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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家乡的帆(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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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2特大凶杀案”的刑侦工作已经进行到了第八天,陈子威和梁志坚的家属也已经正式报了失踪案。
廖碧海让大炮和二哥分别带着大志和星星去走访两名失踪者的工作地和居住地。两人的手机、电脑等也交由技术科进行检查,以期能从中发现蛛丝马迹。
江舟自廖碧海去找过自己之后,深知被抓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但自己还是希望能再见陈向阳一面。
这一天,江舟正在打扫狗舍,手机响起,是小姨。
“舟娃子,你妈没了……”
江舟平静地“哦”了一声。他对于“妈妈”这个词的感受,是非常遥远的,就好像小姨说的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死了。
可当小姨说要他回去奔丧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有个“妈妈”的感受是非常真实的。
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没了,他真的成了孤儿了。
江舟和哑巴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坐上了回家的大巴车。
这是一段他已五年多没有踏上的归途。
江舟坐在靠窗的座位,看着逐渐熟悉的景物出现在眼中,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最后一次回家,是在高三毕业的时候。
为了攒学费,那年暑假他在县城的一个工地上做小工,但在收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他还是满怀喜悦地回了家。
他把通知书给小姨和姨夫看,也给他妈妈看。可惜妈妈只知道咧着嘴笑他。倒是小姨和姨夫用反复擦净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着通知书,又小心翼翼地问他:“学费,很贵吧?”
江舟眼皮都没抬一下,道:“姨,你别担心,我自己会挣。”
小姨他们这才收起那份小心,畅快地说:“还得是我舟娃子!这村里头的状元都出在我家啦!”
可谁想,妈妈不声不响地在一旁作妖,竟默默站起身来,原地褪去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对着江舟咧着嘴笑着说:“长生,睡觉,长生来,睡觉。”
江舟当即脸色憋得通红。
小姨眼疾手快地一把抓过她姐,一边把她刚褪去的裤子往上扯,一边大声呵斥:“作孽啊!你儿子那么争气哟,你怎么还在这里丢他的脸哟!”
小姨夫在一边讪讪,眼珠子不停往那白花花的一片瞟去。
江舟当天就直接回了县城打工的工棚,至此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大学期间,他靠自己打工的钱缴了学费、养活自己,还每个月给小姨存500元钱,偶尔也会给小姨去个电话,问问妈妈的情况。
与老家的联系,也就仅限于此罢了。
时隔五年,他又回来了。
看着大巴沿着海岸线行驶。正是涨潮时,不远处能看见渔船和风帆。那咸咸的带着腥味的风,令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他,他回来了。
小姨家这五年来似乎一点都没变,时间在穷人的家里似乎是停止的。依旧是寒碜的房子,门前的晒场上空无一物,破旧的木板门上贴着的“福”字早已褪色,被海风吹得摇摇欲坠。
“姨,我回来了。”
江舟见到他小姨,却又觉得时间在穷人的身上,是以倍速往前赶的。
六年前还可以说是风韵犹存的女人,如今已彻底成了老婆子了。海边的风似乎有一种凋蚀的力量,让女人的脸皱成一张橘皮,而常年没有保养的皮肤也是黑得十分沧桑。
小姨看着眼前颀长而清秀的江舟,第一眼竟没有认出来。直到听到这声叫唤才算缓过劲儿来。
“舟娃子,你可算回来了哇……”一开口,眼泪便涌出了眼眶。一时间,小姨夫和小姨的儿子都从里屋出来,围着江舟。
江舟有点不自在,问道:“姨,我妈怎么回事?”
小姨一边擦着眼角一边说:“你那苦命的妈啊,前天跌海里淹死了,人现在停在你们家,我带你过去看看哟……”
小姨带着江舟从屋子后门穿出,小姨夫和他儿子也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听小姨开始絮叨:
“我这疯姐姐啊,前天也不晓得又咋个抽了风。我给她送饭,看她吃的香,我就在屋里帮她拾掇拾掇,日头好,就把她被子褥子拿出来晒晒,门也就没锁着。
她平时这时候都自己在一旁不吱声地看着我,可谁想前天她偏就瞅着空溜出了屋子,等我发现她没在屋子里,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跑得老远,一边跑,还一边叫着你那死鬼老爹。”
江舟木然地听着,这么多年,他作为人子,对疯母疏于照顾,还是有愧的,虽然他自己也过得很是艰辛。
小姨继续道:“你妈那天跑得真是快哟,就好像听到你爸在召唤她一样。村长听到我的叫唤,也招呼人一起来追你妈,愣是没追上。
你妈跑到海边,就好像突然间清醒了一样,还唤了我名,叫我告诉你,她对你不住,她要去找你爸了,让你好生顾好自己,她不拖累你了……”说着,小姨的眼泪又蜿蜒而下。
江舟听了愣住了。
他的疯母啊,也许在他尚未记事的时候,她也曾是个温柔贤惠的母亲,可自他父亲死后,母亲的种种对他而言皆只是羞辱,所以在他心中,这些年也不觉只当母亲是随父亲一同死去了的。
可谁曾想,母亲在临死前,竟能念及他。
小姨还在继续:“你妈到海边跳下,刚好是退潮,海水卷了去,好几个人想下去捞她,但都知道这时候下去,怕是把命都搭上哟……还是村长叫人开船出去,才算网上来的。”
说着,一行人已经到了江舟家门口,小姨他们早已布上了简易的灵堂,挂起了白幡。
江舟跨过门槛,这个破败的家里,赫然正中停着一口棺材,那是小姨让江舟回来看上最后一眼,再送去火化。
江舟看着母亲陌生的脸庞,这才痴钝地生出一种痛觉,那种留着一样的血的亲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无从寻觅的痛苦,隐隐从心底滋生出来,蔓延到他的眼里,化成沉默的泪水滑落脸颊。
他回想着自己对母亲的依恋是从何时开始一点点消弭的。
是他小学的时候,母亲带着一个男人回家,当他放学回来的时候,推门看见那个男人骑在母亲身上,而母亲正在他身下发出说不出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叫声的时候?
还是他眼见着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冲进屋子,揪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按到在地上不住地拳打脚踢,母亲只能任由他们欺负,而自己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死死抱住母亲,试图用自己羸弱的身躯护住这个女人的时候?
亦或是在之后母亲开始精神不正常,每每在家里或村子里袒胸露乳,赤身裸体,而他作为儿子却无能为力,只能躲进学校拼命学习,躲避回家的时候?
他已经无从去回想,这个女人,给了他生命,但没有给他尊严,以至于他很小就对于男女之情无比地厌恶,他害怕再遇到一个像母亲那样的女人。
后面的流程,江舟几乎像个木偶一样,跟着小姨操办。火化,然后骨灰盒和父亲葬在一处。
从墓前站起身来,姨夫凑到他身旁,略有难色地说:“舟娃子,这次你妈的后事,我和你姨……可花了不少……我们……”
江舟识趣地说:“姨夫,我身边带了些钱来,一会儿就给你们的。这些年来也多亏了你们对我妈的看顾。”
姨夫尴尬地笑笑:“舟娃子,还是你懂事啊,我们……也是不容易啊……”
江舟点头表示理解,不再多言。
小姨和姨夫他们先走了,只留江舟一人还在墓前坐了会儿。
磕了头,上了香,母亲以后于他而言,就成了一座坟、一块碑,一个名罢了。
往回走的路上,江舟看到了一个逃避很多年的名字:陈帆。
那是个小小的墓碑,从生卒年月来看,只活了16岁零两个月。正是人生好年华,却长眠在此。
江舟走过来,坐到墓前,用手抚摸着陈帆的名字,就像他曾经在自己的稿纸上不自觉地一遍遍写下这个名字又轻轻去抚摸一样。
那是12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他从村小进入曲海县中,是他第一次离开渔湾村。他背着书包,拎着简单的行李,揣着小姨给的一百块钱,到了县中。
家长会那天,班里只有他没有家长来参加。班主任郝老师去了他的家乡,在渔湾村的村长那边得知了江舟不幸的童年,也去了他那徒四壁的土胚房的家里,看到了他那疯疯癫癫的母亲。
郝老师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回来就和校长商量着,向县里教育局打了申请把江舟的住宿费、学杂费都给免了,老师们还为他捐款,资助他的伙食费。
第一次考试,他就考了全校第二。
第一名是一个叫陈帆的孩子。
陈帆长得比他高,江舟本身也不矮,可陈帆发育得更好,竟硬是比他高出半个头,俩人坐在前后排。
不似江舟的白皙和清秀,陈帆身上,有着健硕和阳光的美,尤其是笑容,可以扫清江舟心底的阴霾。
这一点,江舟后来在大学时见到陈向阳的第一眼的时候,就有感觉他俩人的笑容是那么相似。
也许江舟就是对这样的笑容没有丝毫的抵抗力,所以他总是对陈帆的一举一动格外地关注。
虽然江舟在年级里十分出名,不仅是因为他的成绩好,还因为他长得好看,好多女孩儿都喜欢偷偷看他而自叹不如,而江舟又是那种冷淡的性格,对谁都是三分礼貌、七分疏离,这就使他更令人着迷。
但是在江舟心目中,陈帆比自己更好,无论是成绩长相,还是家庭环境,江舟在陈帆的面前,都是自卑的。他从不敢正眼去瞧陈帆,而是在陈帆打球或踢球的时候,远远地用目光追逐着他,看他奔跑、跳跃,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少年的心并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直到班里开始流行谈论CP。
有人说起陈帆和班花,说一个高大帅气,一个小鸟依人,就是很养眼的一对。江舟听了内心隐隐有些不舒服。
班花听到后,回了一句:“我可配不上陈帆同学,我觉得我们班只有江舟能配得上陈帆。”
众人哗然,男生和男生怎么可以!
但是,陈帆和江舟确实很可以啊。
他俩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而且,江舟在学校里有着“花无缺”的美名,和陈帆确实配一脸!
班花的话竟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江舟听到自己的名字和陈帆被编排了CP,隐隐又生出几分欢喜。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对哪个女生生出过同样的心思过。母亲的缘故,他似乎对女性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和厌恶,而陈帆的出现,竟让他懵懂的少年情愫,有了具象化的寄托。
他于是更加关注起陈帆来。还常常有意无意地去和陈帆接触。
有时候,明明是他自己会做的题目,但还是会转过身来向陈帆请教。看着陈帆专注地为他讲题,他就会有一种隐秘的满足。
陈帆所在的篮球队要找个替补,江舟默默报了名,尽管他在小学的时候从来没有打过篮球,甚至村小都没有球场和篮筐,但他还是报了篮球队。
因为这样可以有理由让陈帆为自己补习打篮球的技巧。周末的时候俩人在球场上一起挥汗,一起奔跑,一起跳跃,还有时不时地肢体触碰,江舟的心跳格外地热烈,他知道那并不止是因为运动。
去食堂用餐的时候,江舟也会不经意地和陈帆在一处排队,然后一起端着饭盆找一处只有双人位的角落一起用餐。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二人身上,江舟觉得那一刻的幸福就像光束一样成了可以触碰的暖意。
而陈帆,一直都是一个温暖的男孩儿。对于江舟的亲近,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亦是很喜欢和成绩优秀的孩子做好朋友的。
整个初一这一年,俩人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江舟甚至常去陈帆家里吃饭,陈帆的爸妈亦是十分喜欢这个白净礼貌的男孩儿。
有一次周末,江舟去陈帆家里温习功课,临要离开的时候被暴雨滞留在陈帆家。陈帆妈妈便邀请他在家里住一晚。
那一晚,江舟和陈帆同榻而眠。听着陈帆均匀的呼吸、看着他起伏的背影,江舟却久久不能成眠。他多想伸手去抱住陈帆,多想亲亲他的额头还有嘴唇,多想抚摸他光滑的后颈。
可是他不敢。他承受不起陈帆可能的厌恶的表情,更承受不起陈帆与自己决裂的后果。
所以他想,也许对陈帆的迷恋只是年少钟情,也许随着自己的长大,一切都会回归正常,即使自己不喜欢女生,也不一定要喜欢男生。
因为父母的缘故,自己对婚姻和家庭的恐惧,那以后自己可以独身,可以去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城市,自由自在地生活。陈帆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样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而一切,在初二寒假的时候出现了转变。
江舟在老家过了正月初三便出来了,家里窒息的空气让他无时不刻不在想念着县中的时光,想念着陈帆。所以他回来县中的宿舍住了几天。
待到陈帆他们家走亲戚回来,他便去了陈帆家里一起温课,可原本的二人空间,多出来一个女孩,听陈帆说,那是他父亲的战友的女儿,名叫小槿,和他俩同岁,只是在京海市上初中。
小槿笑得时候有两个酒窝,看着陈帆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就好像一杯甜蜜的诱人去品尝的葡萄酒。
陈帆看着小槿的时候亦是温柔地微笑,谈吐间俱是俩人小时候的童年故事,绵密的对话使江舟没有任何可以插话的空间。
江舟的内心就像是那杯葡萄酒没有充分醒酒,酸中带涩,涩中微苦。
但他的沉稳和内敛不允许他失态,所以他沉默,并匆匆离开了陈帆的家。
尽管寒假后,小槿就回去了京海市读书,可是一整个初二的下学期,在江舟和陈帆的交谈中,江舟就时常能从陈帆的口中听到小槿的名字。
“小槿这次的语文又考了班里第一,她怎么真么聪明!”陈帆面带赞许地说;
“小槿在征文比赛中得奖了,真厉害!”陈帆钦佩地说;
“小槿病了,她微信说她喉咙很痛,不能和我通话,哎。”陈帆担忧地说;
“小槿说以后想考京海大学,希望我也考那里去。江舟你呢?你打算以后高考考去哪里?”陈帆看着手机短信,不经意地问江舟。
江舟多想回答他“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可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出口却变成了“我要去很远的地方,老死边疆。”
陈帆锤了他一拳:“你小子胡说,以后我们和小槿考一处去!”
江舟不再说话。
他真的很讨厌、很讨厌陈帆每一句话都要带上小槿!他多希望陈帆的世界里只有自己,陈帆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的身上,只和自己说话,只听自己说话。
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
江舟于是有时候会刻意去疏远陈帆,可是当陈帆真的讪讪地走开的时候,江舟又会懊恼,会找个理由去挽回。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学期。终于到初二那年的暑假,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