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香国(姑射篇)》rosemary

3、三 追梦

　　三追梦
　　清晨，她打理好衣装，从她居住的茅屋里出来，看见门前桂花落了一地，郁郁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迷醉。
　　花开又花落，山中岁月不知年，时间到了这里，似乎发生了异变，每日同样的行止，同样的作息，千百次的重复，她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般的沿着命运的轮迹行进着，她无波的心里永远是一面平镜，上面纤尘不染。
　　但是这样的日子，在何时起变了？
　　她拈起几粒残花，放在掌中，于是一路上，都有这种好闻的香气伴随着她。
　　是在何时呢？是在上一次的桂花开落？那对面的山上，不再传来笛哨的声音，不再有突然如云起风动惊雷般的剑光闪过，不再有丛丛迷阵似的长烟在山间飘绕？
　　她早已习惯了对面的异动，如同习惯了这苍茫绵连的山中的日出日落，草木生灵，习惯了她的茅舍，门前的桂树，相望两山间的万丈天堑。当那山归于沉寂，她才开始不习惯吧？
　　原以为时日久了，不习惯会变回当初的习惯，但是为何…
　　心头有一种淡淡的酸涩，象是很久没有用过食物般的无力？
　　她摇摇头，挥去那那些陌生的感觉，决然地抽出长剑，跃上山顶最高处的空地。
　　师父说过，青要剑法是世间最高妙的剑法，修行到第九层，可以达到天人合人之化境，如今她已达第七层，不知还有多少时日，才能到那种境界呢？
　　看着因自己的剑气引发的飞砂狂风，冰气凝结的风云变色，她浮上一抹淡然笑意，她从前一直不知对面山头的那种异动是怎么回事，还以为两地的天气不同，直到她有一天也练到了第七层，在山顶试剑才恍然明白，对面的是位同门，一位比她高明的同门。
　　她从没见过对面的人影，两山相隔遥远，绝无路径，虽能相望，却是隔着终年不去的云烟雾霭，阻止了任何可能的相识。
　　倒也没想过要相识，只是不习惯对面的沉寂而已。这种沉寂，传染给了山对面的她，令她不时会有些陌生的情绪。
　　立定在风暴中心，虽已停手，那力量惊人的气流仍在四周飞旋，足以将任何的东西化为细尘，在她练剑时，左近的飞禽走兽纷纷趋避 ，甚至已成定例，每到这个时间，这地方总是静默一片的…
　　“师父。”
　　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她也没表示惊奇，师父偶然会来看看她的进境，来去均是无声无息，从不多语。
　　“第七层了。”冷淡无波的声音里却也听得出嘉许，“很快。”
　　静立着，等着师父的指示。
　　“你下山去吧。”
　　抬眼，略有不解，“下山？”
　　下山去做什么？
　　* * *
　　集市繁华，人来人往，有各种她从未见过的事物，她虽是心性淡然，却也不禁投以打量的视线。
　　看了一会杂耍，又看了捏糖人、皮影戏等诸多物事，半天下来，觉得有点饿了，她想起她带的最后一块干粮昨日在路上便吃掉了，自来这个小镇，还没进过任何食物。
　　她修的是青要大法，其中练功的首要条件便是辟谷。所以坚持几天倒也不妨，山居岁月时，每半年有门中使伇送来粮食，她从没未注意过进食这种小事，没想到出了山，却无处找米为炊了。
　　一阵香气从上方飘了过来，她精神一振，抬头去看，原来自己已站在一栋大屋前，屋分两层，门前挂着旗子，上写仙来客栈四个大字。
　　原来这就是书上说的客栈啊。师父令她下山前，曾给她一本游记，也没多交待什么便走了，害她看了之后有许多疑问无从解答。
　　店小二正立在门口招呼来往客人，见了茫然思索的她，便双眼一亮，堆上笑容，“姑娘，要住店吗？小店是百年老店，一来洁净，二来安全，价格公道，还提供饭菜…”这位姑娘布衣荆钗，生得却如仙子一般，绝非他们这小镇能有的人物。
　　她目光打量着说话的人，又看看他力邀她进去的地方，眼前讨好的笑容令她迷惑，她从没见过师父笑，不知道人的脸居然还可以这样。
　　迷糊里，她跟着店小二进了客栈，被带到了一间屋子。
　　“客官，可要用饭？”店小二热情招呼着。
　　她轻点了头，她在集市上不是没见过卖小吃的，但看到来去的人都是用一种有孔的小铜片去换，她没有，所以只好看看就算。
　　“那要给姑娘送入房来，还是到楼下厅里用？”
　　“楼下。”她上来的时候看到厅里有不少人，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同在一间房里，有谈话的，有饮食的，很…热闹。
　　“那姑娘要用点什么菜？”
　　接过店小二呈上的菜单，上面长长地列着各种名字，令她看了眼晕，没一个是她认识的，她一直过的是简单的日子，每日固定用的是白饭青菜，谁知道这些叫金玉满堂、繁花似锦的是什么东西？
　　“白饭青菜。”还是老样子比较保险。
　　咦，看小二的笑脸似乎有点变了，“没有吗？”
　　“有，有，小的这就去备。”唉，原来是个穷仙子。
　　她坐的位置靠近角落，观察厅中景象十分方便，在等着饭菜的空儿，便打量起在场的人物。
　　厅里坐着十来个镖师，聚集在一张拼起来的大桌边，饮酒谈笑，有两个年纪大些的镖师坐在另一小桌前，饭已用过，正自对弈。
　　几局下过，只听其中一人哼了一声，道：“不下了，老是走这几招，烦也不烦？平了算了。”
　　另一人笑道：“下棋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老哥何必认真？”
　　“下棋不认真，还有什么乐趣？”
　　“哈哈，老哥厉害，老弟我棋力太弱，自然是比不上的。”
　　“人家说下棋找高手，比武觅英雄，就是这个道理了，唉，可惜咱们龙城镖局里会下棋的没几个，更别说高手了…”
　　一边的年轻镖师们哄笑道：“下棋的高手在咱们局里可又有什么用处？难道陪镖主下棋解闷不成？…”
　　下棋找高手？
　　师父让自己下山历练以提升武功，或正是此意？那，高手何处觅呢？
　　她正想着，饭菜送来了，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奇怪，同样的材料，为何与她做出来的味道大不相同？
　　小二见她举止有异，忙问：“姑娘，饭不对吗？”难道厨子迷糊，忘了放作料？
　　“好吃…”她点点头，小二松了口气，但接下来的问话却令人绝倒，“这个白米是如何做的？才不变成糊的？”
　　记得她每日做饭，都是把白米和青菜扔进水里，放在火上烧个把时辰，出来的都是糊成一团的东西，味道也没有这样香。
　　小二失笑，“姑娘说笑了，这种白米人人都会煮的，放水正好就行。”这位姑娘衣着朴素，看来应是平常人家的女儿，怎地连煮饭也不会？
　　人人都会？她脸上泛起红晕，师父曾说她天姿极高，看来只是说修习剑术吧，她虽还想知道如何煮米，却莫名地不愿再问下去。
　　那小二转身走开，再回来时，手里拎着篮子，里面盛满红桔。
　　“各位客官，小店掌柜家有桔园，如今正是丰收的时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店免费请各位尝尝我们本地的特产蜜桔，管吃管饱，不用客气。”
　　他散发着桔子，有客人打趣，“小二哥，你若方才就发这水果，俺也不吃这些酒菜，索性吃这白送的桔子到饱了。”
　　“去，小气鬼，吃多了桔子，也不怕上火？”另一客人嘲笑着反驳。众人说说笑笑，边吃桔子，厅里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面前放了一堆桔子，她拿了一个打量，桔子散发着特有的香气，很好闻。
　　一边看着的小二笑道：“姑娘尝尝，甜得很呢。”
　　她笑笑，还没去动手中的桔子，只听外面突然一阵吵闹喧嚣。
　　店中镖局中人都是一警，那下棋的镖师推开棋盘，“什么事？”
　　“不好了，不好了，山贼来了，山…”另一名店中伙计慌忙跑进来，“快、快关门。”
　　镖师们呼拉一下子都站了起来，“山贼？”
　　“没听说过这西平镇还有山贼啊？”
　　“别说了，你们去房里看着镖，你们几个快去帮忙！”
　　几个镖师帮着店小二关门关窗，还用桌椅顶着，店内登时暗了下来，其余的客人都躲回了房中，镖师们拿出了兵器，店里的人抄起来棍棒，都是紧张不已，无人说话，街上呯呯声不绝，想来也是在关门闭户。
　　远远的马蹄声如雷雨般密急，看来贼势不小，声音越来越近，却突然止住，原来贼人似乎停在了镇东头，很快地便隐隐有哭喊号叫声传来，听得店内众人心中都是一紧。
　　“那是王大户家吧。”店小二小声地叹着，他们西平镇也就这么几家富户，看来这些山贼是早有谋划。
　　一名年轻镖师听得气愤，冲向门边，“我去看看。”
　　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劈手拉住，厉声训斥，“这是什么时候，由得你逞能？凭你那几下子，就能行侠仗义了！？”
　　店小二也来相劝，“是啊，那山贼厉害，连县里的捕头都奈他不得，客官还是小心些吧…”
　　“这山贼本是山那边的东平镇附近的，两年前不知为何却转来了我们西平，听说是在什么人手里吃了大亏，待不下去，才来我们西平附近的。”
　　“还好每次只抢一家，不然大伙可真活不下去了。”
　　他们正说着话，眼见一条人影从楼上窗子中跃下，朝镇东去了，眼见这人身材高大，背着大刀，正是龙城镖局的镖师。
　　“唉，小赵这个楞头青！”
　　那下棋的老者之一又急又怒，“你们好生等着，我去追他回来。”
　　门窗都被挡着，饶是他动作飞快，也慢了一步，那小赵已奔去老远，他恨得咬牙，欲大叫却怕惊动了贼人，只得缀了上去。

　　＊　　＊　　＊
　　镇东的一所宅院前围着数十名衣着深黑骑在马上的大汉，大门前倒着几具尸体，都是家丁服色，门口一人横刀苦战数名黑衣大汉，虽是早已受伤，却还在拼死支持，挡着进入宅院的通道。
　　那些大汉看着这以一敌众的恶斗，明知那人必死，只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围观，见自己这方有人受了伤，便去换了下来，那人受的伤越来越多，血已是染红了半个身子。
　　“吃肉还见着了块骨头。兄弟们，闪开，让老子来！”
　　那为首的独臂大汉发出一声冷笑，手中的长刀自顶劈了下去，带起了一阵劲风。
　　那人举刀格挡，双刀在半空相撞，发出刺耳巨响，那人受不住重震，竟然跄踉后退，虎口迸裂，刀从手中松下，落在地上。
　　众贼哄然叫好，那贼首趁势挥刀劈向对方头颈，那人不及躲闪，眼见就是无幸。
　　就在这个时候，小赵到了。
　　小赵一个纵跃，连人带刀飞了起来，挡在了那个人前面。
　　“嘿，这又是哪里来的毛头小子？”
　　这又是一场没有任何希望的拼杀，小赵虽在镖局里算个好手，但和这名杀气腾腾身手霸道的贼首相比，是没什么活路的，没想到山贼也会有这等的武功。看到险相环生处，在一边窥探的老者握紧了手中剑，心里交织着矛盾。
　　突然他觉得身后有异，猛地回头，发现在店中那个少女赫然便站在身后。
　　“姑娘快回去，这里凶险。”方才在店里就发现这女子有点笨笨的，连做饭都不懂，还猜测她是不是离家出走的名门小姐，如今看来，只怕还有点痴。也不知是何时跑出店来的，想来是初听贼至时，人人紧张，没有注意她吧。
　　她看着远处厮杀，若有所思，“他很厉害吗？”
　　老者气不打一处来，知道她说的是那名贼首，“当然厉害，刀剑无眼，你还不快躲着！”大手伸出，要拉她伏下，却是掌中一空，已失了她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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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前忽然一花，有个白影飞了过来，他本来正在戏弄似地在他的两名敌手身上留着伤口，此时不由微怔，向后退了一步。
　　面前站着的，是个年少女子。
　　那女子清丽绝伦，神情却是超出年纪的淡然，清澈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打量，不带一丝惧意或女子该有的怯意。反倒象带着某种兴味，直直地瞪着他的刀看。
　　好怪异的女子！他心头涌上一阵寒恶，自两年前他受伤丢了这条手臂后，胆量就大不如前了，凡是见了某种看似普通，却隐含危机的东西，就要暗暗发抖。
　　“好漂亮的丫头，正好给我们老大当圧寨夫人啊。”
　　“小姑娘，还不快闪开，仔细伤着…”
　　一边贼人们看不出来首领的心悸，只是一味哄笑着。她冷淡的眼光扫过全场，表情平静无波，从背后包袝中抽出了剑，指向贼首。
　　现在任是再笨的人，也看得出她的用意。
　　他大喝一声，全力挥刀劈去。
　　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两次，他不会如此倒霉的。

　　＊　　＊ *

　　“龙…城…”
　　“龙…城…”
　　中气十足的喝道声在山道上回响，龙城镖局一行人走在盘山古道上，前面是骑在马上的几名趟子手，中间是镖车，几名老资格的的镖师护在两侧，后面是数名年轻的镖师，他们一边小声谈论着，一边不住地看着后方的年轻女子。
　　“…真有那么厉害？”
　　“怎么不真，是刘师伯亲眼见的，小赵当时也在场的，小赵你说是不是？这位姑娘若不厉害，刘师伯也不会千方百计地请她和咱们同行啦。”
　　被点名的人默然地点点头，心里仍在回想着那日惊魂动魄的一幕，那是怎样精妙难言的一剑呀，他甚至都没看明白是那位姑娘如何出的手，那个不可一世的贼首就已中剑，唯一能拿武器的手臂上满是鲜血。而姑娘只不过才用了一招而已，这一招震摄了在场的所有人，那些强盗们在呆立了片刻后一哄而逃，他还听到那个受伤的贼首象疯了一般地念着什么不可能，又是他之类的疯话。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那女子，那女子面上仍然淡淡地没什么表情，自己师兄弟几个谈论她，她似浑无其事一般，好象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就连刘师伯震惊于她的武功，请她同行到京城，她也不置可否地跟着镖队。
　　“大家歇歇罢！”
　　前方是一块开阔的草地，众人都坐了下来，拿出干粮和水，边吃边说笑着。

　　她也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她对于长途行路还没什么概念，所以也没有什么备用的食物，有的只是衣袋里的赠品桔子。那天收了桔子，还没来的及吃，就出来和那盗首比剑，…若那个算得上比剑的话。
　　“姑娘，这里有饼和肉，别客气啊。”
　　刘镖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眯眯地递上手中的东西，她接了过来，生涩地谢了一声。
　　“姑娘的武功这么厉害，不知是哪位明师的座下？”
　　这不失时机的探问令她微觉一怔，他，是在问师父的情况吧？
　　“家师姓谢。”
　　别再问了，关于师父，她也只知道这么多。
　　谢？
　　老镖师饶是见多识广，却搜尽枯肠也想不出来江湖有哪一位名人姓谢的。
　　“姑娘很早就开始练剑了吧？”
　　看她似乎不大愿意回答师门的事，那就换个问题问好了。
　　“嗯。”她点点头，自她有记忆起，她就开始练剑法了，这样应该算早吧。

　　“姑娘可有要去的地方？”
　　这个奇怪的少女实在不是个好的谈话对象，惜言如金。
　　“没有。只是想看看别人的剑法是什么样的。”
　　她终于多说了几个字，是因为知道这老者想必知道不少剑法高明的武者。
　　“哦，这样啊，姑娘是出来修行历练吧？可惜了，上个月京城里武林大会刚刚开过，四方好手风云聚会，真是热闹非凡，…”
　　“好手？”
　　这些人现在哪里，真想找出几个来瞧瞧他们的剑法，她无意识地摸出一个桔子。
　　“可不，有青城的纪掌门，有百药堂的司空堂主，狂龙帮的龙副帮主，…这些都是使剑的高手，…”不过依我看，比起你这小姑娘来，却是大大不如，真不知你鬼神皆惊的剑法是从哪里学来？刘镖师想着想着，想起家中不成材的子弟们，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专心地听刘镖师说那些人的名字，暗记在心，一边咬了一口桔子。嗯，这桔子闻起来很香，吃起来就有点涩了。
　　“咦？”刘镖师惊讶地瞪大了眼，他从没见过有这样连皮吃桔子的，“姑娘怎么把皮也给吃了？”
　　她怔然地看着手中物，“皮？”吃这个东西还要去皮？
　　“姑娘不会…从没吃过吧？”
　　看到少女居然真地点点头，刘镖师差一点惊倒，天啊，这少女究竟是从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出来的呀！
　　但他真正惊倒，那是在与少女分别近一年后了，当他听说青城掌门被一个少女挑战，在数招内惨败吐血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想起了这个怪怪的少女。
　　难道就因为他的多嘴，才导致了一代掌门的面目无光？万一青城人知道了他老刘的作用，他还有活路吗？
　　他没有猜错，那些成名人物相继惨败在一个少女剑下的消息传来，无不是他当年跟那姑娘说的人物，如果他知道会惹这么大的风波，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再多一句话。教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