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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明知故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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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是迹部景吾回国之后来到的第二个城市。
二月的京都没有什么观赏点,没有樱花,没有枫叶,没有下雪,枯山枯水,四处寥落。
司机开着车一路驶过大街,远离了现代都市的喧嚣,他透过车窗远远地看到一堵灰蓝瓦片封顶的墙,古朴的木纹从土地蔓延至顶,泛黄的针叶林将那幢建筑掩于山中。
车速慢了下来,在他眼前的是一条需要拾阶而上的山路,他的母亲牵着他的手下车,山路的台阶前站着一位年迈的管家,那位管家见到他时慈祥地笑了笑,领着母亲和他踏上台阶。
青瓦绿苔的石阶,精雕细琢的石灯,若有似无的流水,萧萧落木与落叶一地,响在耳边的只有林间的风与管家娓娓道来的话语,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斋藤家世袭五代国会议员,出过两代首相,连续三代位至大臣,现任家主斋藤启治虽然退至幕后,但他的儿子斋藤辰也在从政短短四年内便坐上了众议院文部科学委员长的高位,下次内阁改组便有望成为内阁大臣,而这一切都是现任家主在幕后运作的成果。
还没倒完时差的迹部景吾听着那些历史有些犯困,跟在母亲身后的脚步停了一下。
在一片暗色压抑的林中,他眼角余光处似乎掠过了一抹明亮的白色。
他转头看了过去,凭借自己出色的视力在林间找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他能记得他的目光初次落在她身上的时刻。
你会如何描述光呢?
像线,像纱幕,像尖顶白塔,像禁锢铁笼。
树林顶端的阳光穿过树杈,将视线分割成柔软的丝,然后编织成网,那些网线缀着她的白色裙摆,将她金色的发丝变成裂缝,仿佛飘缈虚无的幽灵在树林间游荡。
“景吾。”
母亲的声音让他回过了神,他快走几步跟上前面的脚步,转头再看过去的时候树上已经没了那个身影。
在前面领路的管家说,他们家的小姐是位优雅美丽的淑女。
横平竖直的线立成一个个框,方正的、分裂开的门与窗在地面上印下同等形状的影,他跟在母亲身后踩过喑哑的木地板,抬头望着曲折长廊天花板上延绵不断的双龙壁画,廊下流动的水汇聚到湖中,鱼尾拍动涟漪,惊起水花,溅到湖对岸几簇盛开的梅花。
长廊尽头是一间琉璃亭,天空、湖水、梅花,一切都是对称影射,身着传统和服的斋藤启治坐在亭中,手边是升腾着梅花香气的茶桌,手中是戏逗锦鲤的鱼食。
琉璃地板映照出他的脸,他低头看着自己,却又似乎看不清自己。
那亭子压抑、阴翳,就连景色的流光溢彩都不足以盖过那种幽暗,似乎哪怕再多的光照,经过如此漫长的折射到达深处,也只剩下朦胧的碎屑。
她来的时候抱着一枝梅花。
白色的连衣裙在冷风中凄零的摇曳着,点点红梅在心口像是刺目的血光。
她是金与白交相辉映融合的色彩,在阴暗亭院里唯一发光的存在,她的光芒在琉璃映面上,将他们分成两端,伴随着投入湖面的鱼食,荡起另一片扭曲的涟漪。
“满月。”
斋藤启治放下鱼食站起了身,他看着他在水与天相接处的身影,不透光的影子在他与她之间化作一幢黑色的十字架。
“你们小孩子自己去玩儿吧,我们在这里谈些事情。”
母亲朝他点了点头,他将地上的十字踩在脚下,走到她的面前,与和自己一般高的她对视,低头看到她白色裙角上的木屑与枯叶残片。
显然,她并不是一位优雅美丽的淑女。
财富的获得并不容易,人的欲望也往往没有尽头,将现有的财富维持下去,渴望更强的能量和更广阔的资源,带领家族进入新的等级,冲破阻隔的壁垒,延续荣耀,这是他们此刻站在一起的原因。
他跟在她的身后,低头看着她苍白的皮肤,那是一种被冰冷温度覆盖的灰,只有被脚上的皮鞋带束缚的痕迹上有些许活人的血色。
“你不冷吗?”他轻轻地皱着眉,面前的她停下了脚步,回头用死寂般的目光看着他。
竹节中淌出的水滴落进水钵,清脆的竹节声一上一下,规律又恼人,几片枯叶落到他的脚边,他还未碰到它,它便自己裂成了碎片。
“不知道,”她的声音没有定处,像冬天从嘴里呵出的一口气,悄悄地便飘散了,“听说男人都喜欢这样。”
“我不喜欢。”
不喜欢这栋如山般令人窒息的宅院,不喜欢这片沉默得震耳欲聋的湖泊,不喜欢这一面面如同枷锁般的门与窗。
他脱下自己的风衣,手臂绕在了她的身后画了一个旋,将带着自己体温的衣服披在了她的肩上,掌心擦过她的皮肤时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冰凉。
枯枝被风劈得萧瑟,她缭乱的头发缠在他的肩上,可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轻声问道。
“你也是被逼的吗?”
“没人能逼本大爷。”
“真好。”
他面前的幽灵抿了抿唇角,如烟般的白色凝实了一些,他似乎从她眼眸中看到了几分属于活人生命的灵动。
“你是我见过的第十三位联姻对象,”她说着,低头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红梅的花瓣,淡然一笑,“十三是个不幸的数字,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当时的他不能理解,只是抬头看那片四方的天空在屋檐的角落研碎它最深的蓝,风绕过脖颈几圈缠成死结,他讨厌这种没来由的无力感,也没看见她身上的伤在向他预示这是陷阱与诡计。
“你的那十二位联姻对象比我更优秀吗?”
当时的他桀骜,不服输,喜欢掀翻烛火点别人的暮色。
她摇了摇头。
“他们比你年长,比你丑陋,比你卑劣,比你贪婪,比你虚伪,带着烟和酒的臭味,虚情假意,巧言令色,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毫无趣味可言。”
“那为什么?”
“正因如此。”
那天她抱着花离开的背影他看了许久,直至房屋尽头转角那片沉默不语的黑暗将她吞噬殆尽,封进层层叠叠的坟墓里。
他在回程的路上凝望着车窗中倒退的晚霞,视线的恍惚让它更绚烂,带来错位的幻觉,可无论怎么回忆,她的影子总是残缺。
他靠在车窗的玻璃上问道,“我会和她结婚吗?”
从母亲口中没有听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她只是转头看着他,将手搭在了他的手上,“不一定,你可以选择她,也可以选择别人,或许身份和责任会让你选择的范围小一些,但我希望在这个范围里你有绝对自由,你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考虑这件事也可以。”
天边的云翻卷着,背景是燃烧的荒芜。
“你喜欢她吗?”母亲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终于离开了冰冷的玻璃,低头瞥到卡在纽扣缝里的断发。
她不够矜持,不够文静,不够温柔,甚至都不会笑。
“她不是个优雅美丽的淑女。”
而是一道难解的谜题。
再来到那幢令人不快的宅院是在半个月之后,这半个月里刚回国的他跟着母亲见了许多富商政要,京都的枯枝抽了新芽,庭院一边接纳枯萎,一边拥抱新生,和池中吹泡的鱼一起奏鸣自然轮回的序曲。
她坐在檐下缘侧,拄着下巴看着院子里的枯山水,阳光慵懒的洒在她的发间,明明没有风,可光影在他眼里已经碎了几千片。
她转头看向他,将受伤的手臂藏在了身后,
宇宙正在流动,在她的眼睛和他之间。
“你是本大爷见到的第一个联姻对象。”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像躺在坏了的表壳里。
“现在也是最后一个。”
他的谜题疏离而孤寂,直到掠来的风拂动沙沙树影,晃动了她眸底的光彩,只是那光彩像是在说脏话。
随后,她也确实开口骂了他一句。
“……白痴。”
迹部景吾从陌生的床榻上醒来的时候是在凌晨三点,他不太习惯这种传统和式的生活,窗外透进的冷调月光铺在地板和他的身前,他用胳膊撑着坐起身,扭头并没有看到雪之下的身影。
他站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正看到雪之下坐在门口抬头看月亮。
他在她身边坐下,不经意瞥到她手心中握着两块一模一样的腕表。
今天是个满月夜,月亮垂得很低,肉眼便能看清白玉盘上的斑痕沟壑。
“睡不着吗?”
刚睡醒的声音发哑,低沉,闷闷的如同情人的呢喃。
“我时常在想,他们相遇在满月夜,相爱在满月夜,结合在满月夜,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满月就好了。”
“如果那天不是满月,他们在黑暗中就看不到对方的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伸手用指掌挡住了明月,月光却还是漏过了她的指缝,如水倾泄在眉间。
“这是他们的满月。”
寒灯冷剔,水沉明月,他只是看着她,没有问出口的话一次又一次地沉没。
它就在天上,冷三更残夜,照离合万变。
再照空床。
他想问的是……
你有没有哪一刻想过,我们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一辈子算了。
可他明知道,清醒过后,他会和她说出同样的答案。
I do not nor I cannot love yo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