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恐青鸾信杳》若谙臻

117、（三十三）蹉跎

　　诚然不想回谢府，哪有笨到回老巢被他守株待兔的道理？天色渐晚，雨也愈发下得大了。行人皆撑伞，只有我一个人赤脚湿衣，心不在焉地在灯火阑珊中游离。
　　况且出来得急，此刻身无分文，想去买醉恐怕都不行，真实在狼狈，实在狼狈。

　　正缩在墙角待雨停时，却冷不丁听人叫了我。
　　“谢……谢公子！”

　　我无意识地抬起头，却见茜茜手里撑着伞，一脸惊讶。
　　那张干净的脸和当初的阿枣还真有几分像。

　　“谢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干笑几声，“咳咳，不想回去……不就一个人在这里了么？”
　　她茫然“哦——”了一声，又看我周身狼狈，迟疑地顿了顿，“可公子衣服都湿透了，若不嫌弃……到寒舍喝杯茶暖暖身子再走？”
　　我愣了愣，瞬而点头。
　　“好啊。”

　　茜茜一边为我撑着伞，一边将我引至巷子深处。
　　“离开百花楼后，茜茜便用积蓄在这里买了间小舍，平时做些活计拿到绣庄买，日子也能过得去。一直很想登门拜谢，可又怕公子贵人多忘事，哪里是我能高攀得上的……”
　　我淡淡摇头，“哪里话，说笑了。”
　　说罢深黑色门面被她轻轻推开。
　　才踏进门，我便顿感一阵莫名的亲切。虽不是极尽奢华，这套小舍却十分风雅。庭院深深，高大的四面白墙矗立，青砖上甚至还长了苔藓，似是年久的檀黑门阁衬着暖暖的烛光，天然去雕饰。
　　从里间换下湿透的衣物走出来，茜茜就已经替我笼好了暖脚的炉子，又轻轻扶我坐下。
　　我呆呆捧着温热的茶杯，眯起眼看庭院里的渐渐小下去的雨滴，才恍地反应过来，方才的亲切感不过是因为阿枣在自己身旁。
　　她曾就是这样待我的，在魔宫也好，在凤藻宫也罢。尽心尽力，思绪缜密，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许是见我发呆，茜茜笑着问道，“公子可是觉得这里太过寒酸？”
　　我笑着摇头，“不会，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就连屋子里的味道都和她从前在时一模一样。

　　我问她，“你家是哪里人，不回家么？”
　　她低下头，柔柔莞尔，“早就不记得自己家是哪里的了，被人贩子卖了好几次……那时候太小，怎会记得……从记事起，茜茜就在青楼里了。”

　　心里有什么被扎了一下，我望着那面庞上干净的笑靥，良久默然无言。
　　若不是因为我，阿枣现在还是天阙之上无忧无虑的小枣仙，何故会流落凡间，永堕轮回呢？
　　圣人畏因，凡人畏果。

　　茜茜似乎并无因这话题而有什么不妥，如今的她活得心安理得，守时本分，没有沾到一丝风尘世故。见我手里的茶凉了，又忙替我续上。
　　我却如骾在喉，无端泛起的酸涩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去，只得一直停在那里，卡得我胸口痛。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急促得令人心慌。

　　我心脏猛然一跳，与身旁的茜茜面面相觑。想起她曾被嫖客扔下湖里的事，我忙问她，“最近姑娘没惹什么麻烦罢？”
　　她忙不迭摇头，我暗暗缓了口气。自嘲般安慰她道，“姑娘莫急，那便是来找我的人了。”

　　于是慢条斯理地起身去开门，果不然就是叶泊。
　　我勉强扯了嘴角，“何事？”
　　叶泊沉了一口气，“三爷要叶泊来接公子回去。”
　　我眯起眼，冷冷道，“哦？渊王府我住不惯，还请你家主子不用费心了。”
　　说罢我温文有礼地笑过，将门稳稳关上。

　　才打算继续和茜茜说笑，门却又被重重叩响。
　　“叩叩，叩叩——”
　　我耸耸肩，只听得门外一阵杂沓脚步声。心下冷了几截，原来软的不行就想跟我来硬的？

　　可打开门，见到的却是珺渊。
　　脸上明显是慌乱愠怒过的痕迹，暗夜下那双眼里养着的小兽也变得不安和暴戾。负手看着我，表情写满不可一世。
　　“为什么不肯跟叶泊回去？恩？”

　　我失笑，他似乎永远有先攻为主的权利。
　　珺渊心烦意乱地踱步，又转过身，激动地斥责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别说京城，海内我都能翻个底朝天，你当真要我亲自来求你……我其实就在马车上，不过是叫叶泊替我来……”

　　“回去做什么呢？”我打断他，笑意里冷眼将他看，“三爷？”
　　他怔了怔，脸色阴沉下来。强压一口气质问道，“你……你竟喊我三爷？”

　　我依旧笑着摇头，声音却不知不觉开始颤抖，手慌脚乱想关上门，“天色已晚，我想就此休息了，不送。”

　　珺渊已经抢先把右手伸了进来，不怕痛地挡在中间，声音也变得像在哀求：“初音……”
　　我听罢竟颤了颤身子，站都站不稳。

　　急忙微微将门开大一点，要把他的手弄出去。不想珺渊猛然加大力度，硬要将门顶开，我一惊，本能地用尽全力一推，真的把他的手重重夹进门缝里。
　　听到珺渊闷哼一声，我也吓了一跳。连忙又打开门想去看他的手，叶泊一列家臣已经冲过来纷纷骇道：“三爷！”

　　珺渊疼得捂着右手，透过惊慌无措的人群看向我。
　　“初音。”
　　“初音。”

　　我呆呆地站着，半晌喃喃回头，看屋里不明就里吓得花容失色的阿枣，突然间恍然大悟一件事。
　　原来他们都忘了，关于前世的一切是真的，就连只字片语都不会记得。原来只是我一个人在原地执着。
　　那我在执着些什么呢？
　　是我太执拗，竟然拿司渊的标准去衡量珺渊。他这一世，天生便是个君王，似笑非笑间都能看透人心，使人臣服。纵使皮相再相似，他又怎会甘于只守着我？
　　那我还在执着些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茜茜已走到我身旁，讶异道：“谢公子……你怎么哭了？”

　　珺渊依旧不肯走，捂着右手走过来想要拉我。想刚才我那力气真不是玩笑，他的手腕瞬即紫青血淤了一片。
　　我抬眼，听见自己问他，声音冷得令人发指。
　　“你可是……当真要娶那位公主？”
　　他急道，“初音……”
　　我盯着他，却发现一股冷绝扼住了自己的呼吸。

　　“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珺渊又急道，“可是……”

　　“够了。”

　　我转过身，再不回头看他一眼，“够了，不要再说了。渊王爷好走，恕谢七不远送。”
　　那我还非得执着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