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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鬼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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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片闹市。
窄道两旁商铺林立,彩幡招展,人声快要将这片天冲破,艳丽红灯和硝烟给夜景添上几分朦胧。
往前走着,身前身后一张张或奇特、或狰狞的面具,他们摩肩接踵,对寻不出一张面庞的街景熟视无睹。身处在诡谲而多彩的画卷中,其往来皆是不可明说之人。
何谓不可明说。
不可谓谁,不可问来处,不得以真容示人,自天亮后,不寻其去踪。
这是鬼市千百年来的规矩,在被现代化渗透,管理者天天喊着与时俱进的当今,依旧保留着。
算是个特色。面具一戴,谁也别挨。
鬼市不像人间夜市那般,卖的东西合不合规矩另说,有些商品过于猎奇,用途也奇奇怪怪。比如百眼鬼的眼睛、火雀吐出来的火,以及白泽身上掉下来的一撮毛。
据说那毛能预见未来,可到现在谁都不清楚怎么操作。
卖家说这叫超前艺术,满足各种人的需求和好奇心。
大家只觉得丧心病狂。
所以戴面具是有必要的,万一你买了什么崩人设的奇怪玩意被认识的人看到,谁知道下一秒你会变成别人口中怎样一个变态。
算是造福多数不愿示人的神秘人士,避免了碰到熟人此等尴尬现象的发生。
可周子安觉得这话就是在放屁。
把脸遮住了又怎样,把脸遮住就没人认出他吗?
的确有很大几率认不出,可架不住有个恐怖如斯的人。
“周子安?”
一张大面积黑,周围点缀其他色彩的妖怪面具下,是一双麻木疲惫的眼神。右手边是陈知,身高猛窜的小孩,周子安怀疑他月光晒多了,营养过良。
两人手腕上牵了条无形的线,这是周子安用妖力系上去的,防止人多走丢。
周子安假装没听见那声格外有标志性的嗓音,继续目中无人地往前走,但他知道背后那道视线一直存在。
旁边的陈知看不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子安哥,有人叫你。”
周子安摇头:“小芝,在这不要叫我名字。”
陈知:“可是哥,你刚刚叫我小名了。”
好咯,咱俩扯平了。
“我还以为我认错了,干嘛不理我。”人未至声先到,周子安再装没听见就不好了,转头看向踱步过来的方相氏。
孽缘啊,他今天出门是不是又没看黄历。
周子安眼光上下打量他。
确实,把脸遮住没啥意义,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这样突出的身形和气质不是一个塑料面具就能遮挡住的,熟悉他的人还是能一眼认出。
当然,周子安拒不承认这其中包括他,自己完全是凭那欠欠的腔调才认出他的。
他对着走到他面前站定的方相氏说:“你来这干什么。”
对方面具下的嘴角扯了扯,好笑地问:“这是什么金贵地方,我不能来?”
鬼市有一定门槛,不是所有人都进的来。近年来,为了防止不知情的人类误入,管理者设置了门障,有下放的通行口令或熟人带领才能进入。眼前目之所及的都是清楚门路的。
鬼市鱼龙混杂,妖人鬼兽皆有,无论白日如何伪装,再怎么披上人皮融入人群,最终还是需要在阴暗下的世界栖息片刻。
就如戏剧舞台中上演的暗场,有些情节注定不得在聚光灯下表演。
周子安看着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额头上的魔角暴起,整张面具青红相交,狰狞得吓人。直到这刻,他才笃定这位同班同学的非人身份。
在阴阳两面的世界穿梭自如,带着张狞恶的面具完美融入异士扎堆的的鬼市。
一副优哉游哉,不像来买东西的样子,一看就是闲得发慌。
周子安定定地看着他,就在方相氏做好对方问“你是什么身份”“哪个物种的”甚至是“来学校有什么目的”等问题的准备时,他缓缓说道:
“你面具好丑。”
“……”
说完毫不留恋,转身拉着陈知走。
方相氏双手插兜,不急不缓地走着:
“既然碰到了就一起——”
“谁要和你一起!”
周子安充耳不闻,权当一个没感情的走路机器。出发前谁也没告诉他会分散,结果眨眼就剩他们一大一小孤零零地站街上。
人多,有熟人才好玩,这是他追求的快乐。他数次祈求希望碰到许秋筠他们,再不济,个别妖怪朋友也行。
但绝对不是眼前这个。
许愿许过猛了,他现在想重新来。
“这是你弟?”方相氏如影随形地跟在后边。
周子安静默片刻,仰头望天:来个人把他拖走吧。
上天没听到周子安的期望,安静地在上空独自美丽。
高悬的圆月和血色的夜空是鬼市的标配,据说鬼市最初开在皇城根下,沿城道十字街摆开两百里路。
出于延续昔日繁盛的这么个意愿,如今的鬼市依旧沿用古时城道的设计。
街上影影绰绰,走马灯和纸灯笼交相辉映,蓝火银光从各处角落窜起。少了几分往日的森然,多了分今时的蓬勃。
鬼市的讲究和古玩行差不多,看货不问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清后扭头不认账,打不打眼是你自己的事。
许秋筠可没打算买东西,各路牛鬼蛇神在这做着黑市的买卖,稍不留神就会被骗得身无分文。再者,除了官方推出的卖品,私人摆的摊都是真假掺半。
许秋筠不喜欢,主要是以前被坑过。
那小贩摆了一大摊子的哥窑,破旧布料往地上一铺,少说得有五六十件。
当时天黑,许秋筠借着月光看,釉面泛酥光,纹理有致又地道。
那会儿他在这方面学识不深,只能算是略微懂点。买回去才发现,货是真货,但那不是哥窑,是官窑——皇室专用瓷器——被发现民间私藏甚至是使用那可是砍头的重罪。
直到后来官兵挨家挨户搜查他才知道,他被坑了,宫里有下人偷盗瓷器拿去变卖。
鬼市的人艺高胆大,得亏买的人是他,换成其他百姓,真是有钱买,没命享。
现在那官窑还放在店里,被他收进了小隔间。这可不兴拿出来展示,让它永远待在隔间里吧。
“没有想买的?”江寻昼的声音通过面具开口传到他的耳中。
“没有。”许秋筠摇摇头,没有要分享被坑经历的打算,他凑近了点,小声说:“这里很多假货,最好别买。”
江寻昼换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提到这他就来劲了,许秋筠和他科普鬼市,说这有多少坑人买卖,多少骗人伎俩。江寻昼听了只想问他是不是被骗过,这吐槽多少带着点情真意切。
话是不可能问的,问了要遭眼刀子。
江寻昼不希望许秋筠眼里的兴致少上一点,那欣喜,眨巴眨巴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前段时间在店里估计闷久了。
许秋筠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他们沿着城道走,周围景致变了个轮回,毫无区域划分的店铺堆在一起,紧密又乱中有致。
江寻昼往周围扫了眼,知道为什么许秋筠不讲了。
要说这鬼市有哪个地方是明光亮堂的,卖服饰的必有一席之地。
明灯高挂,布料被照得烁亮,明艳的色彩被刻进视网膜中,在脑海中留存。每处走线如灯下蚕丝,看得分明。
尤其是当好几家服饰店开在一起,那视觉效果不是一般的强。
反正许秋筠是走不动道了。
作为华美服饰一级爱好者,尤其这种色彩艳丽繁多还漂漂亮亮的,许秋筠真抵御不了这画面。
刚才还说完不要在这买,下一秒自己就心动了。
好生丢人。
江寻昼看他一脸纠结的模样,实在不忍心,犹豫着说:“服饰应该造不了假吧。”
“不,或许使了偏法子,实物的材质没想象中的好。”许秋筠嘴上说着拒绝的话,眼睛却没从那挪开过。
江寻昼心中了然:“没关系,我倒是能帮你看看。”
说着用手带了下,把人引去那店里。
店主见他们走过来,不吭声,也不介绍,让他们随意看。
说是帮许秋筠掌眼,那是真能看,江寻昼不做没把握的事。
从很久前他就发现自己对名贵之物有着独到的眼光,不是刻意,只是心里会下意识区别一件物品的等级层次。好比几件物品放在一块,他能轻易看出哪几件是上品。
简单来说,就是对金贵之物格外敏感。
发现这点后他想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曾经家底丰厚的结论。
对于这习惯,说肤浅倒不至于,这点谁也比不上许秋筠,说有用吧,那的确有点用,比如现在给许秋筠挑衣物。
能放在鬼市卖的,自然不会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现代服饰。
方才他们路过一家店,墙上挂着件古代的囚服,据店主说,只要穿上它,便会沾染其身上长久停留的阴气,若心智不坚,则会化为厉鬼。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店家会觉得有人想买这种衣服,但鬼市多的是这种画风。相比下来,眼前这家简约整齐有完整店面没有卖什么奇怪东西的店铺算得上良心。
江寻昼一眼扫过,个中用料知悉得一清二楚。
入眼的所有衣物用的全是名贵面料,诸如云锦和蜀锦。横桌一角摆放着用纱作成的外披,薄薄一层,上面满布暗花,绞经为地、平纹起花,亮地纱上是绞经而起的各式纹样。除了暗花,还有后世常见的妆花纱,纱织工艺可谓细腻复杂。
是真货,其间手艺毋庸置疑,任何法术的遮蔽在妖瞳下作用约等于零。
江寻昼低声和眼巴巴望着他的许秋筠说:“挑你喜欢的吧。”
这意思就是真货,许秋筠的喜悦程度又上了个高峰。
等待期间,江寻昼眼见他左看右看,看出花来没选好一件。
神色一闪,瞅到了什么,伸手拿起角落一件青蓝色的华服长袍递到他面前。
肩绣柳纹,清浅通透,繁花碧影映上轻纱,将世间景明春和绣于衣摆。比衣服深一色的封带浮光流转,挂上一衔珠玉再合适不过。江寻昼能想象到许秋筠穿上后,配上一把折扇,妥妥一个翩翩公子。
许秋筠接过衣服,放在灯光下展开看:“你觉得适合我?”
“你穿这身很好看。”
迎上他恍然的眼神时,江寻昼也有些愣半拍,他突然庆幸自己今晚带了面具。
想了想,或许他应该慢几秒再给出答案,这样不会显得回答像是早已做好准备,让这声直白的赞美打了折扣。
话已出口,概不退还,何况江寻昼觉得自己没说错,对方很适合艳丽的颜色。
大街上的行人往来匆匆,独独这小片店铺前的时间静止,灯火照亮两人的身影,在地上扯出了相依靠的影子。
暖色的光落在江寻昼的面具上,许秋筠看到那双蓝眸朝自己弯了个弧度。他低下头,装作在摆弄衣服,手揉了揉藏在头发里泛红的耳朵。
直白的话语对方不是没说过,早在两人深陷幻境时他就见识过,自己当时闹了个脸红。
江寻昼总是那么直截了当,让人分不清是真情还是自己的臆想,但每次无一例外地让自己心脏砰砰乱跳。
“还买吗?”老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许秋筠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又快速应道:“买的。”
最后他只要了那一件,没再逛其他的服饰店,衣服被包装好放入了储物戒中。
再往前走就没什么店铺了,相反的,周围却拥挤了起来。城道尽头是今天的重头戏——鬼市的拍卖楼。
灯火辉煌、欢声远扬,实为热闹气派。
管理者将这座五层的高楼命名为四海,每层设有拍卖场,拍卖的是不同种类的名玩。
说是四海楼,实际更像是阁,只不过管理者觉得前者的叫法更为气派,就用了这名。圆柱外形,摒弃了一般塔向上收窄的上尖型设计,每层的顶端伞状张开,四周皆设了门窗。
许秋筠抬头望了眼高阁,走向了一旁的桥头。
不是主干道,红木桥上人不多,零零散散就几人。许秋筠趴在扶手上往下看,一艘艘游舫穿过拱顶,携着纱窗内隐隐传出的细语划走,船尾处有条细绳,绳上绑着一枝花。
不是特定的种类,有玫瑰,有风铃,更多的是许秋筠叫不上来的花名。花朵浮在水面,充足的水分让它显得娇嫩欲滴。
这让他想起那个不出名的传说。
在东边的一座小镇,有这么一条河,河水清澈,平日水情并不汹涌。可当有人落下去,便再也寻不到了。
有年河发了洪水。得益于小镇居民的未雨绸缪,河岸早早建起了土坝,在河边买卖的居民也及时撤走,洪水并没有危害到任何。
可有个小孩,经常在河边玩耍,事发时待在河上的桥,没有听到要撤离的叫喊。
等到洪水来时,他只能死死地抱着柱子,不让自己被索命的浪涛卷走。
没人敢这时候去把人救回来,就连小孩的父母也只能咬牙流泪。只有一位男子主动走了过去。能用的工具极其简陋,只有根五米长的粗绳。
终究,那位熟悉水性、常年在河道上运输的摆渡人成了遗憾,小孩得救了,可根绑在树上的绳子的另一头终究是空了。
为什么那条河被后人称之为“吃人河”,这便是由来。
摆渡人的女儿时常在码头卖自家种的花,一边卖一边等父亲运完货回来。父亲有个规矩,若单是渡人,无需载货的话,可以去码头卖花的小女孩那儿买束花,来充当渡资。
自那以后,为纪念那位英勇献身的摆渡人,人们在渡船时会将一束花绑在船尾。
意寓是望摆渡人的魂魄在河下能够看见,跟着那束花回到家里。后来事情传开后有了另一种说法:在船尾系上一枝花,沉睡在河底的摆渡亡魂会让你的船平稳渡河,船尾的花是收下的渡资。
一个很短,带着惋惜的故事。
许秋筠对江寻昼说了这个故事。
后者垂下眼,眼底的情绪没什么变化,淡淡地评价道:“很遗憾的故事。”
许秋筠不太想破坏今晚美好的气氛,适时开启下一段闲聊:“不想进去。”
他扭头望向不远处的高塔,小声说,“里面人好多,好吵。”
多数情况下这只是他不自觉的感慨和自言自语,来抒发自己无端而起的情绪。没有什么含义,但每次江寻昼听到都会耐心回应。
“不喜欢那就不去。”
许秋筠眼里带笑:“可我没买什么东西耶。”
普通的街市、商铺,到奇特的鬼市、地下黑市,每当他去到一个地方会有意识去买些物品,店里一堆旧物杂项就是这么来的。
就算不买,也会去当地的酒肆茶楼,兴致好了还到琴馆戏院消费一番,不然自己白来了。
这样烧钱的习惯得亏是个手头富裕的主,不然分分钟睡大街。江寻昼对此不予置评,觉得许秋筠高兴就好,在这方面他总是没原则。
一时间,江寻昼的眼神飘向了远处。许是太久没说话了,许秋筠看向他。
难得的,许秋筠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犹豫,一副在做什么决定的样子。
许秋筠挑眉,探寻意味的眼神犹如实质地落到他身上。
江寻昼松了口气,他默默地想,自己应该是有点把握的吧。又像是被自己不太沉稳的心境语塞到,悻悻地抬手摸鼻子,忽然想到脸上戴了面具,右手抬在一定的高度。
过了一秒,抬起的右手顺势伸进了大衣口袋。
就在许秋筠以为这是他掩饰尴尬的无意识动作时,对方的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手里多了个黑盒子。
许秋筠揶揄的表情定在了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盒子。
“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不知道用什么理由送你。”
“但方才你说没买到什么,那这就当作是今晚的意外收获吧。”
和话音相伴,黑色的方盒子被双骨节分明的手打开。里面安静躺着的,是条串着海蓝宝石猫眼的手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