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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番外——西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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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内晸历四十四年,十月初八,夜,弘帝驾崩。诏皇孙渊王即位,年号青。次皇孙庆王因谋乱犯上,判终身监禁。京商谢七共其谋逆,青帝弑之,查抄全数家产,削籍。
青帝悲,孝守三年,天下缟素。
三年丧期满,百废待兴。因后宫空羸,凤鸾虚位,群臣皆谏青帝应及时守大婚之约,迎娶迟琅公主为后。
帝驳之,百官汗颜。又谏,帝方允。
阳春三月,帝后大婚将近,举国同庆,大赦天下。
才是星稀五更天,小顺子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提着三四个尿壶到自己住的小院门口,负责收尿壶杂务的老太监常胜正等在院门外。
“常爷爷,常爷爷,今儿忙呀。”
常胜素来极喜欢小顺子,年纪不大,长得又伶俐,想是家里穷才净身入了宫。每每见到自己时都“爷爷”、“爷爷”地叫,喊得他老人家心里热乎乎的。这辈子是没盼望有个孙子了,宫里既然有了个这般亲热的人,自然待他亲近些。
“唔……小顺子,他们又欺负你?怎么三四个夜壶都是你来拿?”
小顺子唬得连忙摆摆手,“公公们都睡着呢,白日里伺候主子们都累得很,我又没什么事干……”
他生来乖巧,不喜争斗,那些好吃懒做的年轻公公们便长年蹬鼻子上脸,粗活跑腿什么的已是家常便饭了。常胜自知这是宫内不成文的规矩,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小顺子,你长得乖巧,做事要伶俐些,有眼力见长个心眼才能讨主子喜欢,人哪,誰不往高了爬?别像我,忙活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倒夜壶的……”
小顺子懵懵懂懂点了头,感激不尽,“小顺子记住了。”
说罢这句,常胜便猛然咳嗽一阵。小顺子急道,“莫不是招了风寒,大清早的寒气散不去。”
老人家又摇摇头,眯起眼,“想是方才从西宫收夜壶的路上,冲撞了阴人,这把老骨头了什么没见过……可那西宫,啧啧,真是个阴气极重的地方,瘆人得紧。”
小顺子愣了愣。
将小小的脑袋仰起,望那望不尽的宫檐飞瓦,数不尽的琉璃红墙。入了这巍峨偌大的皇宫之后,去过的地方寥寥无几,见识实在太少。那常爷爷说的西宫,是在这宫檐飞瓦的哪一处?青帝所住的泰殿,又在哪一幢琉璃红墙之后呢?
待到晨色清明,同个屋里的公公们多数都起了,只有邱怀生了病,挣扎了几下只得躺着。邱怀比小顺子早几年入宫,向来跟在刘总管身后,在青帝跟前掌事。今日是青帝大婚,事务本都安排好了的,这会子起不来便很是着急。
果不然一会儿,院里就来了刘总管近侍的王公公,尖声尖气地嗔道,“邱怀,你是死在这里了?掌灯的人少了你一个,这会子叫我去哪里找去?”
邱怀在床上病蔫蔫的苦着脸,“王公公,我若不是起不来还能求您么?掌灯的麻烦您再找位代小的去吧……”
“作死的兔二爷!你不知道这掌灯顺序都照着各人生肖排好了的,这会子时辰对得上的人,我又知道几个?耽误了皇上大婚,仔细你我的脑袋!”王公公气道。
邱怀听罢突然灵机一动,“咦?小顺子你不也是兔年生的么?”
站在角落的小顺子突然听到他对自己说这一句,忙不迭呆呆地答,“啊?我……”
王公公一脸惊喜,走过来箍起小顺子的下巴,“啧,长的倒是清秀,是不是兔年生的呀?怎的身子骨这般小?”
小顺子低眉顺眼回道,“回公公话,奴才是兔年生的,因家里生养不好,长得也不好。”
端看他一阵,王公公鄙夷地指使道,“得了,早走早交差,就你,跟我走罢!”
小顺子便委实惶恐。
自入宫后他极少走出过那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也不得主子宠爱。况且这宫里除罢青帝那位正主儿,还真没个妃子好去巴结的。天性乖巧怕生惯了,此时却忽然丢下份大差事给自己,真真是如坠五里云雾。
王公公在前边带路,一路不停地念叨着待会该注意些什么不该注意些什么,小顺子却依旧诚惶诚恐,虽不知听进去了几句,但除罢点头还是点头。
“呔……怎的糊里糊涂走到这来了!”
听王公公猛然骇道,小顺子抬头,只见前面路口不远处有一座颓唐宫门,萧萧瑟瑟杵在那里,好不扎眼。
亦是红墙黄瓦,但那红墙后隐隐约约浮现的宫檐不似方才一路上见到的热闹,没有挂婚庆的灯笼,更没有半点喜庆之气。不合乎季节的茂盛植物挡住了视线,显得阴郁而沉闷,一阵冷风过,冷不丁就一哆嗦。
王公公也哆嗦了一番,拉了小顺子就飞快地跑远了去。
隔了好久才走回正道上,见那王公公弯着腰气喘吁吁,小顺子才怯生生问道,“公公,刚才那里是……”
没想到王公公竟奇怪地咧开嘴笑,和今早上常爷爷一般地眯起眼。
“那便是西宫。”
西宫……
小顺子心里泛起了异样的情绪。
西宫,究竟是何人所居?为何人人都视之为恶毒所在,这般惟恐避之不及?为何在这个貌似热闹的宫檐内,却又那种一个萧瑟之地?
还再想问得更清楚些,王公公却蓦然直起身,对着自己身后恭恭敬敬行礼道:“刘总管。”
小顺子立马转身,就对上了一个趾高气扬瞪着眼睛的人。小顺子认得他,如今在宫里大小宦官都得听这位刘开朔刘公公的,他是皇上的近侍,听说从小服侍皇上;且又服侍过先皇,当真风光得意得很。
小顺子行罢礼,已恭敬跪了下去。
“搞了半天现在才回来?人可是找到了?”
王公公立马回话,“找是找到了,只因这位小公公的生辰更对得上吉时,我便做主将他带了来。”
只觉得刘总管的眼睛在他自己身上扫了两下,便吩咐道,“那就带他去换衣服,教着他怎么做,别叫他出乱子。”
这话便昭示着,小顺子的一日煎熬开始了。
换了绛红暗色的吉服后,他便随着王公公亲自教导掌灯的规矩,又不停的重排练习,折腾了整整一天。快到傍晚累得半死时,又将他们十二个掌灯仪官连哄带赶,照着程序举着吉灯等侯在泰殿外,只等大婚吉时。
小顺子先前觉着累,可一入到泰殿外,便不由得傻了眼。
这皇宫许是仙人住的罢?凡间哪里会有这般辉煌壮丽的屋子?天下间有头有脸,举足轻重之人此刻都聚在这儿,臣服于那朝堂高高在上的青帝……
小顺子蓦地屏住了呼吸。
朱红玄衣,色如其绶,衮冕玉簪,面如冠玉,惊为天人。原道这皇宫果然是给仙人住的,那青帝俊美,不可方物。
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待到不久后帝后礼成,循礼缓步同出泰殿。不知不觉走得近时,小顺子只觉得手上举得太酸,诚然他身子骨尚小,琉璃吉灯又重,一个不稳就晃了晃。
“咣当——”
众人唏嘘,望着那碎了一地的琉璃灯片,一时间愕然愤恨各种情绪。而婚礼上吉灯砸地,真乃不祥。
“大胆!该死的奴才!”
刘总管气得上前就赏了他一耳光。
相临的几个掌灯仪官纷纷侧目,不时紧紧握住手里的吉灯,生怕那被打的可怜相便是明日之鉴。
“开朔。”
小顺子疼得抱头缩地,只待更多的拳脚相加,弄坏了差事本就是错,更何况是今日?但却不知从哪儿飘飘然传来一句,不怒自威,仿若圣喻,叫刘公公立马收住了手。
但顷刻间便明白过来,哪里是仿若,这分明就是圣喻。宫里敢叫刘公公名讳的人,能有几个?
他渐渐抬起诚惶诚恐的脸,只见远远地那个人斜着狭长的眼,淡淡命道,“看他掌灯掌得不甚太好,这便去上书房挂个名号,从今往后在朕身边练好掌灯罢。”
“喏。”刘公公沉声应了,瞪向自己,“还不快谢恩?”
唯唯诺诺跪好,“谢皇上隆恩。”
青帝没理这句话,只携着新皇后的手,坐上玉辇便摆驾麟凤殿去了。剩下的仪官皆又侧目而视,神色中轻蔑是没有的,只剩下嫉妒和愤恨。
小顺子却哪里管得着,只兴冲冲地心跳到嗓子眼,望着那已行远的玉辇出神。
当天夜里小顺子就去了上书房挂名。
因他突然发迹,同个院子里的人皆没个好脸色。他也不怒不怕,只乖乖收拾了包袱细软,搬到皇上的上书房伺候。
见到刘公公时,小顺子又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忙道,“刘总管安好,今日是小顺子的错。今后若还犯错,亦是请公公责罚,小顺子忠心可表,绝无二话。”
刘公公本就城府极深,先后伺候了两位皇上,应对了形形色色不少人。可一看小顺子单纯得可怜,也不忍再多训斥两句,只道是,“今后你小心伺候,灯可莫再掉了。”
原本以为明日才能再见圣颜,可没曾想不出一会儿,近侍的公公几个便扶着摇摇晃晃的青帝来了上书房。
小顺子心里一个咯噔,今日不是洞房花烛夜?怎的喝醉了不往洞房里送倒往书房送了?
饶是青帝再俊美的容颜此刻添了醉意,英气更加恣意纵横了三分。刘公公端了醒酒汤,对小顺子说道,“你来学着服侍。”
小顺子点头,稳稳当当接过汤碗小心服侍青帝喝下。待他歪在软榻上扶着额头,静了半晌后抬眼,一看见旁边候着的小顺子,竟蓦然一动。
“你怎的来了?”
小顺子愣了愣直挺挺跪下,哆嗦道,“回皇上话,是今日皇上让小的来上书房学习掌灯……”
青帝眯着眼,倏而移了脸道,“起来罢,朕认错人了。”
小顺子又一愣。
复待端着汤碗出去,刘总管也眯着眼盯了自己半晌,莫名道,“果真跟那位主子像了几分……”
虽说是阳春三月,但湿气上来的夜还是马虎不得。听着他们胡乱的话语,不知为何,小顺子竟就想到了白天胡乱逛到的西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