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遇》空车乘客

4、第 4 章

　　一罐冰可乐推过来，碰得他手臂一冰。
　　周至野侧眼，唐预第二节课后的长课间“囤货”，抽屉里被塞进可乐、面包、巧克力。
　　“我不爱喝这个。”周至野把可乐还至他桌上。
　　“那你喜欢喝什么呀。”唐预好奇。
　　周至野心想不管我爱喝什么也不用你给我带。
　　“水。”
　　“哦。”
　　于是第二天课间周至野又被一瓶冰矿泉水冰了一下，他还是不该多嘴说一个字，唐预油盐不进的本事在那时候就初露端倪。
　　他这个同桌除了爱“买多送一”外，还喜欢做两件事。
　　头顶的吊扇照顾不到他们这个角落，唐预睡热了就要换一边凉快，睡得脸上照旧是红印。有的学生还会看个眼色装一装，唐预是真睡得无所顾忌，无差别对待所有任课老师。
　　这就不得不关联到他爱干的另一件事。
　　周至野第一次感觉到旁边的人奋笔疾书时是英语课，要不是正在放听力选择题的话，周至野真信了他的“突然好学”。
　　座位还是相隔太近，不然不会唐预有个动静就叫周至野发现，他微微偏头，果然唐预写下的东西跟课堂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在那“鬼画符”。几大排音符跳跃在他的五线谱本上，他写得认真但下笔轻浮，握笔姿势不太正确，合理推测汉字也写得不咋地。
　　高一（一）班里零星的几个艺术生之一就有他，准确来说是音乐生。
　　周至野不太懂他们的世界，且格外不懂唐预。比如唐预总是应赖尽赖体育课上男生一千米的练习，但是一看到有人打篮球就寸步不离地盯着人家。像对待文化课和五线谱一样，他在体育项目上也好恶分明。
　　当然也有他逃不掉的时候，这种时分唐预看上去紧张得很突出。月度体测周至野和唐预被分在一组，跑完后唐预就成了笑话。
　　很难相信一个男生跑个一千米要花将近十分钟。体育老师面色不虞地把脸色发白的唐预叫到一旁。
　　但唐预很快被放了回来，体育老师脸上的不快消失无踪，他拍了拍唐预的肩膀。
　　周至野收回自己的目光，把喝完的水瓶投掷垃圾桶内。

　　跨海高中最人性化的一点是周五晚上免晚自习。
　　他们高一周末还不用补课，学生们会把需要周末做完的作业本和要用到的课本教辅材料都一并拿回去。周至野捡了放学前班主任新发的两张卷子扔进背包里往外走。
　　到了校园门外，他一眼看到了熟悉的车辆。
　　“不是说不用来接我吗。”周至野拧开车门上了副驾驶座，他妈妈何晚庭心情不错，面露笑意，让他把包放后座。
　　“刚从公司回来，也是顺路，”何晚庭说，“你外婆饭都做好了，就等你呢。”
　　“怎么样啊学校里，累不累？”
　　“不累。”周至野抬手把车窗开大了点，秋风温躁豁地灌进，钻进校服衣袖里窸窣作响。
　　红灯停，车里响起音乐，耳旁是周至野听不懂的女声呓语，这是何晚庭最喜欢的女歌手，如今已经嫁人隐退。
　　待歌声变做“九月里平淡无聊，一切都好只缺烦恼”时，红灯还有三十七秒，透过窗口窥得同在等待的司机的手在方向盘上焦躁敲打，一个同为白校服的身影缓慢驶入覆盖那份来自陌生人的心急，唐预一脚踩地，骑车时他没戴耳机，不像他在学校里的习惯。
　　只剩十七秒，周至野静待风速重新变快，便是唐预不会乖乖目视前方，头顶黄昏日落还要正好瞧过来一眼。
　　周至野不成想要去接这一缕目光，是唐预偶然发现的他，不吝惜把嘴抿起来笑，笑眼盈盈。笑完嘴巴微张，他看清那个圆润的口型。
　　嗨。

　　“博深怎么没过来？”
　　“见人去了。”何晚庭帮忙摆上碗筷，“他哪天不忙。”
　　“再忙也抽空和家里人一起吃个饭不是。”周至野外婆面露不快，何晚庭只得把话岔开，说小野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了。
　　“考得怎么样？又是第一啊？”说到外孙，外婆的语气里都透着疼爱。
　　何晚庭灿笑点头，给自己母亲夹菜又给儿子夹，“保持下去，选个最好的学校。”周至野的语言关早就不是问题，所以高一对他来说还很轻松。
　　外婆一听到留学的事，就舍不得自己的孙，周至野似是心有所感，看过来对外婆做了个“好吃”的表情，逗散了她的离绪。
　　晚饭后，母女俩坐在客厅露台上说着家常话，周至野在外婆家有自己的专属房间，以前小时候周至野三不五时就过来，后来长大了这房间也习惯性地保留下来，里面的装饰摆件都没大变化。
　　储藏柜里放着他的小学校服、汽车玩具和用过的课本，外婆都没舍得丢。
　　还有一颗篮球，周至野顺手把它拿出来，皮相还好，就是放久了气瘪了。
　　何晚庭在门口唤他差不多该走了，周至野从房内出来，路过何晚庭时那背包看似鼓起一点。
　　“走吧。”

　　周一上午唐预差点迟到，在走廊上和老师迎面撞上先他一脚踏入了教室。
　　班长收周末的作业收到他头上，唐预在书包里翻出两本一起给了他，眼角余光不由得被脚下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他坐下来仔细看一眼，周至野课桌下放着个篮球，随着周至野脚下无意的挪动滚了两下。
　　昨晚补作业到两点的困倦瞬间一扫而空，他心情好地哼哼。
　　待到下午课上完晚自习前，周至野终于带着球去了篮球场，唐预不出所料跟上。
　　此刻球场人不多，都在忙着吃晚饭，唐预见周至野自顾自地拍球、运球、上篮，完全无视他，有点急了。
　　“周至野，让我和你一起玩。”
　　周至野斜他一眼，全班男生都知道唐预人菜瘾大。
　　唐预见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便自己上到内场，作势要断他的球。
　　开什么玩笑。
　　“哎呀！”唐预那挡人的动作都没做到位，就被周至野直接突破碰倒在地，篮球贴着篮网下坠的声音舒爽好听。
　　周至野拿起球回身走到他身边，确认唐预真的很脆。
　　唐预朝他伸出手，说：“拉我一下。”
　　周至野左手上的球换到右手，手给唐预，距离不远不近，让唐预自己来够。
　　唐预头低了一会，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偷笑，左手也伸出去备好十二万分的力气想着一把把周至野拽下来。
　　周至野哪里清楚他心里的小算盘，只觉对方还挺懒的，似是一点力也不想用，就想靠别人出力。
　　于是两力一撞上，唐预直接被周至野硬拽起来，下巴狠狠磕到他的肩膀。
　　这下唐预是不装了，疼得眼眶立时发热，他捂着下巴似气似懵地瞪着周至野。周至野挑眉怕是也有些意外。

　　姜祯见周至野懒懒地摩挲着手里的纸页不知在想什么，出言提示他记得给赵姐回个电话。
　　“应该是上次张老师的事还有别的消息。”
　　周至野心里大概清楚，所以只跟赵弦确认了一件事。他翻开手机，给唐预发去第一条微信。
　　「醒了吗」
　　「？」
　　「李言的片子，张士德跟你聊过了吧。」
　　唐预一愣，心想周至野怎么知道，紧接着想到那天饭局，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难不成？」
　　「对，男主是我。」周至野爽快承认。
　　「剧本我看了，李言的水平你应该也清楚。这次的执行团队都是靠谱的人，我之前合作过。」
　　周至野见他没接话，直接打了过去。
　　“你还没考虑好？”
　　姜祯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回来。
　　“没有……”唐预坦白说，“下个月张老师说会约李导和我碰个面。”
　　“唐预，”周至野正色道，“从事业角度我建议你接，你不会后悔的。”
　　“从私人角度上，我也希望你参与其中。”他补充一句。
　　“为什么？”唐预握紧了电话。
　　“和老同学共事会很有趣。”
　　我去。姜祯忽然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立马打开新标签页背着老板搜索唐预，果然和周至野一样是跨海高中毕业的。
　　靠怎么之前感觉没听过他俩是校友的事，听她老板语气还是同班同学。
　　姜祯若有所思，八成还是和那个新电影有关。而后忽然想起来那天饭局先看到的拿外套走出来的人，似乎就是唐预。
　　“姜姐。”小刘冷不防从身后冒出来戳了戳她的背，用嘴一努示意，“喏。”
　　周至野已走去窗台外，侧着身靠在栏杆上，不知在和对面的人具体说些什么，整个人柔和下来，表情很放松。

　　在和李言见面之前，唐预就曾在视频图片里对他有了浅显认知，见着他本人后，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很简单利落的人。
　　李言约他在自己的影像工作室，找了个安静无人的地带，说我就约了你和周至野，因为目前就你俩还没定下来。
　　他说话直接的不得了，把唐预吓了一跳，“周至野一会要来吗？”
　　“或许，”李言看了眼时间，“他今天不一定过得来，上午联系的时候还在录节目，恐怕一时半会完不了。”
　　唐预默默地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他还没做好这么快又跟周至野见面的准备。
　　“唐预，我听过你一首曲子，好几年前做的了，叫《冗草》。”李言在电脑上打开播放界面。
　　唐预神情专注，认真听李言挑起的话。
　　“你当时写这首作品的动机是什么，我很好奇。”
　　李言问得真诚平实，唐预虽心有凝滞，但不欲隐瞒，尝试措辞道：“可能是一种自厌的心理吧。”
　　李言若有所感，他是一个观察细微之人，便已发现这个话题让唐预陷入了某种沉闷的情绪。但有时候偏要抓住这种瞬间，才能挖掘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因为什么自我厌恶呢？”
　　唐预碰到李言深邃逼人的目光，好像无论他如何回答，这目光里自带的包容感都无声表露着他会理解。
　　“因为想念。”过于想念对方生出的自厌心罢了。仿佛活着已沦为一株杂草，自己存于世间的价值都要打个问号。
　　话音落下，两人默契地静默了一会。
　　“我想要拍的这个故事，和《冗草》的动机有相似之处。”李言开口道，这才表述出他的所想。唐预眼里有一丝惊讶。
　　李言简而言之，“一个男人被爱人抛弃后，穷尽自己的生命与时间寻找她的踪迹，我想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唐预蓦然想到周至野要出演，心跳漏了一拍似的。
　　此时门被礼貌敲响，两人同时看去。
　　房门打开，周至野如约出现在这里。
　　唐预登时有些坐立难安，刚想给周至野让位子，对方径直走来在他身旁坐下。李言还是很高兴的，周至野能排除行程上的困难亲自过来，跟他做这样一场纯粹私下里的预沟通，他再次确信他没有看错人。
　　李言花了十来分钟的时间更为细致地跟两人叙述故事框架，言尽后忽然问：“唐预，你觉得周至野演这个故事里的男人怎么样？”
　　唐预本还因为旧曲重提的事心虚，更是随着李言口中这个故事的展开而心慌，此话一出，让他更加不定。此时此刻，周至野就随着话语转而面向他，看着他。
　　“挺好的，他演什么都好……”唐预一句话说得十分客套，这不是李言想听的，不过没关系。
　　李言说：“说实话，我不是因为你的演技选择你的。”
　　周至野也被他这话勾起了兴趣，示意他接着说。可李言卖了个关子，说等你看到成片，你就会明白。
　　“今天见到你俩，我觉得不用再确认了。我等你们的回答，最好能当面给我这个答案。”
　　唐预心疑，原来周至野还没有完全决定要出演，那他在电话里那么跟他说？
　　周至野颔首，“如果我不演的话，今天我没有来的必要。”
　　周至野一句话尘埃落定，留唐预进退两难。一时间唐预脑子里交错多个画面，若答应了自己就要亲自对着镜头里的周至野创作，若答应了恐怕之后也不一定能瞒得住他母亲。他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得忍不住缩了起来。
　　“我对待我的每一部作品就像爱人。”李言没有为唐预显露出来的犹豫而心急，他忽然点出为何如此重视他们两人的确定性。“就像在这个故事里，我帮她找到爱的本位，作为主角的周至野；同时我还得帮她找到爱的灵魂——”
　　“你为她谱出的音乐。”
　　唐预神思恍惚了一瞬。
　　这本是非常容易让人动容的时刻，而李言不打算继续深入，却是开起玩笑让场面松快，他扬了扬嘴角，“你对你的音乐或许也像对待你的爱人一样？”
　　“呃。”唐预有点无措地，既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
　　“难道你单身？”李言戏言，“那有过女朋友吧？”
　　唐预不抓自己的膝盖骨了，改捏自己手指关节，“嗯，有过的。”

　　李言终究是收到了双方满意的答复，愉悦地送客。
　　唐预无法像他这般轻松，正思绪万千无从梳理。周至野同他一起下电梯，楼下自然有人接他，于是到了一层后，唐预说了声“拜拜”就自个先出去了，压根没看到周至野瞬间就变了脸色。
　　唐预走到马路边，感觉到异样，周遭路人不知为何都往他这边看来，他奇怪地转头望望，周至野居然就站在他身后。
　　“喂！”唐预想叫却不敢叫，拉着他赶紧钻回了刚才的电梯，按下去停车场的按钮。
　　“你没看到刚才外头多少人吗？”唐预惊魂未定。
　　周至野完全没有被他的警告干扰，一心只想着他要问的问题，“你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
　　语气里的冷硬让唐预也为之一愣。
　　“我……”唐预拽着他衣袖的手默默垂了下来。
　　“你看着我说话。”周至野的手指碰到他的脸，很轻地带了一下。
　　这很难堪，唐预真切地感受到了，天知道刚才在李言面前自己心里浮现的始终只有一个人，可他此刻却无法否认周至野摆在眼前的质问。
　　“和你分手半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