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悔莫及》余鼠鼠

4、下（我愿为你俯首称臣）

　　楚庭轩捧着这本属于陈郁的写满字的旧日记本哭得泣不成声，心脏和胃部因为巨大的情绪抽痛得厉害，让他几乎无法站立，高高在上的alpha跌坐在地上，佝偻着身子抱着一本日记哭得狼狈又可怜。

　　楚庭轩心疼痛恨这不公平的破命运对陈郁的苛待与折磨，又追悔莫及于自己过去对陈郁肆意的伤害与践踏。

　　所有人对陈郁的伤害他都会一一加倍报复回去，但唯独自己亲手给陈郁带来的噩梦与阴影他最无法释怀。

　　楚庭轩当然会惩罚报复自己，但他同样也没法原谅自己。

　　因为他给陈郁带来的伤害是最致命也最窒息的。

　　因为陈郁曾经最爱他，因为他现在最爱陈郁，所以他对陈郁的伤害更让人无法原谅，也无法让他自己原谅。

　　陈郁的字迹是很好看的，很娟秀的字迹，恰如他展颜微笑时的白皙脸庞，像一朵清隽的栀子花。楚庭轩流着泪，手指钝钝的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看见十几岁的陈郁穿着蓝白色的校服短袖，在教室窗外透进来的橙色阳光里朝他浅浅微笑。

　　如果真的能在那时就重逢，陈郁会对他说什么呢？

　　或许会是一句很简单也很老套的:“你好啊，楚庭轩。我是陈郁。”

　　毕竟一贯圆滑世故的陈郁，总是在他面前格外笨拙真诚，连脆弱的软肋也伪装在气势汹汹的外壳下尽数向他展露。

　　陈郁总是自嘲的说自己有多恶毒多不堪，但在楚庭轩面前却总像个笨拙到只会硬刚的委屈小孩，丢掉了赖以为生的圆滑和伪装。不会刻意逢迎，也不会恃美而骄，所有心机和手段都丢到了脑后。

　　可是，楚庭轩后悔的想，自己为什么就那么笨呢，那么明显的事情直到现在才知道。

　　如果他们在学生时代就重逢，陈郁这个暗恋的胆小鬼，也只敢远远的看着楚庭轩，不敢亲近。

　　因为身世和成长环境的缘故，陈郁骨子是很悲观消极的那种性格，越是喜欢重视的东西，越未必要得到，当作皎皎的天上月，远远望着就可以。

　　于他而言，楚庭轩就是那轮心心念念却不敢亵渎，只想遥遥望着，偶尔在即将被黑暗吞噬之际，伸手沐浴在它倾泻的一丝皎白月光下以求一丝残息的明月。

　　所以楚庭轩怎么能不恨自己呢？

　　日记里本里一字一句的记录着陈郁曾经将楚庭轩视为唯一的救赎，从幼时那场解围的初遇后，楚庭轩一直都是陈郁心里唯一的一抹光亮。

　　被哥哥针对欺负，陷害他砸了花瓶、偷了东西关进禁闭室的许多个夜晚，怕黑的陈郁会抱着膝盖缩成小小一团，看着窗户缝隙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光亮，学着楚庭轩的语气，安慰自己不要怕。然后分散注意力去想，楚庭轩现在在做什么呢？他还能再见到他吗？

　　陈郁就这样依靠着想念楚庭轩，和说不定有一天能和楚庭轩重逢的幻想，熬过了无数个艰难的日夜。

　　承载了陈郁所有心事的日记本，是一封长长的泪笑交织的情书，也是楚庭轩亲手摧毁熄灭陈郁的证明。

　　那些难捱的、害怕的、孤单的、无助的灰暗日子，陈郁全靠着回想着十二岁的楚庭轩牵着他的手逃离那场嘲笑他的宴会时，通过相握的手心传给他的温热和勇气度过。

　　楚庭轩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许多年里救了陈郁许多次，却又在长大重逢后亲手毁了陈郁。

　　所以楚庭轩没办法原谅自己，也终于明白，在别人面前都能笑脸相迎着逢场作戏的陈郁，为什么只在他面前倔强的维护着他的自尊，要强的不肯低头。

　　没有人能坦然的接受当成救赎暗恋了十几年的唯一的光，突然变成吞噬自己的黑。

　　任何人经历了这样的事情都会崩溃的。

　　更何况是自幼在欺凌和孤立下长大的陈郁。

　　日记本被楚庭轩的泪水浸湿的时候，醒来的陈郁开始了他的第五次自s。

　　他没有为难受命照看他的保姆，即使刚从昏睡中醒来虚弱到根本没有什么力气，却还是很有礼貌的朝那个面相慈祥的阿姨笑了笑，轻声说他想洗个澡。

　　他在病床上躺了几天，身上不太爽利，是该洗澡了。

　　阿姨犹豫了几秒，想到所有房间和浴室里能伤人的利器包括尖锐的塑料制品通通都被楚庭轩收了起来，便在陈郁撒娇似的眼神里点了点头，准备好换洗的衣服，将他搀扶到了浴室门口。

　　时间似乎对美人总是格外宽容，五官精致的Omega即使是病弱着，整个人消瘦得几乎只剩一张骨头包着皮，却还是美得惊心动魄。慈爱的beta阿姨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心疼道:“小郁少爷，我等你出来。”

　　她不叫陈郁陈少爷，因为陈郁不喜欢这个姓。

　　陈郁只是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说好。

　　阿姨已经想得很周全，可是她忘记了，有时候，杀人的不一定是利器。

　　陈郁进入浴室后，打开了热水，让封闭的室内渐渐的升温起了热雾，而后他咬破手指，在布满白色水雾的镜子上给楚庭轩写下了一行红色的话。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要迁怒任何人。"

　　融化成水的鲜红色雾气顺着玻璃镜面往下滑，有几滴滑落到了地面，看上去触目惊心。淅淅沥沥的蜿蜒到陈郁脚下，像一条通往地狱的小路。

　　然后他躺进放满了热水的浴缸里，任由自己一点点沉没，混着热水，吞下了半大瓶沐浴露。

　　牛奶味的沐浴露真神奇啊，喝起来居然是甜的。就像幼时母亲为了让他长高在睡前给他冲泡的那杯热牛奶。

　　原来不是所有东西，都像小时候陈砚逼他吞下的薄荷味牙膏那么苦那么辣。

　　这是陈郁浸泡在浴缸里失去知觉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想法。

　　等到楚庭轩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陈郁已经被察觉到不对的阿姨送到了医院。

　　他的身体实在太差，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出了一系列其他的毛病，洗完胃后还远远不够。

　　陈郁在抢救室抢救了一天一夜，楚庭轩就在外面守了一天一夜没有睡。

　　十几个小时里，他不吃不喝也不睡，好像失去了一切正常感知的能力。除了医生时不时出来通知的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的病情紧急，任何人跟他搭话他都不理，公司的混乱和家里的施压都被丢到脑后。

　　那时候，他的全世界好似只剩下了陈郁生死未卜这件事。

　　陈郁抢救的整个过程中，楚庭轩就只是坐在抢救室的门外，一动不动的盯着急救室的大门，双眼猩红，眼圈凹陷，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怀里还紧紧的抱着陈郁的那本日记，就像是抱住了即将失去的陈郁。

　　直到抢救室的灯光熄灭，双目紧闭的陈郁被推出来往病房送，楚庭轩才终于像又活过来了一样，踉踉跄跄的走过去跟着他的推床走，红着眼圈死死的盯着奄奄一息的陈郁，舍不得移开一秒。

　　之后楚庭轩拒绝了所有人的陪同，一个人在病床前守着陈郁，等着他醒来。

　　他眼都不眨的守了一天一夜，陈郁却一直都没有醒来的迹象，等到他被医生叫走说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刚刚离开了十分钟后，就有护士跑过来，惊喜的说陈郁醒了。

　　楚庭轩一边着急忙慌的往病房跑，一边又忍不住有点苦涩的想，原来有他在，陈郁甚至不敢醒。

　　他到底把陈郁伤害得多深呢？

　　楚庭轩赶回病房时，医生正在给陈郁做醒来后的检查，例行的询问叮嘱了几句后才离开。

　　陈郁对着其他人都是很有礼貌的，明明刚醒来还很虚弱，却还是很有礼貌的朝他医生微微笑着:“谢谢医生。”

　　楚庭轩喜欢看陈郁笑，像朵清浅的栀子花，让人移不开眼睛。

　　可当楚庭轩手忙脚乱的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凑到陈郁的病床前时，陈郁又突然不笑也不说话了。

　　他安静的垂下眼皮，躲开了楚庭轩热切的关心，长长的睫毛在过分白皙的脸上轻轻颤抖。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有了身处天南地北两个世界的疏离。

　　楚庭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心也一寸寸的凉了下去。

　　他告诉自己，没事的，他做错了事情，这是他应得的。

　　陈郁还能醒来，就已经是命运对他莫大的奖赏了。

　　他该庆幸，也该感恩。

　　他慢慢走过去，一点点滑落在病床前的地上，双臂靠在了床头。

　　几天没合眼满脸憔悴的楚庭轩俯身跪在陈郁病床前，平时总是盛气凌人的alpha佝偻着背，双眼布满了红色血丝，一瞬不移的盯着刚睁开眼睛有了意识的陈郁，哑着嗓子用生平最卑微最讨好的语气哀求道:“阿郁，我求求你，活下去好不好？”

　　“哪怕是为了惩罚我，报复我，活下去，好不好？”讲到最后，楚庭轩几乎已经没有办法藏住语气里的哽咽。

　　他不爱掉眼泪，也觉得自己没资格在陈郁面前哭，哪怕此刻再痛再绝望，也只是嘶哑了嗓子，恳求又哀伤的看着陈郁。

　　楚庭轩从前总是很骄傲的，盛气凌人到有种看不起全世界的傲慢。当然他也确实有与之匹配的资本:优渥到所有人上赶着讨好的家世，顶级alpha的性别，出众超群的天赋，金雕玉琢的外貌，他似乎理所当然的可以看不起任何人。

　　他曾经想当然的认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能动摇他，他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但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成为陈郁的手下败将是那样容易的一件事。

　　原来在现在以及未来，这个叫陈郁的Omega的一举一动，都能轻易地牵动他的情绪，控制他的喜乐。

　　原来百战百胜的楚庭轩，也有心甘情愿输得一塌糊涂的时候。

　　高傲自负者终于心甘情愿的弯腰低头，低声下气的苦苦哀求，只求被自己伤害得心如死灰的心爱之人能够活下去。

　　所谓的自尊和颜面，在豁出生命也不愿意失去的人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陈郁才是他的命。

　　陈郁比他的命还要重要。

　　楚庭轩是真的急得没有办法了。

　　陈郁自毁似的自s了五次，每次都奔着结束生命而去，下手又准又狠，连医生都说，再有下次恐怕是救不回来了。听得楚庭轩又发了一通疯，把医生的办公室砸了个稀巴烂，直到听到陈郁醒了才勉强恢复冷静，着急忙慌的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赶了过来。

　　陈郁拥有的实在太少，想要的舍不下的也都已失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东西能够留下他。

　　楚庭轩已经不敢奢望陈郁的爱了，他只想求他能够活下去。他做错了那么多事情，给陈郁带来了那么多伤害，早就没有资格肖想陈郁的爱了。陈郁能留在他身边，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楚庭轩不再贪心的索求陈郁的爱，他只想让陈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陈郁私奔离开的那一个月都险些要了他一条命，让他变成失智的疯子，以至于楚庭轩无法想象永远失去陈郁会有多痛苦。

　　那是比死还要煎熬难受千万倍的痛苦，是黑暗到投不进一丝光亮的地狱，是他永远不能承受的代价。

　　可陈郁还是不肯理他，闭上眼睛偏过了头。

　　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紧抿着，连一句骂他的话都不屑再施舍给他。

　　楚庭轩过去做的实在太狠太绝情，早将两人所有的可能都葬送，以至于陈郁对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和期待。

　　陈郁不再稀罕楚庭轩的爱，连他的哀求也视而不见，他甚至想放弃自己的生命。

　　楚庭轩再一次深深的意识到:他再也没有办法仗着陈郁对他的爱留住他了。

　　在那一刻，楚庭轩感觉自己仿佛要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彻底淹没。

　　他早就不再奢求陈郁的爱，却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会眼睁睁的目睹着陈郁决绝的离开，无能为力的留不住他。

　　他病急乱投医的拿出了那本日记，慌乱的翻开，急着向陈郁证明他的真心:“阿郁，我看过你的日记了！我终于弄明白我们真正的初遇了，也知道我到底错过了多少你的真心！是我错了！我是蠢蛋！是混蛋！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

　　平日里决定上千万的合同眼都不眨一下的楚总，在此刻竟然语无伦次到慌张结巴。想说的话实在太多，恨不得能一口气全部说出来，让心上人立刻明白自己的后悔和弥补改正的决心。

　　他想说，以后换我来全心全意喜欢你，提心吊胆的在担忧中过一辈子，你永远不用对我有好脸色。欺负你的人我都会替你加倍的报复回去，他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他还想说，即使忘记了童年时的第一次相遇，他也早就喜欢上陈郁了。早在成年后初次重逢的那次宴席上，看到陈郁的第一眼，他的心脏就开始为他而错乱。

　　只是他这人总是清高要强，因为那时对陈郁抱着误会，便嘴硬的不肯承认自己对他有了心动，只肯归结于同情。

　　但楚大少爷从来不是一个多善良好心的人，一生中的唯一两次心软，全给了一个叫陈郁的Omega。

　　即使再来千千万万次，兜兜转转，楚庭轩也永远会为陈郁心动，也只会为陈郁心动。

　　但陈郁的反应却很大，原本闭着眼睛拒绝沟通的人听到楚庭轩的话后瞬间弹起，双眼红红的，用一种不敢置信又近乎怨恨的眼神看着他。

　　楚庭轩瞬间如坠冰窟，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陈郁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陈郁抢过了那本日记本，狠狠的丢远，苍白的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水，整个人都在颤抖，崩溃般的大吼道:“够了，你还想干什么？！你凭什么偷看我的日记？！对，我曾经是很喜欢你！所以呢，你又要仗着我的喜欢来嘲讽我了吗？！你不肯让我s，就是为了换着法子折磨我吗？！”

　　楚庭轩的坦白和表白对陈郁来说不是惊喜，而是拿捏了他不愿意示人的少年心事的羞辱。

　　这个人，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他呢？陈郁真的想不明白，他快要疯了。

　　他被骗了太多次，也被伤害了太多次，楚庭轩说的爱他，他一个字都不敢信。

　　他害怕这是楚庭轩想出的新的折磨他的手段，害怕交出仅剩不多的真心后又再次被狠狠摔碎践踏。

　　楚庭轩又慌又怕，边说对不起边伸手想替陈郁擦干眼泪，却被躲开了。

　　陈郁终于愿意跟他说话了，但却是被他逼到几乎崩溃的痛哭。

　　这不是楚庭轩想要的。

　　他没想让陈郁难过，他只是想让陈郁相信他是真的改了，是真的爱他。

　　陈郁刚醒来，身体还很虚弱，怎么遭得住这种消耗呢。

　　楚庭轩又自责又着急又担心，恨不得自己能代替陈郁哭，眼圈都红透了，手足无措的慌忙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那个意思……”

　　但陈郁本来就虚弱，被他这么一气后，早就失去了所有的理智，根本听不进他的解释。

　　他被楚庭轩伤害出了应激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平时忍耐的苦楚都在此刻找到机会发泄出来，整个人自顾自的疯癫般大叫痛哭着，黑色的发丝黏在脸侧，清瘦的身体在宽松的病服里颤抖，摇摇欲坠得仿佛随时会晕过去。

　　像一块即将从高处坠落的琉璃，轰轰烈烈的粉碎成灰。

　　在那一个瞬间，楚庭轩看着眼前崩溃痛哭，歇斯底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陈郁，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如果他在这一刻退缩离开，就会永远的彻底的失去陈郁。

　　所以他没有退后，而是走上前，迎着陈郁失控挥舞的手臂，紧紧的抱住了陈郁，以一种无法挣脱的、完全包容的姿势。

　　他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温声哄道:“没事的，没事的，阿郁不要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他做错了太多，这次绝不能再放手。

　　陈郁起初抗拒得厉害，在楚庭轩的怀里拼命扑腾，又打又踢，骂着骂着就咬上了他的肩膀。尖厉的小虎牙刺破了alpha的皮肉，宣泄般四处啃咬，鲜血淋漓到面目全非，自暴自弃的发泄着自己多年来的委屈和痛苦。

　　蓝白色的病号服，还有他苍白的脸上都沾满了楚庭轩的血迹，和他愤怒失智时咬破的自己的嘴唇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融，爱恨交织，恨到想死，爱到想疯。

　　就像他们两个人之间矛盾又痛苦的畸形关系。

　　陈郁以为他这样发疯楚庭轩就会放手，毕竟这个人一贯精明又利己，不肯让自己吃亏受罪。

　　但他连一声疼都没喊过，额上冷汗大颗大颗掉，却只是将陈郁抱得更紧，心甘情愿的献上肩膀让他咬，一遍又一遍的跟他说对不起。

　　陈郁对于楚庭轩暴躁斥责的模样很熟悉，却无法自然的接受他这幅逆来顺受的模样。

　　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在可耻的为他感到心软，感到心疼。

　　像是要斩断自己最后一点幻想似的，他重重的发狠般的咬了楚庭轩一口，吸吸鼻子恶狠狠道:“我恨死你了，楚庭轩！”

　　可楚庭轩只是将他抱得更紧，用力到像是要将他融进骨血里，哑声应道:“我知道，我很对不起。还有，我很爱你。”

　　很认真虔诚的语气，听不出一丝假意，像是平静的掏出了一颗真心递上，任人处置。

　　陈郁愣了愣，他安静了几秒，像是终于确定了些什么似的，然后开始放声的委屈的嚎啕大哭。

　　不是发疯到歇斯底里的哭，而是小孩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撑腰任性的人而委屈的有恃无恐的哭。

　　陈郁曾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没有人会爱真正的他，纵使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楚庭轩的爱，但他始终觉得不可能成真，在经历了那几年的相互折磨后，他就更不抱期望了。

　　但今天，那个做什么都精益求精，只要最好的东西的挑剔大少爷，在见识了他歇斯底里毫不掩饰的丑陋发疯模样后，还是固执的抱着他不松手。

　　于是陈郁终于敢相信一点点，楚庭轩说的爱他。

　　也终于肯承认，他恨死了这个人，但也好爱这个人。

　　所以才会因为他的表白和示爱被牵动情绪。

　　发狠的撕咬变成了搂住肩膀的手臂，陈郁一边哭着锤楚庭轩的肩膀，一边慢慢的回抱住他。

　　楚庭轩愣了愣，像是不敢置信般，惊喜地继续将他抱得更紧，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身上的血迹。喜极而泣的泪水砸到了陈郁的身上，在他的后颈烫出了一块疤。

　　那天下午，陈郁哭着说了无数句“我讨厌你”，楚庭轩也回了无数句“对不起”和“我爱你”。

　　他没有再让陈郁的任何一句话掉到地上没有回应。

　　或许发泄是属于忍耐压抑的一剂良药，那次发疯后，两个人度过了一段还算平静的日子。

　　虽然陈郁还是不爱跟楚庭轩说话，但至少没有再想着法子去自杀了。偶尔楚庭轩殷切的递给他想要但不好拿到的东西时，切好水果喂给他时，他也会冷着脸接过吃下。

　　然后楚庭轩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里都会保持着傻笑。

　　明明这样的幸福他从一开始就能拥有的，却非要在把人伤得遍体鳞伤后才小心弥补追回。实在是蠢得荒唐。

　　楚庭轩有在很认真的践行他的承诺，用尽全力的去爱陈郁，弥补陈郁，一点点的把他养好。

　　别墅的每一处窗户都换上了灰色窗帘，不分白昼的永远保持着关闭状态，窗边永远有一个躺椅和保暖的毛毯；院子里的树依旧茂盛，却再也没有过聒噪的蝉鸣；鞋柜里摆放着可爱的卡通毛绒拖鞋，衣柜里全是鲜亮明媚色彩的衣服；冰箱里全是陈郁爱吃的甜橙和糖炒栗子，每天都会按时更换；屋子里的每一扇门都贴上了颜色鲜艳的卡通Q版画像，骑士打扮的楚庭轩永远守护着黑色长发的公主陈郁。

　　陈家破产和陈砚发生车祸失去双腿的消息，在餐桌上从给陈郁夹菜的楚庭轩嘴里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陈郁并不圣母，无法同情曾经欺负利用了自己十几年的人，果断的删除了陈天荣和陈砚发来示弱求助的信息并且拉黑。

　　以后，就勉强算两清了吧。

　　“罪魁祸首”楚庭轩在一旁自以为很隐蔽的偷偷观察陈郁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没有生气，甚至眉头微微放松，才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做得很对，阿郁很满意。

　　于是楚庭轩忽然又觉得高兴起来，盯着陈郁的脸傻笑着给他夹菜，难得的多吃了一碗饭。

　　陈郁有时候躁郁症犯了，莫名的会感到烦躁，吃完药后，不穿拖鞋光着脚在屋里跑来跑去，想要让自己平复下来。

　　楚庭轩看见了也不敢凶他，只能在家里每一次都铺好了毛毯，提着拖鞋跑过去追上他，小心的给人穿好袜子和拖鞋。

　　陈郁有时候会觉得难为情，红着脸小声嘀咕自己哪有这么娇气，然后楚庭轩总会很认真的告诉他:“你的事情没有小事，都很重要。”

　　他的声音很温柔，慢慢引导着陈郁学会爱自己:“阿郁，不要总觉得自己不配。你要知道，你配得上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他的阿郁那么好，一点也不需要自卑。

　　陈郁还没感动几秒，他又犯贱似的捧起陈郁的脚，在白皙的脚腕处轻轻一吻。

　　然后陈郁就会恼羞成怒的收回脚，气得不肯看他，楚庭轩又会眼巴巴的凑上去，阿郁长阿郁短的道歉哄人。

　　完全没有了一点从前那副高冷到生人勿近的alpha大少爷模样。

　　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了下去，等到陈郁的身体已经恢复到差不多的时候，他的二十二岁生日也快到了。

　　楚庭轩还是天天陪着他，却开始总是背着他偷偷打电话。

　　陈郁倒也不急，默默的将屋子里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小小的一个行李箱藏在床头的窗帘背后，等待着离开的那一天。

　　到了陈郁正式生日的那天，白天楚庭轩带着家里的保姆和下人热热闹闹的给他过了一个生日，送了他一大堆礼物。到了晚上，楚庭轩把他裹成了一只包子，拿出了过冬的架势，又给他蒙上了眼罩，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陈郁看着他那副忐忑紧张的模样，还是乖乖照做了。

　　看到目的地是楚庭轩从前住的老宅时，陈郁其实隐约猜到了点什么。

　　但是等楚庭轩牵着他走到他曾经偷偷望过的那扇窗户所在的房间里的时候，他还是突然很想哭。

　　他打开窗户，心想，原来站在楚庭轩房间的窗户往外看是这幅样子。

　　楚庭轩一看他哭就慌，赶忙弯下腰哄他给他擦眼泪，结果俯下身的时候，被他看见了藏在外套里的那一抹蓝白。

　　原本也准备在此刻就揭秘，只是陈郁突然哭打乱了他的节奏，楚庭轩脱掉外套，露出了蓝白色的高中校服，拍拍手叫人送来了早就准备好的生日蛋糕。

　　是陈郁最喜欢的草莓蛋糕，缀了十八颗草莓和十八根蜡烛。

　　楚庭轩点燃蜡烛，捧着蛋糕朝着陈郁笑:“生日快乐呀，陈郁。”然后他望着陈郁，很专注又温柔的给他唱起了一首生日快乐歌。

　　陈郁眼眶一热，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本日记里，曾经遗憾过没能近距离看楚庭轩穿一次校服，还提到过自己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曾经跑到楚庭轩家楼下的马路边，望着他的窗户给自己点燃生日蜡烛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那时他想，要是楚庭轩能给他过一次生日，说一句生日快乐就好了。

　　他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实现的。

　　但曾经在陈郁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幻想场景，在此刻竟然真的变为了现实。

　　只是这次，主动搭讪示好的人反而成了楚庭轩。

　　惊喜，感动，委屈，一时间，陈郁又想哭又想笑。

　　他含着泪，笑着听穿着校服的楚庭轩唱完了那首生日快乐歌，闭上眼睛许了一个愿，然后吹灭了蜡烛，将第一一块最甜的带着草莓的蛋糕分给了楚庭轩。

　　这是他十八岁那年就想做的事情。

　　吃完蛋糕后，楚庭轩替陈郁擦干净嘴角，然后站起身，慢慢朝陈郁伸出手。

　　他笑得很张扬，努力向自己记忆中的高中模样靠拢，说:“你好，陈郁。我是楚庭轩，我喜欢你很久了。”

　　“能给我个机会，跟你重新认识一下吗？”

　　已经是晚秋初冬了，夜晚只穿着一件校服开着窗吹风还是有些冷，楚庭轩悬着心脏忐忑地等了许久，伸出的手也在冷风中渐渐变凉。

　　半晌后，一双带着一点点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陈郁眼眶带泪，却朝他微笑:“你好呀，楚庭轩。”

　　“我是陈郁，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你给我过生日。”

　　楚庭轩替他实现了他十八岁时的心愿，所以他刚刚许的愿，是愿意再给楚庭轩一次机会。

　　于是楚庭轩的眼泪也终于掉落，哭着抱住了陈郁。

　　上天眷顾，他的天使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再大发慈悲的原谅他一回。

　　在陈郁决定再给楚庭轩一次机会，试着跟他好好生活后，他其实还主动和宁竹见了一面。

　　他在饭桌上提出这个想法时，楚庭轩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看不见一丝血色，给他夹菜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却还是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点头道:“好，阿郁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顿饭吃到最后，楚庭轩碗里的饭菜几乎没有少过。

　　几个月不见，宁竹瘦了很多，也变成熟了很多，听说被他父母好好教育了一通。

　　但他看向陈郁的眼神里，那些温柔的爱意却丝毫没有消减。

　　但陈郁还是很温柔的告诉他自己和楚庭轩和好交往的事情。

　　宁竹双眼湿润，眼圈都红了大半，却仍然不死心的确认着:“所以阿郁，我是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陈郁只是沉默的摸了摸他的头，笑了笑，真诚的祝愿道:“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这便是很委婉的拒绝了。

　　于是宁竹的眼泪终于开始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像七月里骤然落下的暴雨，撑起雨伞也还是会被打湿。

　　陈郁拿出手帕给他擦，满脸歉疚地说对不起。早知道没有结局，他就不该放任自己的私心和宁竹进行一段感情，让他变得这么难过。

　　可宁竹摇摇头，否定了他的自责:“不用说对不起的阿郁，喜欢与否都是你的权利，你不需要为自己的感受而感到歉意。”

　　“我说过的，是我自己要追上你的，照顾你，喜欢你，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并不需要为此负担些什么，或者感到愧疚。”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想如从前那样抚平陈郁皱起的眉，却在即将触到陈郁面庞的时候，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早已没了资格。

　　他早已经不是陈郁的爱人了。

　　于是宁竹收回手，含着泪的眸子很温柔的看着陈郁，再一次坚定的否决了“阿郁，你很好。”

　　他从很早前就知道，陈郁虽然在他身边，但心却没有一刻在他身边。他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谁也挖不出来。

　　宁竹一直很清楚的知道这点，但是没关系，只要陈郁愿意选择他，给他一个照顾好他的机会，他愿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陪陈郁去演他心目中那一场美好又温馨的梦。

　　但他还是不甘心想再最后尝试一次:“阿郁，我可以等你吗？有没有结果都无所谓，我只是希望某一天你又被那个混蛋伤害辜负的时候，还能有一个去处和依靠。”

　　宁竹并没有要求什么，他只是希望陈郁好。

　　可陈郁还是慢慢的摇了摇头，说:“你该过好自己的人生。”

　　宁竹是个很好的人，他该拥有更好的人生。所以陈郁要把话说绝，断了他的所有念想。

　　那天，陈郁安静的目送着宁竹的背影越走越远，在心里祝愿他的人生一片光明，觅得良缘。那时他想，反正没有了陈郁这个祸害，所有人都会越来越好的。

　　这世界上人来人往，一个陈郁微不足道。

　　但他没有想到，从小在爱里长大的宁小少爷宁缺毋滥，这一生就真的只爱了陈郁一个人，到死也没有再谈过恋爱。

　　到宁竹七十岁离世那年，他创办的品牌思郁已经成了几乎家喻户晓的存在。这个品牌涉猎很广，但主打的、最出名的三样商品却毫不相干:水蜜桃味的香水，糖炒栗子，彩色拨浪鼓木偶小人。

　　——是那年那场美好而短暂的私奔中，独属于他们两个人在小乡村里互相依偎取暖的美好记忆。

　　除了他和另一个当事人陈郁，再没有人知道，他用这三样东西和一生的等待，向一个人做了一生的表白。

　　楚庭轩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虽然背地里骂骂咧咧，嫌这个人恶心，但看到陈郁眼底有光的望着广告里的彩色拨浪鼓木偶小人时，还是冷脸下单买来笑眯眯的送给他。

　　他想，这小子暗戳戳表白又怎么样，反正阿郁只爱他，陪阿郁度过余生的也是他。

　　他早就赢了。

　　宁竹前脚刚离开，楚庭轩就紧随其后走进了院子，仿佛一直在旁边等候掐点似的。

　　他走过来捻好陈郁盖在腿上的毛毯，温声问他冷不冷、累不累，似乎有意在避开谈起跟宁竹有关的话题。

　　但陈郁知道，他其实很在意。

　　于是他轻轻握住了alpha为他盖好膝上毛毯的手，主动开口:“我跟宁竹说，他会遇到更好的人。”

　　话音落尾的瞬间，他感觉到手下握住的手掌放松了一些，慢慢的试探似的展开，和他十指紧扣。

　　看到陈郁没有推开，于是楚庭轩的脸上慢慢有了惊喜的笑意，讨好似的仰头朝陈郁笑了笑。

　　陈郁垂着眼皮，低头看着两个人十指紧扣的双手，继续说道:“楚庭轩，我现在也还会下意识的害怕你，更没有办法彻底原谅你，心无芥蒂的去爱你。我可能，只会给你很胆小的，很多顾忌的爱。”

　　楚庭轩的手变得冷了些，下意识的将陈郁的手握得更紧。

　　“但是，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再骗我，我真的没有力气再原谅你了。”

　　陈郁安抚似的轻轻回握住楚庭轩因为害怕而变冷冒汗的手掌，对视着朝他轻轻一笑，赦免了他过去的罪恶，准许给他一次新生。

　　原来不是拒绝，而是原谅。

　　楚庭轩愣了愣，而后表情变得很怪，又哭又笑的，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激动的情绪淹没。他想，他早该知道的，他的阿郁那么善良那么心软，总是不舍得他难过的。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单膝下跪着弯下腰，小心地将陈郁包裹进他的怀抱里，手臂却仍然无法控制的在抖，他哽咽着许诺道:“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阿郁。”

　　“我发誓。”

　　楚庭轩从不轻易发誓，一旦发誓就势必做到，而他这一生的誓言，都尽数给了陈郁。

　　陈郁也不再拒绝，在他的怀里点头道:“嗯，你要对我好。”

　　陈郁承认，爱楚庭轩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楚庭轩带给他的伤害也确实无法忽视原谅，但当楚庭轩说爱他，努力的一点点养好他，替他报复回去曾经受过的委屈，一件件了解他的过去，帮他圆满实现了年少时的那些遗憾，尽力为自己的过错弥补和道歉，卑微又低声下气的只为求陈郁活下去的时候，陈郁那颗死寂的心还是会不可避免的为他而颤动。

　　或许是初见时救赎的出场太惊艳，又或是年少时支撑他走过黑暗时刻的卑微暗恋太深刻，无论是好的坏的还是爱的恨的，楚庭轩在他人生中的占比太重也太浓墨重彩，他几乎没有办法把这个人从他的人生中剔除。

　　陈郁承认他就是很贱，他还是爱楚庭轩。

　　所以他愿意再给楚庭轩一次机会，让他弥补自己，对自己好，他愿意和楚庭轩一起，尝试着把过去破碎的自己一点点捡起来拼凑好。

　　楚庭轩亏欠他的，当然也只能让楚庭轩来还。

　　但破镜重圆是件很难的事情。

　　他大概不会再对楚庭轩说爱，也没有力气再像从前那样全身心热烈的爱他。他怕了，只敢像一只蜗牛一样，伸出一点点小触角，直到确认安全和足够被爱，才敢交付更多，但孤注一掷的全部投入是不再可能的。

　　陈郁已经失去了热烈又无私的去爱一个人的能力，现在的他只拥有很平淡的、胆怯而充满顾虑的喜欢。

　　这可能不够完美，但已经是他拥有的全部了。

　　如果以后楚庭轩变心了，又开始伤害他，陈郁也不会再留念或者难过，他会直接去天堂找妈妈撒娇，不再继续这多次戏弄他的人生。

　　他把这句话告诉楚庭轩后，楚庭轩沉默了两秒，而后用力的扇了自己一个巴掌，顶着一张红了半边的脸将他搂进怀里，哑着嗓子保证道:“不会的，我不会变心，也不会不爱你的。”

　　陈郁宽容的原谅了他的伤害和愚蠢，包容了他的暴戾和自私，为了他拒绝了别人和拥有新的恋情的机会。

　　这么这么好的陈郁，楚庭轩没法不爱，也绝不可能变心。

　　他爱陈郁，也会赎罪弥补。

　　楚庭轩很清楚的知道，余生他都将心甘情愿的为陈郁俯首称臣。现在以及往后，看到陈郁伤心难过，对他来说会是件无比痛苦的事情。

　　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也绝不会再伤害陈郁。

　　在陈郁心灰意冷地从他身边逃离的那些日子里，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时，当他心里的害怕和担心远远大过于愤怒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完蛋了。

　　楚庭轩这一辈子只爱陈郁，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哪怕死亡也无法改变。

　　说出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这么凉薄自私的人，竟然也会有爱一个人比生命还重要的一天。

　　可是他太笨也太自以为是，被满心的仇恨和不甘遮住了眼睛，在误会下将浓烈的爱意当成了恨，纵容嫉妒的驱使，做错了很多事情，伤害了那个最爱的人。

　　好在，陈郁宽容又善良的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还有再弥补的机会。

　　楚庭轩想，或许他早该知道的，从许多年前在生日宴上远远的看见穿着公主裙的陈郁被人欺负的时候起，陈郁对他来说就是不一样的。

　　在十二岁的楚庭轩看向九岁的陈郁的第一眼，那一瞬错乱的心跳，其实已经是他们故事的开端。

　　——全文完

　　·这本就写完啦，如果有喜欢自卑beta攻和自负alpha受的铁汁可以看看我的另一本文《生无可念》，从校园到生子，兜兜转转，破镜重圆和追夫两次；有喜欢一本正经的木头“颜控”攻和娇蛮任性但只在攻面前吃瘪、先动心先追攻的小少爷受的铁汁可以看看我的另一本文《我只喜欢你的脸》。我这个人懒，因为签不上约赚不了钱所以没有什么更新动力，如果看的人多、评论的人多的话更新的动力就会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