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舟路

16、第 16 章

　　二零二三年，十一月十七日。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

　　那天下午我如往常一样出来喝杯咖啡，天气很凉，我想出来走走，于是端着咖啡在街上行走着，猛然，剧烈的撞击声响彻空中。

　　我顺着声音转过身去，不远处似乎发生了车祸，因为太突然了，说实话吓得我心脏一突。那声音算不上小，而我也离的不远。

　　碰撞车辆的旁边开始围上了人，我看着一个年轻女士在那里焦急的打着电话，场面似乎很是混乱。

　　我并不想凑这个热闹，后来也只是走了。

　　接下来我的半生都在为这个决定而后悔。

　　我离开后不久，就有人给我打了电话，一开始我挂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广告推销什么的，第二次我犹豫了几秒也才接上。

　　我发誓，那一刻，我一定是死了，那一刻我一定是死了。

　　手机里的话，一遍遍的在我耳边萦绕，“江独醒先生出了很严重的车祸，他的手机上的号码只有这个有备注，您能来医院一趟吗？”

　　我手机捏着手机，紧紧的捏着，我打了车迅速的赶往医院，坐在车上，我的心里无比悔恨。我的捏紧手机的手不自觉的颤抖，止不住的颤抖，我没办法，没办法。

　　他要做手术，我给他签的字。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做人了，也不想再去签他的病危通知书。

　　手术足足进行了十个小时，十个小时里面，我没有一刻不想杀了我自己，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苦，他脸色苍白，浑身是血，全都是血。

　　如果人死后能进入修罗地狱的话，阎王一定会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让我时时刻刻受烈火焚烧，他应该剜我的骨肉，放干我的血，拔下我所有的牙齿，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这一生总会做错很多的事。

　　我二十四岁不应该去那家酒吧，也不该将他带回家，不应该跟他结婚，不应该跟他离婚...

　　全都错了，全都做错了啊。

　　我不应该端着咖啡云淡风轻的经过，不应该不去看一眼那个人是否需要帮助，那是我的阿醒，我家的小孩啊..

　　是别人帮他报的警，是别人将他送来医院的，我不应该按掉那个陌生电话，不应该端着咖啡那么云淡风轻的走过。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应该让野兽把我撕碎，我应该以最惨烈的方式坠崖死去，我..我应该不得好死...

　　我..我..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我到底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恶事要报应在我的阿醒身上，他还那么年轻，他小小的一个，怎么能忍受这么痛的苦楚。

　　有什么不满尽管朝我来啊，尽管朝我来啊！！！

　　我会怕吗？！！

　　我的阿醒做错了什么？！

　　要有报应的话干脆撞死我啊！我还要感谢上天，感谢上天。

　　我的嗓子哑了，豆大的水珠落了下来，我哭的说不出话来了。

　　我好后悔啊。

　　我好后悔。

　　十个小时太长了，我像是从地狱走了一遭。

　　隐隐的，我听见有什么声音，是谁在叫我。原来是护士，阿醒被推出来了，我立马从地上站起，他安静的躺在那里，没什么生气的样子。

　　像是一碰就会碎一样。

　　我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下辈子，下下辈子，哪怕我转世成为一条狗，我也再也不想看见了。

　　我在他病床前守着，我知道暂时不会醒来，我还是守着，我现在不想离开他一步。我想要他若是醒来能第一眼看到我。

　　我不确定他想不想要看到我，但是我还是想留在这儿。

　　哪怕他讨厌我。

　　我唯一庆幸的事我还有点钱，以至于能立马交上费用，我想，我也算是有点用。

　　我几乎算是住在医院里了，一天一天的照顾他，不过他还没有醒来，我有时间了替他擦擦身子，他依旧那么安静，没有醒来的期望。

　　他保下了一条命，可暂时没有醒来的迹象。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赎罪？该怎么对得起他。

　　一日，天气晴朗，我刚给他擦完身体，随后端着水去往卫生间，将脸盆放在原处同时也将毛巾清洗完挂好。

　　刚从洗手间出来我就看见病床上他的手轻微的动了动，我的眼皮都颤了颤，随后立马走到了病床前，步子不自觉快了很多，我心里有些愉悦，不，兴奋。

　　他睁开了眼睛，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手提起又放下，他瞥了我一眼，我给他解释，“这是医院，阿醒”，声音有些低。他现在还很虚弱，我不想吓到他。

　　他明明看见了我，却没什么额外的反应，我心里闪过一丝失落，随后调整床位以便于他能够舒服的靠着，毕竟他已经睡了很久了。

　　我将病床调整好以后，此时他的视线才投射过来，嘴角有些淡淡的笑意，说出的话却有些随意，“你怎么来了？”

　　这话把我噎住了，就好像我在这有什么不对一样，还是说他根本不想我在这里。我的嘴动了动，“我来照顾你”，我听见他嗤笑了一声，接着他说“你不是要跟我断绝关系吗？”

　　断绝关系？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刚想反驳，却又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因为刚才脑子闪了一瞬，我想起了我写给他的信。

　　难道信里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像他说的那样吗？

　　我无法否认。

　　我硬着头皮，也不顾什么脸面了，哄着他，“阿醒，哥错了，现在就让哥照顾你吧”，我发誓，我的语气、我的姿态从没有这么低过。

　　但是此时的我倒是可以再低一点，我只希望他不要用这么冷的语气跟我说话，好像我是什么陌生人一样。

　　“阿醒，饿了吗？”，我问他。

　　他淡淡的开口道，“我渴了”，听见这话我立马把床头柜上的杯子递给他，里面的水是我不久前刚倒的，现在喝温度刚刚好。

　　他拿起杯子的手有些吃力，我扶着他的手一点点的喂给他，他有些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应该很疼。

　　我不自觉的问出口，“还疼吗？”，这话一出口我登时瞪大双眼，我竟然不自觉的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听见他说，“很疼”，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看，语气缓缓的，就好像说出这两个要费很大的力。

　　很简单的一句话，或者说，两个字。

　　缓了许久，我只是站在病床前低着头没有说话，就在气氛有些许尴尬的时候，阿醒开口了，“我有些饿”

　　我如获大赦，立马回答，“好，我去给你买，你想吃什么？”，我瞥了他一眼，此时他刚好转过头望向窗外，他那么表情平淡，我不知道此刻的他在想什么。

　　我在等他的回复，他倒是笑了，“哥，病人最适合的是喝粥”，我点着头，“噢..噢，哥给你去买”

　　我给他多买了几种，有纯素的、也肉粥，他想喝什么都会有。他并未对我买的粥发表什么评论，只是安安静静的喝着，我们的相处就好像跟以往一般。

　　他喝不完的最后我喝了，最后把桌子都收拾了一下，也洗了水果，放在了他的手边。随后我才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但是我并没有看他，我也只是愣愣的望着一处。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开口了，问我“你后悔吗？”，我感觉我的嘴唇有些发抖，即使我有极力的控制，还是没什么作用。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片，我不敢回答他，无法回答他。

　　他的话就像是在我心上扎刀子一样，“你会疼吗？险哥”，我的手想找一个支撑，于是捏紧了裤子，此时同样不敢抬头看他，我从来没有这么懦弱过。

　　他的声音不断向我袭来，“我很疼”，他这样说。我无话可说，也无从辩解。

　　“你一声不响的就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参加我的婚礼。我给你发信息，你不回我，还拉黑我。我找了你很久，很久很久。久到快要没有希望。”，语气很淡，很淡。

　　他细数我的罪行。

　　我无从辩驳。

　　“你在乎我吗？你在乎我疼不疼吗？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是说你真的打算丢下我跟别人一起生活？”，他在问我。

　　一个又一个问题。

　　我可能无法再逃避下去，我需要承担我的罪行，我需要述说，我需要坦白。

　　我艰难的开口，“险哥错了，我做了很多错事，对你造成了很多伤害”，空气中又静默了几秒。

　　他再一次的开口，声音不大，淡淡的“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内疚吗？”，听见这话我无法变得冷静，我再没有掩饰的对上他的视线，我咬紧了牙，我问他，“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忽然，他笑了，或许我的表情真的有些可笑，我一定是丑陋的看着他，面目狰狞，质问他，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红着眼眶，嘴唇忍不住的颤抖。

　　“哥，你好像很难过。”，他这么评价。

　　我无法回应，我的嗓子就像是被什么堵上一样，很难开口。他深呼吸一下，故作轻松，接着又开始批评我，“我也很难过，你也很难过，我做错了事，你也做错了事，我也受到了惩罚..”，他说的很慢，很慢。

　　他还没说完，我便打断了他，“不..不要这么说”，不要说这是惩罚，不要这么说。都是我连累了你。

　　他好像有些诧异被我打断，眼睛一瞬间睁大，接着又恢复以往的样子，脸上没什么大的表情。他的眼睛那么清澈，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丢弃了我的原则，丢弃了我的底线，丢弃了我的人格，我的..一切。

　　上天啊，如果你能听到我的祈愿，请求你不要再伤害我的阿醒，不管我做错什么事情，不管他多么的十恶不赦，请将所有的罪责、惩罚，全都报应给我。

　　我甘愿承受。

　　我低着头，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手上，从口中挤出一个又一个字，“阿醒，我的阿醒，哥后悔了，是哥错了，我给你道歉”

　　他的话又一次刺痛我，他提醒我，“祝成跟我..”，我一瞬抬起头，甚至有些冲动，脱口而出“你真的跟他结婚了？”

　　他又笑了，他在嗤笑我吗？我无法做出反应，愣住了些许。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笑我？

　　接着他问我，“如果我真的跟他结婚了你怎么办？”，我的心猛然一坠，像是落入水中，又好似被掏出体外，扔向上空。

　　我无法接受，我甚至不想听到他说的这几个字。

　　我脱口而出，“跟他离婚！”，我真的很卑劣，但是我现在也不想伪装成一个好人了。我无法接受。

　　我根本不能接受。

　　我很善变。

　　我又一次陷入困顿，我又回想起那时候他满身是血的躺在那里，面色苍白，没有生气。我又想起他被撞的那一刻，我就离他不远。我走了，我甚至没有过去看上一眼，如果我留下来起码可以争分夺秒的送他去医院。

　　我就那么走了。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知道现在的我信誉度肯定很低，所以我着急解释，“是”，甚至都忘记了他的问题。

　　于是我问他，“你刚刚问了什么？”，他的脸色变了，我连忙解释，“是的，是的，不是，不是..”，我有些语无伦次。

　　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我们之前的对话，于是再一次重复道“跟他离婚吧”，我能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却从他的表情上察觉不到些许。

　　熟悉的铃声响起，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是阿醒的手机。此刻会有谁打电话来？

　　他的手机碎了，我给他买了新的，或许是不习惯，他接电话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有些将信将疑的接起，我不想窥探他的隐私，但又有些好奇。

　　阿醒在跟对面的人说话，“没有”，那边又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许是阿醒可以的离我远了一点，我听不清对面说的什么。

　　“我很好”

　　电话那边声音大了起来，我听到了几个字，好像在骂人，说什么疯子。我有些生气，没顾阿醒的想法就拿过了手机。

　　那人还在骂着，许是很久没听到阿醒说话，才缓和了一下，我自然听出了祝成的声音。那边试探性的问，“周..险？”

　　我应了一声，“嗯”

　　那边哈了一声，似乎很是愤怒，气息也有些不稳，“你身边的人就是个疯子！！尽早离开..”，还没说完，就在我要反驳祝成时，阿醒抢过了电话，随后挂断了。

　　我赶忙去扶他，他刚醒不久怎么能够有这么大的动作。

　　“没事吧”，我有些焦急。于是按响了铃，不久就有护士过来查看，好在伤口没有裂开，我要担心死了，但是又不敢骂他。

　　只好咽下这口气。

　　我问他，“你跟他到底结婚了没有？”，阿醒怎么会招惹到祝成这样的垃圾。要不是现在姓祝的不在我面前，我高低要给他两拳。

　　“领了结婚证”，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我却有些炸了，“你真的跟他结婚了？”，我不耐烦的拨了一把头发，问了也是白问，阿醒不至于跟我撒谎。

　　“跟他离婚！”，我这样发号施令，说完又觉得不对，转换语气，“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跟他离婚算了”，我不确信的瞥了瞥他。

　　他没有看我，开口道，“我们暂时不会离婚”，我不知道我听见这话心里是什么感觉，但总归不是什么好的感觉。

　　当初跟他离婚的是我，离开他的也是我，他现在好不容易结了婚，我就要让他离婚？

　　我似乎真的是个人渣。

　　我这个人很矛盾。我很割裂。如今我才算是反应过来。

　　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你没跟他说你受伤的事吗？”我问他。他的感情自始至终都很少有起伏，此刻亦然，我听见阿醒说，“他知道”

　　知道？

　　妈的，早就说过姓祝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在心里把姓祝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也算是稍有缓和。

　　算了，现下让阿醒养伤才是最紧要的，管他什么姓祝的人渣，养好我阿醒的身姿才是第一要紧事。

　　我开始变得愈加殷切起来。

　　好在阿醒并没有很排斥我。就是，就是擦身子不太方便，感觉怪怪的。毕竟我跟阿醒的关系确实有些尴尬。

　　算了，我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在照顾我的阿醒。管他什么，干我屁事。姓祝的要是敢来，我把他钉在墙上。

　　谁怕谁啊。

　　不过，阿醒真可爱啊，吃饭的样子很是可爱。于是我又开发了一项新的爱好。我很喜欢喂他，喂他吃饭，喂他喝粥，喂他喝水，乐此不疲。

　　他要上厕所也是我抱他去，我不会感到麻烦，我感到满意，心满意足，或者说有些隐隐的兴奋。

　　当然，我并没有馋他身子的想法。阿醒还是个病人。

　　阿醒近日来胃口好了许多，我也更加高兴的服侍他。有时候我会跑回房子去做饭，然后拿到医院里让他吃，我做饭的手艺算不上好，但阿醒吃的很开心。

　　我心里也高兴。

　　不过有一点，阿醒想吃一些医生叮嘱过不能碰的东西，此时我就开始犯难，给他是不行的，损害他的身体。

　　不给的话又闹脾气，于是我只能换着花样儿哄着他，主要就是学一些新的菜式，效果还是可以的。

　　起码不乱发脾气了。

　　发脾气的阿醒也可爱。但是不好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