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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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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殷川没有坏心思。
他只是有点任性,有点孩子气,他克制地不将自己聪明的脑袋用来分析解刨你,只要他想,你无法发现他在你身上动的手脚。
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近乎鲁莽地打来了这通电话。
你其实能听见电话那头逐渐远去的嘈杂声音,他很忙,大概是从一堆人中脱身出来,才得来的空闲给你打电话——他是故意让你听见的。
他想让你知道,他很想你,他很想见你,他想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你是知道这一点的。
所以你狡猾地利用了他拧巴羞恼的情绪,然后,世界重归于寂静。
你放下电话,松了口气。
腹部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但你缄默着,一声不吭,从身上摸出自己的钱包,取出了那薄薄的身份证件,你举起来,让卡面迎着上方的灯光,终于找到了嵌在上面的微型追踪器和监听器。
你知道他听得见这边的动静,所以只是沉默地碾碎了那两枚黑色的小圆片。
——你不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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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小就知道,你跟别人都不一样。
在孤儿院长大的你,三岁以前的记忆早就变得模糊不清了,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很重要的话,但你姑且还是一名正常的人类,从正常的婴儿长大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幼女的,你的的确确,记不清那句话了。
真是糟糕,年幼的你时常会想。你试图找到自己跟别人之间的违和感出自哪里,那时的你把这件事视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但后面你就会意识到,忽略、无视、装疯卖傻,或许会让你过的更轻松一些也说不定呢?
而这一切都跟八岁以前的你无关。
中央对福利保障方面的政策做的还不错,至少你所在的孤儿院从未苛待过孩子们的吃穿度用,院长有点善心,但不多,工作人员也只是领工资做事,大家都很安分地各司其职,从没出现过什么恶劣的事件。
孩子们之间的小打小闹不算。
只是你偶尔会被断胳膊断腿还能冲你笑的小孩子们吓到而已。
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
你身上被蹭到了粘腻的血,你被一群小萝卜头淹没了。
你在孩子们中算是相当受欢迎的了。
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完架之后就要来找你求安慰和抚摸。
血糊糊的脸和胳膊紧紧地贴着你,在你刻意地流露出对血渍不满的情绪后,他们才收敛了一点,转而小心翼翼地抓住你的衣角,用更委屈的声音控诉着同伴的恶行。
——哪怕他刚刚才把自己口中的“坏孩子”打到差点咽气。
水到渠成的谎言,似乎是小孩子的天性,哪怕这时候对他们使用测谎仪,恐怕都无法检测出他们自然而然吐露出的话语是否参杂了伪劣的因子。
这群孩子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信。
但你直觉自己不能参与到这种打斗之中去,那就只能作为旁观者,或者是胜者的奖励,挂着有些局促的笑容,站在人群中,抚摸着不知道是谁的头发,说着千篇一律的安慰的话语。
那个孩子,就站在人群外的最角落。
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往这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打着哈欠撕开了手里流光溢彩的糖果纸,把糖果塞进了嘴里。
他好像很喜欢吃糖。
那张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孤儿院收养了百来个孩子,你并不会记得所有人,但你记得他。
孤儿院里是有辅导功课的老师的,中央不会允许在他们的福利保障政策下养出来的孩子是一堆文盲,而老师也惯常爱用一些奖励措施来鼓励孩子在宽松随性的教育氛围下进行自主学习。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到了争强好胜又爱玩的时期,为了压别人一头,或者单纯为了奖励,很多人也会按照老师预期中的完成课业。
那种油盐不进的不算,老师只管上课,学没学进去就不在他们职责范围内了。
到了每个星期一次的结课总结,成绩排名前三的孩子会得到一次外出采购的机会,可以让老师额外为他买一些想要零食或者玩具,以及另外的加大难度的试卷,第一个做出来的孩子也可以得到额外的奖励。
你记得那个孩子。
——自奖励制度推行起,他几乎包揽了每一次的课业第一,以及所有的额外奖励。
只有一次例外,那位实施奖励制度的老师请了一周的假,那个周末只有排名而没有奖励,于是那个孩子的名字便从第一的位置上消失了。
你记得他叫殷川。
独来独往,不喜欢和别的孩子交流,除了在课堂上,你偶尔见到他也是在某个角落,他抱着空了一半的糖罐坐在秋千上,嘴里鼓鼓囊囊,欢快地晃着脚,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开心。
真的不会长蛀牙吗?
于是你走近他,用手里的饼干跟他交换了一颗糖。
他盯了你许久,最后挑出一颗浑圆的糖果放在了你的手心中,看着你剥开糖纸,将橘色的糖果含进嘴里,然后意料之中地,露出了皱巴巴的被酸到的表情。
他哈哈笑了起来。
你艰难地咬碎了腮帮子里酸涩的糖果,然后攥住了他的手指,肉乎乎的,没有黏糊糊的感觉,很清爽,你稍微用了一点力,将他从秋千上拉起来。
他没有拒绝,只是用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你,狡黠的意味已经从他的脸上褪干净了,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说:“我不喜欢吃糖。”
你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整只手,往外走去:“我想吃饭。”
“你陪我去吧。”
**
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你用成绩换来的小饼干让你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密起来了。
虽然你的身边还是有很多人,而他从来不会靠近人群,但他的身边已经能够允许你的存在了。
生活老师招呼吃饭的时候,你会慢吞吞地落在人群的末尾,直到你站在他身边,他就会主动贴过来。肩膀,手臂,只隔着衣服,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量,他会将手指伸过来,让你攥住,你跟他的身体偶尔会有触碰,纤瘦的,只能感受到有些硌人的骨头。
殷川太过瘦弱了。
这可能跟他不爱吃饭有关。
于是你没收了他的糖罐,他气呼呼地大吵大闹,一边乖乖把透明的玻璃罐塞进你的怀里,一边大叫说以后再也不要跟你做朋友了。
啊?哦……哦。
那个时候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他说了些什么,但看着他气得涨红的脸,你并没有多在意。
有很多人说过这样的话。
可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他还在生闷气,这跟以前缠上来的小孩好像都不太一样。于是你垂着眼帘,将随身携带着的一颗未拆封的软糖塞进他的手心。这是你用成绩讨要来的奖励,被你一起放进了他的糖罐里,然后又被你拿来安抚他。
你看着小孩子气鼓鼓的脸,悄悄说:“好好吃完饭的话,还有一颗哦。”
殷川:“……”
他安静下来,你多看了他两眼,试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乖乖地没有挣扎。
你放宽心地往前走去,直到一股力道不轻不重地拽住了你。
你偏了偏头,看见他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
透亮的、清澈的,带着一种荒缪的天真感。
他或许是真的把你当做了朋友。
所以才会贴在你的耳边,用轻快的嗓音提醒你:“不要死掉了哦。”
“……”
有什么东西超出了你的预料。
所有嘈杂的声音化作潮水从你的脑海中退去,你停下了脚步,在一片死寂的空白之中,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恐怖的事实,一个你一直试图回避的事实。
平和的假象被这个孩子随意地撕开了一道口子,这让你看向殷川的眼神逐渐染上了惊惧的色彩。
而他注视着你,那双眼睛仍然干净、纯粹,宛如野兽般无知无觉。
“我会保护你的。”
他如此承诺。你没有说话,像是丧失所有力气般任由他反过来握住了你的手,你的手心渗出冷汗,而他的手依然干燥,他牵着你往回走,愉快地弯起眼睛。
他很高兴。
为什么呢?
“我保护了你。”
在远离楼栋的角落,你听见了身后剧烈的轰鸣声,伴随着凄厉的尖叫和哭嚎,即便足够遥远,在一瞬间点燃了着整座楼栋的热量也几乎让你的后背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汗。
你几乎能闻到肉块的焦臭味,你没有回头,冲天的火光染红了他的脸,他笑着,离你很近,眼睛亮晶晶的,映出你苍白的脸。
他保护了你,将你从葬身火海的既定结局中挽救了回来。
于是他理所应当地,像以往围绕在你身边的家伙一样,向你索要了奖励。
“不要摸头,抱抱我。”
就在这个无人在意的角落,紧密的、纠缠的、肌肤相贴的,像要将气息都融入彼此身体中去的——属于朋友之间的拥抱。
这是其他孩子都没有的,独属于他的奖励。
能成为你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没有他的话,你一定会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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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看穿了。
你把脑袋窝在他的脖颈处,这么想着。
那个孩子,实在是过于聪明了。
你应该露出害怕的神情,然后尖叫着推开他的。他没有什么攻击性,生气了也不会想要把别人的手脚打断,只会忿忿地往嘴里塞更多的甜腻的糖果,以此来安抚自己。
虽然你觉得他只是想找借口吃甜食罢了,但你突然想起来,他的糖罐还在你这里。
两只手都快抱不住的透明罐子,上面还贴着可爱的小羊贴纸,好像是购买糖果时送的赠品,他本来是想扔掉的,但当时身边没有垃圾桶,你就把贴纸贴在他怀里的罐子上了,他也不在意,就睁着和贴纸小羊如出一辙的灰绿色眼睛,冷静地看着你。
他一直都这么冷静。
如果你没能成为他的朋友,会发生什么呢?
他比你本人更早察觉到你的秘密,但他不在乎。就像初见时那遥遥的一瞥,他会洞悉一切,然后用那懒洋洋的目光,看着你在火海中被炸成一块一块焦黑的东西。
跟看着一只蚂蚁被碾死没什么两样。
你不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