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依旧笑春风》今溪海棠

6、交易

　　沈家起火一事在京州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梅姨娘失踪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沈秉昌气得直拍胸脯，如今家里丑闻不断，只怕与西逻通商贸易的机会当真是岌岌可危。

　　静思堂外，沈家各院里的婆子家仆乌泱泱跪了一地。
　　他们一个个忙活大半宿，早已筋疲力尽，眼下任凭主子在上边如何拍桌痛骂，底下的人却是已连担惊受怕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找人找不到，看家看不住，老子养你们这群饭桶到底是做什么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都还没睡呢，你们倒是先在下边儿跪着睡上了？”
　　沈秉昌一手叉着腰，一手对着几个打盹的婆子指指点点。

　　祝夫人前脚刚踏进院门，就被眼前这幕吓一跳。
　　这沈家如今真是......乱得堪比一锅大杂烩。

　　“你这满院子乌泱泱跪一片做什么！”
　　空气里还弥漫着未散尽的烧焦味，祝夫人嫌弃地用丝帕捂住鼻子。

　　见祝夫人大摇大摆就这么进来，沈秉昌顿时心生不爽。
　　他最是不喜祝夫人这个嘴碎又爱管闲事的，见她自顾自地走进来坐下，沈秉昌使劲咳咳两声，装模作样摆出一家之主的谱儿。

　　“祝夫人，这好歹是我沈家的宅子，您进来至少也叫个人知会一声吧？”
　　祝夫人闻言幽幽翻了个白眼，这沈家的家仆不都在这面前跪着呢？大门口连个值守的小厮都不在，这会儿倒是装腔作势地想起来没人跑腿传话了。

　　祝夫人总觉得，这沈秉昌除去会在生意场上耍些小聪明，别的那是干啥啥不行。

　　以至于每每看到这男人一副粗鲁赖皮样她就来气，真不知道陆宛清那个傻子当初是怎么瞧上他的，这些年为他生儿育女不说，还平白受尽窝囊气。

　　懒得与沈秉昌废话，祝夫人清了清嗓子，道明来意：
　　“我今儿得知昨夜沈家后院起了火，烧了大半夜。”说着，她又故意抬高嗓门，“这是你沈家的宅子，本也不关我的事！可宛清不还病着吗，我实在放心不下她，特意来看看。”

　　沈秉昌面色一僵，自己竟忘了家里还躺着个病人。

　　前些日子，梅姨娘在他怀里撒娇嚷嚷着想带诗琪去祝府，让女儿在京州各家夫人跟前混个眼熟，将来也好谈婚论嫁，他觉着这事倒也在情理之中，没多想就一口应下。

　　只不过祝府原先下的帖子是给的陆氏，梅姨娘自称不愿给沈秉昌添麻烦，她自己会去跟陆氏商议。
　　好巧不巧，偏偏梅姨娘一去，陆氏就病倒了。沈秉昌请了郎中来瞧，大夫只说是陆氏是日夜忧思成疾，需得静养些时日。

　　闹腾这些年，妻妾不合早已不是秘事，只是沈秉昌从不在意这些后院明争暗斗的把戏，反倒有时候还乐得见有人为着他拈酸吃醋，女人为了他而花的那些小巧心思，他都享受得很。

　　陆氏无缘无故病倒，他大抵也能猜到七八分。
　　但他以为，这也不过是梅姨娘想带着沈诗琪去凑热闹而动的歪脑筋，只要她心满意足从祝府回来一切就没事了。

　　哪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梅姨娘也下落不明！
　　思及此，沈秉昌不禁面露怒色，他站起身来指着祝夫人好一顿责备。

　　“我还没去祝府讨要说法呢，你倒是先到我这儿来耍横了。我家梅姨娘在你祝府无故失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祝府总得给我个解释吧？”

　　祝夫人哪里是个任人指着鼻子骂的，她在祝敬贤面前尚且说一不二，沈秉昌不过是个卖茶叶的暴发户，也配跟她叫嚷。

　　见沈秉昌再三绕开话题追问杨梅的下落，祝夫人忍无可忍，怒吼道：“要人没有，要命倒是捞到一条，你既要说法，我这便给你说法，你自个儿去府衙认领尸身去吧！”

　　一直躲在紫竹屏风后偷听的沈诗琪惊得差点跌坐在地。
　　人不是被清鉴司带走了吗，怎么叫去府衙认领尸身？

　　梅姨娘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若真在府衙确认了尸身是杨梅的，她存放在厢吏那儿的假户帖便会被呈上公堂。
　　沈诗琪不敢想象那将会是怎样的灾难性时刻，户帖作假的罪名并不比细作轻松，反而还可能会因此牵连出更多。

　　那蒙面人到底在做什么！

　　沈诗琪咬牙切齿地一路跑回自己屋里，必须想办法做点什么才行，她不能再轻信这人的鬼话了。

　　*

　　不同于普通牢房，清鉴司的监牢，其实更像是一个个独立分隔开的密室。
　　须得从门口一条狭窄幽暗的小道进入，里面宛如迷宫一般，四面八方都是一模一样的窄道。

　　皇帝赋予清鉴司自行关押、审问的权力，仅一点原则便是不得擅自要人性命。

　　有时候，半死不活的人比死人更管用。

　　兰予紧跟着一个守卫，沿着长长的暗道走了许久，四周漆黑得几乎看不见路，她只能摸着墙一路前行。

　　这诡异阴森的气氛似曾相识，原先她也是被关在这里的某一间暗室里的。听两个小姑娘说，是江大人念及她病重又肯积极配合，这才破例许她挪去普通房里养病。

　　不知过了多久，领路的守卫停下脚步，打开了一扇缠满铁索的门。
　　“最多一刻钟，不能久留。”守卫说完便推了兰予一把，板着脸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极为压抑的监牢，四周都是黑黢黢的石砖，有些表面还长了褐绿色的青苔。

　　左墙和右墙分别挂满了不同的刑具，兰予不识得它们具体是什么，但墙上遍布的斑驳血迹仿佛在诉说它们的残暴凶狠。

　　见此景，饶是她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也不禁捏紧了裙摆。

　　杨梅被困在房间中心一个四面皆是铁柱的囚笼中，她四肢皆被铁索缠绕，稍一动弹便会发出声响。

　　兰予缓步走近，这个女人如此蓬头垢面的模样是她十余年来从未见过的狼狈。

　　记忆中这个娇纵的庶母最是喜好奢华，自进府以来吃喝用度一律要用最好的，各种连兰予母亲都不曾用过的金钗玉环，杨梅的妆匣却装得满满当当。

　　她的胭脂水粉、锦衣华袍更是不计其数，常惹得作为旁观者的祝夫人都连连咒骂。
　　说她如此铺张浪费，极尽奢靡，哪家做妾做成她这样？可若不是沈秉昌宠妾灭妻，纵容偏爱她至如此，她又怎能这般肆无忌惮。

　　“梅姨娘，我都快认不得你了。”
　　透过铁柱，兰予瞧见地上已经凝固的血斑，下意识动了动喉咙。

　　杨梅从地上爬起，从乱蓬蓬的头发缝隙里露出一对圆鼓鼓的大眼睛。
　　见清来人是谁，她登时发出一阵狂笑，尖锐刺耳的笑声在空荡荡的监牢里回荡，声声如魔音叫人发怵。

　　“沈兰予，你真是你爹的好女儿！沈家有你，何愁不灭啊哈哈哈哈！”杨梅扯着嗓子放肆地大吼大叫，好似要趁机宣泄她这几日积压的怒意。

　　任凭她如何癫狂叫嚷，兰予始终是一脸平静，微微垂下眼帘，扑闪的羽睫藏匿起她眼底的情绪。

　　兰予压低了嗓音，将话音淹没在杨梅的骂喊声中：“沈家走到今日，难道不皆是拜你所赐？不过你放心，沈家有我，我自是会竭尽所能保护无辜之人，不负沈家养育之恩。”

　　说着，兰予往前走近一步，缓缓蹲下身子来，迎上杨梅那浑浊中带有恨意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不知沈诗琪是否也担得起这份沈家女的重任呢？”

　　闻此言，杨梅顿时一怔，用力拉扯着身上的束缚，挣扎着爬到铁栏前，她每一动弹，身下便有涔涔鲜血渗出。

　　“沈兰予，你跟你娘一样下贱！你有种冲着我来，这事跟诗琪无关！”
　　杨梅几近癫狂地嘶吼，声音带着沙哑，身体仍如不知疼痛般张牙舞爪。

　　兰予望着眼前这个如疯魔般的女人，心中五味杂陈，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苦涩的笑，语带嘲讽：
　　“我娘自不如你的手段卑劣，沈诗琪分明不是我爹的孩子！”

　　猛然听闻这么一句，杨梅张圆的嘴渐渐收回，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着撇清沈家同我母女的关系？你若敢伤害诗琪，你们沈家一个都洗不清，都别想活！”

　　如今已是千钧一发之际，尽管兰予对自己的猜想并无十足把握，但是——
　　她在清鉴司这些时日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她在与江允珂隔三岔五地博弈中，练就了不俗的反应力和抗压力。

　　细细回味着杨梅的每一句话，兰予学着江允珂审问自己时的模样，先发制人：“她不是沈家女，甚至不是靖国人，她是你与南堒人所生。”
　　她嘴角勾起的弧度含着一抹讽刺，笃定的眼神十足认真。

　　“不！不是！你这个贱人！你别想将沈家给撇得一干二净！”
　　杨梅身上的铁索发出阵阵杂乱的声音，她如同一只发疯的野兽在牢笼中声嘶力竭，鲜血从她的裤腿滴落，兰予猜到定是她身上的伤口撕裂所致。

　　兰予将脸凑近铁栏，眼中的冷意更甚，却刻意压低着嗓音，杨梅半跪在地上不停挣扎，仰起头望向她。

　　“芜欢草的解药，换你女儿的命。”

　　“卑鄙！沈兰予！你不得好死！”
　　“我只给你两日，如若你执迷不悟，便去黄泉之下再续母女情吧！”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便要离去，杨梅见她真要走，又连忙将其叫住：
　　“我凭什么信你？你跟那群狼豺虎豹都是一伙的，你们只是想从我身上诈取情报而已，谁不盼着我们死？”

　　兰予敛了敛神色，眉间涌上夹杂着怨恨和悲悯的复杂情绪：
　　“就凭我和她如今都还姓沈，我要不要认这个庶妹，全看梅姨娘作何选择了。”

　　话音一落，任由身后传来阵阵夹杂着铁链撞击声的嘶吼，她头也不回地毅然离去。

　　眼下走得越坚决，杨梅的惶恐才更甚。

　　黑黢黢的通道暗得只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兰予紧张地捏紧了衣摆，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猜想或许会有人偷听，故而一直设法激怒杨梅，借着她发出的咆哮和身上枷锁的声响尽量掩盖自己的声音。

　　其实，沈诗琪不是父亲的女儿，只是她一夜未眠的猜想，为了恐吓杨梅她才说得斩钉截铁，未曾想竟是真的。

　　一时间，竟叫人不知是喜还是悲。

　　喜如此一来，她便有了与杨梅谈判的筹码。悲如此一来，父亲对这个女人十余年来明目张胆的偏爱竟是一场空。

　　七绕八拐后总算走出死气沉沉的监牢，和煦的春日暖阳温柔地洒在兰予毫无血色的脸上，冰凉的双手终于感知到温度。

　　自卷入这场风波以来，她便一日未再上妆，苍白的小脸不知是原本便如此，还是日复一日的忧思惊吓所致。

　　她礼貌与守卫答谢道别，那人却一脸严肃地打断她：
　　“沈小姐留步，且随我一同去明纪堂见宋大人。”

　　“宋大人？”兰予不曾听闻清鉴司还有什么宋大人，眼里满是疑惑。
　　守卫指了指一旁的石墙，上面刻写有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规章制度一类。

　　兰予走近了细看，守卫随手便指向一行字，写的是：
　　“入监牢者，须得清鉴司指挥使准许方可进，出监牢者，须得清鉴司副使准许方可离。”

　　兰予心下了然。

　　江大人啊江大人，这是将事后要如何应付宋大人的难题甩给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