都穿好了。毕竟这个花色还是蛮少见的。李舒对自己说。
李舒上了地铁,车厢人很多。
这种嘈杂的人声和李舒的冷淡模样形成对比,他的长相总给旁人一种错觉,好像连蹙眉都像是在不耐烦一样。
这种错觉甚至说服了他自己,他总认为自己讨厌太阳落山后对面居民楼一盏一盏亮起的灯,讨厌小孩和父母细碎的说话声。事实上他只是讨厌这些与他无关罢了。
如果他看清了自己,他去商场找家咖啡店坐一个下午,或许也能感受到喧闹,怎么来看这都是更舒服的选择。但这太刻意了,这会让他的可怜无处遁藏,何况李舒早就把自己骗过去了。
可地铁和打车,他还是潜意识选择了前者。
他在地铁上窃取别人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气息,那种无论是为生活烦恼还是喜悦的富有活力的波动。
如果说人和人的关系像平静湖面上两个相撞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相互影响相互搅乱,那么李舒就是永远自己打旋的那一个。
可是涟漪总不能是凭空来的吧?总要有一颗石子“咚”地砸下去,它才会出来,然后在岁月里像花瓣一样慢慢绽放。
李舒觉得这颗石子是李忍冬,她把他生了下来,代价是自己消失,盛开的花瓣是小花狗,她们两个构成了他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好时光。
李舒抱着膝盖坐在土台阶上边,手边铺着的红布上放着一个人参果,红布沾着碎泥,果子皮青白中透着点润黄,个头很大,吃起来应是汁水充足的口感,这是虎子给他的,他被他妈找回家去了。
和李舒被排挤的原因不一样,虎子被排挤是因为傻。
他讲话有点口吃,黑红的脸上的五官很粗糙,能看出来女娲造他时比较随便,比他虎头虎脑的样子更憨的是他的脑子,粗手粗脚的劲让小孩都不愿意和他玩。
李舒和他玩,因为小孩也不愿意和他玩。
两人玩的次数其实也不多,毕竟虎子家有电视,有会动的小汽车,他家在村里算有点小钱,他妈也不高兴他和脏小孩玩。
他妈过来时的眉毛高高地吊起,她没对李舒说什么重话,但嫌弃这种东西是会自己跑出来的。
她瞪着一双眼睛让虎子赶紧过来,虎子着急忙慌地把果子塞给李舒,一溜小跑地走了,他妈没好气地从兜里掏出白布,擦干他的手,牵着自己孩子走了。
小花狗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李舒身边的,先是果子被皲裂的狗爪拨弄两下,果子咕咚地滚下台阶,李舒扭头,便瞧见了它。
“嘿!”李舒跳下台阶,去把果子寻回来,小花狗没有一点防备之心,跟在他屁股后边,像是想和李舒抢似的。
李舒重新坐回来,红布上多了几个完整的狗爪土印,小花狗跟不上它,现在还在慢慢地跑回来。
等它迈着步子跑回来后,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几圈,像是不明白为什么果子不见了。
李舒今年四岁,他觉得这狗四个月都没到。
它不像这个村子里的狗,村子里的狗李舒都见过,没有这个花色的,它长得很草率,就像老天拿毛笔往它身上瞎点了几笔。
李舒盯着它爪子上干涸的血迹,像是跑太久开裂了一样。
“你是从别的村跑过来的吗?难道狗也会被排挤吗?”
“你想吃吗?”李舒擦了擦果子,问蹲在他面前的小花狗。
“我妈妈可能今天又不做饭,所以我现在不能给你。”李舒认真道。
他拎起小花狗进了土院,李舒舀了一瓢水给它喝,以儿童最大的细致给它理干净身上打块的毛,最后他重新回到台阶上,把它放下。
在小狗哼唧声中,李舒说:“你去找别人吧。”
木门重新关上,李舒透过缝隙偷瞄着,小花狗坐了一会,又翘起尾巴走了。李舒转身进了屋里。
李舒会挑水,水缸里的水是他从村头唯一的那口井接回来的,去的时候咣当荡的塑料桶,回来便沉沉地坠在手上,走一半撒一半,去得多了总能把水缸装满。
旮旯处长得几簇菜他也能捣侍,毕竟能在这地方种的本身就很能活了,不需要他费多大心。他拿着李忍冬勾的织物去换钱,小卖部好心的大姐看他可怜,还会多给他舀点盐。
因为穷所以每分钱都计较,晚上只有李忍冬做工时面前会点着一小支蜡烛,影影绰绰的烛光把一屋黑暗搅混,李舒缩在被子里瞧着李忍冬。
细细的眉,黑黢黢的眼,没有血色的唇,苍白透着死寂的神情在摇晃的烛火中慢慢显现,这副情景让人疑心她是个鬼,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李舒不害怕,没有人会害怕自己的妈妈。
那时的李舒觉得李忍冬像过年跑村的戏班子里的一个女角,女角要画上妆面才白,李忍冬不画也白。
那个女角演的是一位吊死后又甩着长袖飘走的妇女,男角抓不住她的悲怆给李舒留下极深的印象。
后来李舒想,她的生命就是这样在烛光下慢慢溜走的。
不做工的李忍冬,也坐在那个惯坐的位子,她手上握着针,脸上陷入一种癔症似的状态中,等手上的针落了,指尖渗出猩红的血珠,她也就醒了。
她总是一阵一阵的,一陷进情绪就会忘记时间,李舒会做很多东西,但是家里的土灶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是太高了。
很幸运的是今天李忍冬记得烧饭,但是李舒想了想选择把果子给她。
果子被放在针线盒旁边一天天干瘪,李舒没动它,李忍冬也没动它。
小花狗再次出现时已经大了很多,它完全是骨架撑着的,身上没一点肉,他们这人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狗自然胖不到哪去。垃圾桶那点杂碎本村的狗都不够分,它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它没精打采地瘸着腿,眉毛处又多了一道疤,毛发乱糟糟地打着卷,瞧见李舒后再也不敢直接凑上来,只是停在不远处哀哀地叫。
它叫得太可怜了,叫得李舒心脏酸酸涨涨的,李舒进了屋,掀开大锅盖——一小碗米饭,上面堆着腊肠,冷掉的油光没那么诱人,但只要大火重新一焖,香味就会出来。
这是中午剩下的,按往常来说,这会是李舒的晚饭。
“你也是运气好,赶上今天。”李舒拣起一片腊肠向它扔去,小狗瑟缩地躲开,这种像是被人丢过石子的反应,让李舒想起了自己,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拿着筷子扒拉出半碗饭和一大半肠,退开了。
那天晚上李忍冬浑浑噩噩,没发现他没吃晚饭。李舒饿着肚子躺在床上,发誓下次再也不喂它了。
就这么马马虎虎地喂着,李舒吃什么它吃什么,一碗饭你一半我一半,没吃饱自己再去捡点垃圾,一年两年,那狗也就这么瘦骨嶙峋地活了下来。
李舒没给它取名字,每天就狗啊狗地叫着,很早前虎子说他妈养了只猫叫咪咪,经常给它喂鸡肉,讲到这虎子咽咽口水,说那味道香的我都想吃。
你吃没?李舒也咽了咽口水。
我吃了。然后被我阿爸骂了,他说我个傻瓜蛋,但是他后面骑着突突叫的三轮,带我去镇上买烤鸡了,就是那种挂在铁皮炉里会转的那种。虎子眉飞色舞地说着。
我也想吃。李舒说。
让你爸带你去买。虎子咧着牙说。
我没爸,我是我阿妈一个人的小孩。李舒说这话的语气硬邦邦的。
你骗人。我妈说每个人都有阿爸。虎子直愣愣地说。
我就是没有。李舒说。
……
两个人吵得很厉害。
虎子后面搬走了,搬家的大货车在他们家的大院里停着,李舒趴在墙头看见了那只叫咪咪的白猫,它干净得不像这尘土飞扬的地方该有的动物。
它才像是家养的,李舒和那狗的关系远称不上主人和宠物,没有哪家主人会把宠物养成那副鬼样子。
纸包不住火,李舒刚喂完小花狗,一扭头,李忍冬站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她,李舒慌乱地站起身,手一个劲地往衣服上揩,仿佛这样就能揩干净错误似的。
她的声音透着疲倦,说:“李舒,我养你一个就够累了。”
狗是最傻的东西,只知道摇尾巴,李忍冬没有看它,也不愿意看李舒,她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日子还是照过,许是因为李舒抽条的身子让李忍冬意识到应该给他多舀点饭,李舒偷偷摸摸喂完狗也能吃个半饱。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村子里到镇上修了大马路,电视慢慢在这个落后的乡村普及,直到李舒家装上第一支电灯。
突然有一天的饭桌上,李忍冬冷不丁地问:
“那狗呢?”
李舒一楞,又听见她说:“过几天给它洗个澡吧,太脏了往家里带总不是个事。”
李舒高兴得快要疯了,他想着洗干净后可以抱着小狗睡觉,把脸埋在它暖呼呼的肚皮上,如果他去上学,就把它放在院子里让它自个玩。
它吃的不多,它很听话,李忍冬会喜欢上它的。
就像李忍冬喜欢他一样,李舒觉得李忍冬是喜欢他的,仅管她对他冷若冰霜。
那狗隔个两三天来找李舒一次,它已经好几天没来,明天一定会来的。李舒亮起眼睛,傻傻地笑着,一会嫌这个名字不顺口,一会又嫌那个名字不威风。
那狗再也没来。它死在三天前。李舒此后再也没喂过流浪狗了。
“嘉禾站到了,前往江宁救助站的乘客请从A口出去……”
地铁口一出门就是救助站,李舒在保安室登记完信息就进去了,他对着墙上每只狗的大头照,毫不费劲地就找到了那只小花狗,沿着路标来到它狗舍前,经过允许后,李舒进入狗舍。
他身上带着一点工作人员给的狗粮,有些比较馋的狗就缠了上来,他的眼睛慢慢地搜寻着,终于在角落发现了那只小花狗。
它躲在角落,离狗群远远的。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小狗鼻翼翕合几下,支起身子兴奋地向李舒跑来。
李舒一手摸着它,一手喂它吃狗粮,他打量着面前的小花狗,它没有眉处的疤,它的鼻子略歪,它除了花色和以前那只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手心传来一阵濡湿感,小狗柔软的舌头不停地□□他的掌心,全天下的狗讨好人的方式都一模一样似的,李舒不由得想起大黄,继而他又想起它的主人:“他今天去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