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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番外:黑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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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这间黑房子时,林致溪已经不如第一次那样惊慌失措了。
当然,他也并非完全无惧无畏。
林致溪活了二十几年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上辈子死后才发现这个世界扯淡的本质,感到荒谬之余,也有种自己的生死受人操控的荒唐恐惧感。
这次还是小一片昏晦的天地,幽幽的灯光不知道从哪处倾洒下来,他的面前还是一块灰色的屏幕,上面没有任何文字。
林致溪原本想静观其变,但过了半小时,恒久的死寂令他的心隐隐不安了。他敲了敲地板,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觉着无语,不禁小声嘟囔起来:“真抠,连客服都不给了。”
话音刚落,那块屏幕出现文字了:你再次回到了这里,为什么?
“我也不想啊,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说的好像我是来打卡的一样。”林致溪语气愤懑幽怨,“我想好好地活着,你们不让,现在又来质问我为什么回到这里。”
他偷偷摸摸地指指点点:“真是贼喊捉贼。”
屏幕:你的宿命如此。
真是鬼扯的宿命,林致溪快被气得笑了。
“我不服。”他语调果决,目光炯炯,如燃炽火,“你们给我定好的宿命,我不要。”
屏幕: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妈妈和阿舟平安健康、前程光明,我想和他们一起生活。”林致溪说。
这回屏幕没有马上回答了,漫长的沉默后,才有文字浮现:这是不被允许的。
“猜到了。”林致溪泄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但我只要我想要的,如果你们给不了,我们就这么耗着吧。”
屏幕:你会坚持不下去。
“那就等到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吧。”
林致溪心意已决,屏幕没再回复了,只留下最后一句话:你随时可以放弃。
恰有风声忽掠而过,仿佛谁的一声叹息。
随着那些文字的渐渐消褪,那束光也跟着缓缓熄灭了,黑暗填满了这间屋子。
林致溪席地而坐。
他明白这只是考验的开端。
他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到他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致溪从如临大敌到心怀疑惑,他不相信命运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但事实上进入这片空间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他的确任何伤害都没有受到——
不,不对。
假如他的感知是正确的,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为什么他感觉不到饥饿?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在他心中成型。
为验证这个猜想,他又熬了一会儿,却仍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
林致溪面色凝重,他伸出右手,摊开手掌,再慢慢合拢,直到指尖抵住掌心。
他没停住,指甲一点点陷进肉里。
可他感觉不到疼。
就如他感觉不到饥饿一般。
同样的,他也不知道现在是冷是热。
这恐怕就是命运这一次给他的难题——他被世界抛弃了。
他呼唤了几声,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林致溪的牙齿在无意识地打战,莫大的恐慌裹挟住了他的灵魂,使得他看起来就像个不战而退的逃兵了,但林致溪想起自己曾对宋却舟许诺的誓言,他不能投降。
也不会投降。
庆幸的是他的睡意没有被剥夺,过了一段时间后,林致溪觉得有些困。他在黑暗里把自己蜷缩起来,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后他的时间观念被彻底打乱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知道现在是早晨还是夜晚。他不会饿,也不会冷,所以也不能用生理反应去判断时间的流逝。
他睡的次数越多,对于时间的感知就模糊。
起初他感到无比地惶恐,然后是烦躁,再到愤怒。再到茫然,最后是麻木。
在无边无际的沉默里,林致溪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林望舒和宋却舟的名字,这是使他不至于迷失的唯一方式。
他在脑海里回忆他短暂的前半生,想起林望舒牵着他的手带他来到这人间。
林望舒是第一个爱他的人,她用爱塑造了他。
他们是这世界上最该爱彼此的人,于是他们都默契地藏起伤疤,只留给对方温暖的笑容与拥抱。即便住在漏水的屋檐和阴湿的公寓,但只要他们互相依偎,就觉得心有慰藉。
宋却舟是第二个爱他的人,他用爱完善了他。
他们相遇在一个夜晚,林致溪直至此刻也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不同于他和林望舒,他和宋却舟对彼此的爱不是生来就刻在基因里的,他们要去学会爱,去收到爱然后回馈爱,或是赠与爱然后收到爱。
假如说林望舒授予了他渴望爱的本能,宋却舟则是教会了他看透爱的本质。
他想起林望舒为他织的围巾,他最喜欢那条白绿色的,那也是林望舒为他织的第一条;他想起宋却舟给他带回来的糖炒栗子,带回家的时候还很热,宋却舟总会提醒他注意别烫到手;他想起林望舒省钱给他买的新书包和生日蛋糕,想起宋却舟把阳台上的那几盆海棠养得很好;他想起林望舒的拥抱,也想起宋却舟的亲吻。
一桩桩,一件件,在他脑中不断闪回。
他在世界的恶意中睡去,又在林望舒和宋却舟的爱意中醒来。
这里没有朝暮、没有春秋,永恒的孤独是一种折磨,林致溪的灵魂在这场望不到尽头的酷刑里消磨。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里,一秒钟、一分钟和一天、一个月、一年并没有区别。
最难熬的时刻他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呼唤林望舒和宋却舟了。
他不敢放弃,只要一想到林望舒和宋却舟会深陷在绝望的等待里,他就宁愿独自忍受百年的孤寂。
而当他喊宋却舟的名字时,那块屏幕竟然如图通电般,隐约跳出些文字来。
这时林致溪浑浊的眼睛往往会忽地一亮,可还没等他坐起身,那块屏幕又突然灰掉了。
希望霎时消散,林致溪撇了撇嘴,重新躺回去,他不想显得太没出息,但眼泪仍然不受控制聚在眼角,他伸手擦掉,一边擦一边骂“小气鬼”。
情况最严重的一次,他完全没有了意识,甚至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他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了自己的执着,他很害怕,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粒尘埃了。
手腕被指甲掐出了很多道小口子,那些口子越来越深,流出的血染红了他面前一大块土地,汇聚成了一条河流,又错成无数条分支蜿蜒开去。
他不知道这个不会疼不会冷的怪物是谁。
他只觉自己坠入了一个迷宫,错综复杂的每一条路都在通向消亡,而所爱之人的名字是有且仅有的出口。
“宋却舟”这三个字在屏幕上明明灭灭,最终还是暗下去了。
林致溪忽然觉得无比地委屈。
“难道我不是祂的孩子吗?”他满脸泪水,“祂创造了我,我难道不是祂的孩子吗?祂为什么不能也爱一爱我呢?”
他流着血,也流着泪,向着虚无发问:“为什么祂不能爱我一下呢?”
没有人回答他。
林致溪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去的了。
那是他自我感觉睡的最久的一觉,睡去前他喊着林望舒和宋却舟,醒来后他仍然呢喃着这两个称,仿若这两个人是将他的躯壳与魂魄留在人世间的船锚,只要他还没有忘却,他就不会踏上通往毁灭的道路。
而当他睁开眼时,他知道自己赢得了这场悄无声息的战争。
林致溪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这片昏暗的天地间,如同一种宣战。
即使有万般的苦难,命运也再不能让他自戕了。
在这之后,屏幕上再出现宋却舟的名字,也不会再马上消失了。
林致溪惊诧地看着那些文字,有很多是他没见过的场景。
上辈子在黑房子的三年他昏睡时间居多,所看的片段断断续续的,此刻则看得更为详细。
林致溪一双眼睛都快黏在屏幕上了,他翻来覆去地阅读那些字,读着宋却舟和另一个人的故事。
越看心越酸涩。
那个故事有着完美的结局,起初还相互戒备的两位主角历经磨难终成眷属,各自放下前尘,并肩奔赴璀璨的未来。
那是宋却舟原本应该有的结局。
可那不是他的宋却舟的结局。
故事里说,迎来第四年,就是新篇章,一切旧伤都有被掩埋或痊愈的可能——但他的宋却舟没有撑过第三年。
失去他后,宋却舟就活了三年。
林致溪呼了口气,勉强忍住泪意,说:“你们给我看这个也没有用,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们没有伤天害理十恶不赦,我们就只是想要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们呢?”
“就算你们不成全,我也不会放弃的,就像他不会放弃我。”
他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时间不会磨灭我的执念,我只会越来越想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我的思念强烈到让你们再也困不住我。”
——他答应了宋却舟,不能言而无信。
想到这儿,林致溪凭空生出无限的勇气,只要想到外面有人在等他,他便像一个归家的游子那般热切。
爱教他无师自通了索取,也曾让他学会牺牲。
现在终于让他学会求生。
“再说了,”下一秒他语气一转,“你现在放我出去,我们说不定还能混上个都市文,要后面再放,估计就只能归类到黄昏恋种田文了。”
这次屏幕没再装死,缓慢显出:……
林致溪见了,开心地笑起来。
他不再那么焦虑了,因为他深知,重逢总会到来。
这里没有日升月落,没有冬去春来,可那又怎么样呢。
谁能说他和宋却舟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呢。
他就怀揣着这种庆幸,去想他所爱的人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他没有足够通透的悟性,甚至或许他终身都将在偏执里囿困,但他一想到林望舒与宋却舟,就愿意少恨这个世界一点。
直到某一次沉睡来临。
这一次沉睡前,他心有所觉,扫视了周遭一圈。
再次睁眼,入目是病房天花板,往旁边看,看见了一双含泪的眼睛。
林望舒的眼睛。
林致溪真真切切地笑了。
他在现世睡得太久了,这会儿牵动嘴角的感受很奇怪,有点麻,也有点疼,可也足以使他欢愉。
“妈……妈……”
那双眼睛里的泪水全部倾落了。
这是他重返人世,第一双为他落泪的眼睛,他知道,还会有第二双——他这样笃定。
就像他笃定,这人世间的一切等待都终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