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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醒午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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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星辰无限轮转,转眼离灰暗的冬日已经很久了。明媚的夏天之后,长安的秋风总让人神清气爽。
书生每次路过兴庆公园的一角,总是忍不住向那个小摩天轮瞥上一眼。
再也没有过那样奇妙的夜晚,连书生这样爱幻想的人,都忍不住怀疑它的真实了。
摩天轮一圈圈地转,秋日过后,又是冬天了么。
黄金周总是被排进各种人们的日程表,书生皱起眉头。
到处都是导游的小旗子和大喇叭,吵闹的游客,贩卖纪念品的小贩,让人拉肚子的小吃摊,密集地沿着石砖道向上。
最终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小愿望,在假期过去一半的时候跳上了开往县城的长途车。
阙楼的废墟踏在脚下,从乾陵的南北两方看去,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北方葱郁的田地,南方黄色的沙砾。
书生虔诚地双手交握,向传说中无字但其实刻满了字的石碑深深鞠躬。
女王大人。
到最终也只是爬了个山而已么,书生揉着发痛的脚踝,从宽阔的石阶上走下。早知道就应该换双鞋子。
懿德太子的陵墓上,竖着“禁止攀登”的小标牌,但是书生还是偷偷地爬了上去。
传说中的陵墓之上也没有什么神奇,唯一惊艳的是顶上长着一种诡异的菊科植物,黑色的枝干上布满黑色的硬刺,连叶子也是黑色的,最上面顶着暗黄的花朵。阴暗得就像来自冥界的生灵。
从这里看向乾陵,和站在女王大人的最高点处,有着不同的感觉。俯视众生的霸气,君临天下之感,只有将周围的陪葬者们尽收眼底才能真正体会吧。书生端着相机,上了年纪的照相设备总是不能将它们满意地呈现。
果然还是个霸气的君主,书生从人声鼎沸的永泰公主墓里出来,喝了口水。
只是议论了一下男宠,就丢了命啊。可怜的王子公主,有个坏脾气的奶奶。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可是书生还是忍不住地崇拜。
男宠哦,真有钱。
装潢华丽的石板墙将永泰墓围住,旁边修建了华丽的博物馆。
书生觉得无趣,院子门口的红灯笼上写着楷书的“唐”字,不知为什么总显得有些山寨。他慢慢地踱着步子,蹭到国道上。
现在是下午三点,书生对着阳光用手表确认着时间与方向。离回市区的末班车发车还有些时间。是现在回去呢,还是熬到末班车?
国道上来往着运货的大卡车,每经过一辆天空就要浑浊一次,书生出门没洗脸,现在已经满身灰了。他试着在路上招手,却没拦到什么车。
分成两个方向的柏油路面闪着光芒,回去的方向上,蓝色的牌子上标注着乾县的里程。
另一边,蓝底褐字,“章怀墓,1km。”
某些记忆清晰起来,鲸鱼在歌唱。
“章怀墓啊。”方才从乾陵往永泰墓的路上,出租车大叔抽着呛人的烟。“没什么可看的哟,什么东西也没有,不用去的。”
什么都没有啊,真的吗?书生挠挠头,在路上踌躇着。
旁边的永泰墓门口是仿造的乾陵地宫,门口用大音响播放造作的音乐,“走进科学实景拍摄基地”的招牌挂在上面,书生忍不住骂了句“你大爷。”
相比于那些现世的景象,书生更喜欢安静。
“我喜欢夜晚。”记忆中少年的话没来由地跳进脑海。书生耸耸肩,朝着北方走去。
虽然现在是白天,还是想去看看你。
很不起眼的小道口隐藏在宽阔的国道旁,要不是书生眼尖,都要忽略了。
走过几步,头上是高悬的大字“唐章怀太子墓”。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的油漆已经斑驳。
就是这里了么?书生沿着荒芜的小道向前,期望能数出一千米的距离。道路两旁是白桦,树干上有无数的眼睛。
“大爷,章怀墓怎么走呢?”前面没有陵墓出现的迹象,书生忍不住问路。大爷手一挥,指向南边,并说了一堆书生听不懂的陕西话。
“诶?那个……不是永泰墓么?”书生疑惑,大爷已经抄着手走了。
“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头,走到没有路的地方,就是章怀墓。”路旁人家的院子里,打牌的中年人点上了烟。
书生道谢,穿过种了苹果的果园,旁边停着农用三轮车。
“啊呀,是来参观的?”门口的大叔热情地招呼。“是学生啊?”
原来这里就是了。书生打量着面前不起眼的院落,灰灰的围墙,从远处看就像一个公共厕所。院子前是八十年代的文物标志,一脚的石料都掉了。
传说中的陵墓,如同一个简陋的工棚,门口两只石羊,一只的耳朵上有毛毛虫在结茧。
“有没有学生证?”大叔走进售票厅,“来来,给你打个折。就你一个人?”
书生点头,就我一个。
“真是稀罕,这里难得见到什么游客,就算有也是好几个人组团呢。”大叔乐呵呵,“喏,那里就是墓道,也没有什么文物啦。这是门票。”
书生接过门票,红色的明信片一角,盖着“淡季8元”印章。
还真是便宜的景点啊。
“一个人没有问题吗?”管理员大叔跟在后面。“要不我陪着?”
怎么可能就一个人,书生婉拒,顺着斜坡向下走。
周围安静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墓道的尽头是黑色的墓门。四周空无一人。
真的是一个人,整个陵墓里,只有自己一人。
脚下是简陋的土坡,连个台阶也没有。书生慢慢地走着。周围吹着阴冷的风让他打了个寒战。
两旁的华丽壁画,从墓道口就大幅地展开了。左侧青龙右侧白虎表明了方位,同之前见到的两座墓室一样的坐北朝南。
可是这地方真是简陋的可以啊。头上的白炽灯泡发着黄光,两旁的小龛里堆着不多的唐三彩和瓦当。一滴水滴进书生的脖子里,是从墓道顶上落下来的。
唯一美丽的就只有壁画,存留的比之前见过的墓穴都要完好。长长的走廊里站满仆人和仕女,上半部分是修复过的,下半部分用玻璃罩着,似乎是来不及修复的原版。书生想拍一些,可是墓道里的劣质照明完全不给力,调到最大的感光度也只有灰暗的影子。
就只有这些么?面前就是低矮的墓室门了,书生抬脚想要跨进去。
“会有暗箭哦。”少年坐在棺椁上,幸灾乐祸地说。
书生一惊,脚收了回来。
“骗你玩的。”少年吐吐舌头,“那些东西,早就不见了。”
“你你你……”书生指着少年,下巴都掉了。“你怎么出来了!”
“为什么我不能出来?”少年踢着脚下的石椁,“这可是我的地盘。”
“我……”书生咽了咽口水,“现在是白天啊,你不是只在晚上出现么?”
“白天。”少年哼了一声,“在这里,没有昼夜。”他抬手指了指头顶。“这里是章怀太子贤的世界,是我的世界。”
书生顺着少年所指,扬起脸。
半圆的穹顶,昏黄的白炽灯闪烁了几下便熄了。
四周一片漆黑,眼前却不可思议地渺远起来。
“太阳。”少年轻声说,指着画在穹顶基部的红色小圆圈。红色的旭日,中间那光明的三足金乌,真的飞了起来。
“还有月亮。”与太阳相对的另一边,淡黄的圆圈里,翠色桂树下,兔子在一下一下地捣着药。
“星辰们。”少年拍拍手,北斗星沿着天轴缓缓地旋转,在墓室里投下银色的光芒。
日月同辉。
“喂,还不进来么?”少年嘟起嘴,“我打赌你以前肯定没见过这样子的天空。”
“可是可是……”书生可怜兮兮地扒着墓室门,“不是有暗箭么……”
“早就没有啦。”少年轻松地说,“就算有,也是旦装上的呢。”
“为什么?”
“他说,是为了守护我。”少年从石椁上跳下,将书生拉了进来。
即使面前的“人”曾经见过面,可是呆在墓室里总给人不舒服的感觉。书生在漫天的星辉下左顾右看,可是墓室里空荡荡的,除去黑石雕刻得棺椁,什么也没有。
“有些冷清呢。”少年不好意思地笑笑,“比不上侄子侄女他们,那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因为这里很寒酸,也就没有人来。”
“可是你是太子吧?”书生回忆着曾经看过的典籍,“如果是贤的话,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诶,难道就这么冷清地死掉了?”
“那个……”少年的脸红了下,“直接夸人很害羞哟。其实这里原本不是这样的,我这里有好多人,每到天黑,会有可爱的麒麟跳出来和大家一起玩,我们打马球什么的,热闹得很……”
马球。书生想起在墓道口看到的壁画。
“可是可是……”少年搓着手,“麒麟它们都走了,将军也走了,马儿也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
“嗯……”少年扳着指头数,“之后来了几个盗墓贼,他们劫走了几个漂亮的姑娘和我差不多全部值钱的小玩意儿——他们的盗洞就在那边,其中一个傻瓜还因为分赃不均被埋在这里死掉了呢……后来这里被彻底挖开,麒麟它们都被带走了,送去了永泰那里。就连我的妻子也不知所踪了。”
原来如此,是永泰墓旁的博物馆啊。书生恍然,那些漂亮的三彩,都有章怀墓的标签。
“最后最后……”少年的脸落寞下来,“只有我一个人了……”
一个人么。书生黯然。
“怪不得你这么无聊,半夜到处乱飞,是想找人玩?”
“你会陪我玩么?”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那天晚上被锁在摩天轮里傻瓜就是你吧?你给我的东西可真难喝。”
立顿红茶?书生回忆着那个冬夜。“你的鲸鱼呢?”
“其实没有什么鲸鱼。”少年摇摇头,“你看这长安郊外,怎么可能会有海。鲸鱼是上次我和卡斯特打赌,他输了就把鲸鱼借给我骑了。”
“因为马被别人抢走了?”
“不光是马……”少年气呼呼地说,“就连神道上那些塑像,都被砸碎了。再也没有马球可以打了……”
一个人呆在暗无天日的墓室里,是什么感觉?书生突然觉得少年很可怜。
“唉,□□什么的,最讨厌了,他们毁了我的马儿,还有陪我打马球的将军们。”少年吸着鼻子,“就连旦装在门上用来保护的暗箭,也被拆走了……”
旦么。书生笑笑,即使是号令天下的帝王,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呢。“你弟弟对你真好。”
“是啊。”少年骄傲地笑笑,“他比母亲活的要长些,至少死在母亲之后,这事情真怪,是吧?”
“你说,女王大人是怎样的存在?”
“这个问题应该问我妹妹,她与母亲处得更久些。”少年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可惜她睡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隆基讨厌她,不许她靠近母亲和父亲呢。”
太平公主?真是个纠结的家庭。“所以你不喜欢你母亲?”
“不。”少年摇头。“我想,我爱她。”
这样么。书生大着胆子爬上漆黑的棺椁,和少年并肩坐着。
坐在别人的棺材上,感觉真怪,特别是这个棺椁的主人就在你身旁的时候。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书生没来由地想起这首诗,如果史料记载正确,这是少年贤的作品。
如果爱她,为什么还要这样想。
“因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爱我们。”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穹的月亮,“我。泓。显。旦……哦,还有太平妹妹。”
“可是武皇不就在不远的地方么?”书生指了指外面。“你们呆在她的周围,为什么不问问她?”
“母亲在她自己的船上。”少年摇着脑袋,“那是她自己的世界。”
书生不明白。“你们不是都死了么?”
“即使死了,也没法去到想去的地方啊。”少年抱歉地咧开嘴,“我只是贤的回忆,只存在于章怀太子李贤的世界而已。”
我的世界,没有母亲。
即使死了,也只存在于自己的世界里。
当周围的人们一个一个离开的时候,无法留住的感觉。
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是一样。生前的兄弟离开自己,母亲疏远自己。终于有一天,自己离开了他们,而后他们也一个个离开。
即使死了,也没能阻止身边仅剩的伙伴被毁坏劫掠。直到荒草杂芜,棺木朽烂。连尸身都不知所处的时候,留下的,只有逐渐剥落的壁画,滴着水的墓室,以及被洗劫一空的石椁。
这里没有鼎沸的游人,没有豪华的装潢,甚至公共厕所也十分陈旧。只有永远同辉的日月,轮转的星辰,和夜夜独自徘徊的自己。
连接地上地下的墓道,通向没有转世的往生。曾经存留的期许,又有多少能够实现?
他们活在记忆里,你活在我的心里,我活在哪里?
漏光在手心的沙砾,每一颗都是岁月不可磨灭的印记。它们随风而来,随风而去,栖在城砖上的被压进时光的罅隙,落在水里的被裹挟在洪流之中,滋养了不知名的土地。
书生扣上少年的手,记忆的温度就像黑石一样凉。“对了,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
“你到底多大了?”如果是个有老婆的人,至少是个青年模样啊。
少年咯咯地笑了。“我可是死人啊。你不是喜欢小孩子么,所以我就是小孩子。再说了——”他望向星空。“泓哥哥说了,正太什么的,最可爱了。”
书生泪奔。
李泓,你这个重口味的邪恶老玻璃。
“我能不能陪着你?”
“嗯?”少年的眼中是星光的神采。
“我是说,即使那些将军啊麒麟啊都离开了,我也可以陪你打马球啊。”书生不假思索地说道,突然又回过神来。“哦,虽然我现在不会打马球。”
“你不会喜欢的。”少年一脸严肃。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书生撇嘴,“你不知道地面上那些人又多无聊,地面上的世界有多无聊,他们为了赚钱自欺欺人。他们修建的佛寺,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我想,在这里看着星星,总比‘走进科学和你大爷’之类的要有意思的多呢。”
“你大爷是什么?”少年没太明白书生的话,“这里是永远不变的样子,同样的景色,同样的人们,他们每晚都做着同样的动作,说着同样的话。宫女们每天都在捉同一只鸟,马球比赛永远只有一种比赛结果。直到头上的日月交换一次位置,他们就会从新来过。你一个活人,会厌烦的。”
“那如果我死了呢?”
少年做了个鬼脸。“你会立刻被来巡视的管理员大叔拖走,然后丢进火葬场烧掉。之后我们的世界就彻底分开。”
书生脸上一滴冷汗。少年安慰似的抱了抱他。
“活人还是要回到活人的世界去的。”少年的语气是令人惊讶的淡然,“虽然短暂充满不如意,仍旧要自己走完。”
书生推了推眼镜,有些哑然。皇家中成长的孩子,都看淡生死与人情么。
太阳中的金乌鸣叫了一声。盗墓洞吹来的风掀起少年的衣袂。
“哟,总算是还在。”不远处响起说话声。
书生回过神,墓室的穹顶上壁画斑驳,日月只有模糊的轮廓,白炽灯闪烁。管理员大叔走了过来。
“看你好久不出来,过来看看,这墓道可是挺阴冷的。”大叔打趣,“这墓门关上的话,你就出不去了哟。”
我情愿出不去。书生这样想着。
少年早已不见,耳边却似乎还有余音。
接下来的日子,你要如何度过呢。
“天快黑了,要关门。”大叔下了逐客令,示意书生回去。
拍了拍面前的黑色石椁,冰凉的石头像周围的空气一样安静。
“那么,贤,晚安。”
书生小声说,头也不回地钻过石门。
我该如何祝愿,才能安慰心中那个孤独的你。
门前的墙上,树木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意气风发的青年们骑着骏马穿梭在林间。头顶的苍穹仿佛触手可及,青龙翱翔云端,跨越天际。
那样的日子,辉煌,一去不复返。
赶上了末班长途车,书生在K爷爷的餐厅买了汉堡。
公交车穿出城墙,在光滑的地面快速滑过,再一拐,是已经打烊的兴庆公园。黑黑的摩天轮影子竖在那里,旁边似乎有银光在闪耀。鲸鱼的歌唱响彻夜空。
书生团起手中的纸巾,把头伸出车窗外,对着夜空挥挥手。
今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