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来食》发条鱼

24、24. 脱轨

　　高度足有160米的豫章之星不仅是国内现存最高的摩天轮，同时也是赣省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随着透明舱的升空，两人离地面越来越远。

　　见谈嘉山心情有些低沉，何应悟主动承担起了活跃气氛的角色，头头是道地给谈嘉山讲解起自己提前做过的功课。、

　　“每座城市好像都有个孤寡气息浓厚的景点，比如昆弥的西山、金陵的鸡鸣寺。我看网上还有很多本地人把豫章之星叫做分手轮，说是情侣坐过以后特别容易分手。”

　　谈嘉山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僵硬，他紧紧地捏着几个小时前还嫌弃过的豆橛子蛇，力道之大几乎要把蛇脑袋给拧下来。

　　排队的时间太长，轮到他们登上摩天轮时已经接近傍晚。

　　吊舱缓缓拉高，视野也变得愈发辽阔。

　　为了给游客带来沉浸式的全景升空体验，吊舱的上下左右材料全用上了高透钢化玻璃。

　　黄昏下的豫章版图清晰而壮阔，落日的余晖为空旷的浅滩与远处连绵的山脉镀上金砂，冷硬的建筑森林也因此柔和了下来，生出几分沉静温煦的意味。

　　琥珀色的晚霞边界被橙色的云团晕染开，映在被初春的风吹出涟漪的江面上，交相辉映。

　　何应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亲眼见过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诗句词匾形容并非夸张。

　　但如此美景，谈嘉山却没心思欣赏。

　　其实摩天轮的转速极慢，一圈下来更是大概要半小时左右，它也不像其他更刺激的游乐设备一样有离心和失重的体感反馈。

　　但谈嘉山还是因为高度的变化产生了迷走神经兴奋的情况。

　　虽然已经自我暗示过无数遍，自己正处于安全的封闭环境中，但踏入吊舱看见脚底的全透明钢化玻璃地板的第一秒，谈嘉山就开始后悔了——

　　如果摩天轮突然加速把人甩出来怎么办？

　　安全器材多久换一次，不会要等到出现意外了再换吧！

　　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在自己与何应悟重量不同的情况下，谁先着地？

　　现在删除浏览器里搜索的男同如何口口的教程记录还来得及吗？

　　蹦极绳断、电梯失灵、吊桥断裂、断崖脚滑……有关高空意外的恐怖画面几乎全在谈嘉山脑子里过了一遍。

　　直到何应悟坐过来，才打断谈嘉山愈发血腥的幻想。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何应悟从包里翻了包纸巾递给对方，有些担心。

　　谈嘉山接过纸巾时下意识低头，脚底缩小成火柴盒的建筑倏地映入眼帘，晕眩感和呕吐欲望瞬间涌上来。

　　“再坐过来点儿，贴着我坐。”

　　终于决定放弃伪装的谈嘉山再开口时甚至都有些颤抖，他把隔了一个座的何应悟扒拉过来，紧紧贴着对方的大腿，这才稍稍有安心的实感。

　　何应悟被面色苍白如纸的谈嘉山吓得够呛。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以往坐飞机时谈嘉山确实从来不选择靠窗的位置，对方在高层景观餐厅用餐的时候速度也比平常要快些，就连今天陪自己登滕王阁那会儿谈嘉山都不怎么愿意往护栏那边靠。

　　“哥，你是不是有点恐高？早知道不拉着你上来了……”

　　“问题不大，我不想扫你的兴——”谈嘉山才抖搂出半句话，大风颠得吊舱左右已经晃了几回。

　　他绝望得险些把何应悟的衣服拽破，说话都有点破音：“但这玩意儿也太高了！”

　　“别怕，”何应悟把谈嘉山的脑袋掰过来，捂住对方的余光视角范围，“你看着我。”

　　再强大再完美的人也有弱点。

　　一双暴露拮据窘境的不合脚的旧运动鞋、几寸刘海或是衣服盖不住的胎记、改不掉的顽固地区口音……这些被称作“缺陷”或是“笑话”的东西，总是会让甩不掉它们的被凝视者在午夜梦回时无所遁形。

　　何应悟自己就怕鬼又怕黑，更别提他还亲眼见过因为晕血，在经过屠宰场时嗷一声晕过去的身材魁梧的庄稼汉；他甚至记得大学时比自己高整整一个半脑袋的北方舍友，甚至还因为比红枣还大的蟑螂飞到蚊帐上时惊恐地喊出了海豚音、把整层楼的男生都叫醒了难忘事件。

　　这些糗事作为笑料被口口相传，也成了对于当事人“不够有男子气概”偏见的佐证。

　　暴露弱点对大部分人来说并不容易，用冷漠和完美主义过度武装自己的谈嘉山尤其如此。

　　“摩天轮很结实的，你现在很安全。”

　　何应悟用力踩踩脚下的钢化玻璃，语气肯定极了。

　　他低头看看时间，安慰道：“而且它已经转了三分之一，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就能下去。”

　　掰开谈嘉山迫切地想抓住些什么东西的手，何应悟将对方的指头一根根捋直又握住。

　　他回忆着自己安抚刚被送来福利院的小孩们的方式，试图用毫不相干的话题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就当我们现在是在划船、或者是坐上了宇宙飞船——再过一会会儿，我们就能到达目的地。”

　　贴在脸侧的两只手与投射过来的专注目光，细密地控制住了谈嘉山对外界的感知器官、模糊了他对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就连因惊恐而加急的呼吸频率也变得缓慢，开始逐步与何应悟同频。

　　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外物侵扰，透明吊舱里的两人像被隔绝在了一只巨大水晶球里，又被妥帖地藏在云端。

　　狭窄的私密空间往往比充满审视的公共区域更容易让人陷入幻想。

　　跟随着何应悟的引导，谈嘉山似乎也听到了木船之外潺潺的水声、飞行器高速行驶时发动机传来的轰鸣声。

　　这些白噪音不完全是幻听。

　　其中一部分是谈嘉山在高空中找到落脚点后劫后余生却仍狂轰不止的心跳声，另一部分则是耳朵被捂住后奔腾的血液随着何应悟的脉搏共振的流动声。

　　谈嘉山自诩自制力不算太差，作为消极主义者，他的重重疑虑，甚至盖过了肾上腺素影响下即将失控的情绪。

　　明显互有好感、但心照不宣保持沉默的两人说开后，应该如何重新定义这段关系？

　　评审员之间保密要求本来就严格，更是有苛刻的亲属回避条款对其进行规范，又要如何取舍？

　　何应悟的喜欢……

　　究竟是对前辈光环的崇拜更多些，还是和自己一样是纯粹被“这个人”所吸引？

　　浮光投射在吊舱的玻璃上反射出块状的光斑，又变换成生龙活虎的小鱼和明光烁亮的行星，成群结队地跳进何应悟的眼睛里。

　　谈嘉山有些疑惑地去摸何应悟的眼睛，却只碰到了对方的睫毛。

　　长而密的一层睫毛在掠过指腹的瞬间，鱼尾拍打出的涟漪、行星落下时的火花，耀武扬威地将谈嘉山的仅存的理智撞脱了轨。

　　他的手指按捺不住滑到了何应悟的嘴唇上，在饱满的唇中按出一小块凹陷。

　　只要他拒绝——

　　谈嘉山心想，只要何应悟有任何拒绝的意思，我就立刻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看见何应悟下意识慌乱地垂下了眼皮，像是在躲避什么。

　　谈嘉山只觉得如坠冰窟，呼吸与思考同时暂停，失重感更是变本加厉地从脚底冒上来。

　　但很快，对方又坚定地望了回来。

　　何应悟主动握住那根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的手指，抬起头，笨拙地碰了碰谈嘉山的嘴唇。

　　“……”

　　“……”

　　是脆弱时的吊桥效应也好、是密闭暧昧空间导致的鬼迷心窍也罢，就算这只是谈嘉山在特殊心境下的一时冲动，纵使知道两人并不算般配，何应悟也不愿意错过对方难得流露出的垂青。

　　他克制住逃跑的念头，紧紧捉着谈嘉山的袖子，惴惴不安地等待一个答案。

　　炽热的呼吸小心但毫不犹豫地缠了上来，湿润亲密的动静吵得人耳朵发烫，何应悟悄摸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登时又闭上了。

　　一方面是谈嘉山的这张脸太有蛊惑性，何应悟确实很难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保持理智；另一方面则是出于谈嘉山那奇怪的接吻习惯。

　　在外物靠近脸部时，出于抵抗潜在伤害的生理保护机制，受刺激对象的眼皮总是会下意识地闭紧；而接吻本就是仅次于温存的亲密行为，高速分泌的多巴胺与肾上腺素更容易让双方肢体僵硬紧张、闭上眼睛去回避存在感过于强烈的刺激源。

　　但谈嘉山接吻时居然不闭眼。

　　从始至终，谈嘉山的眼神都像打了锚似的，牢牢定在何应悟脸上——简直就像条随时随地保持着警戒状态、死死锁定猎物的冷血毒蛇。

　　后脑勺被扣住、手腕也被捏得极紧，何应悟无法招架住谈嘉山周身环绕着的陌生压迫感，忍不住将脑袋向后仰。

　　他想，眼前这人大概和自己一样，是真没谈过恋爱。

　　有经验的人是怎么接吻的，何应悟不知道，但他确定，很少会有人像谈嘉山这样专注地全情投入。

　　空气被不讲道理地抢走，让人眼前发黑的缺氧体验令何应悟思绪混乱。

　　可背后就是玻璃，他根本无从回避。

　　“别……”谈嘉山低声说。

　　两人明明贴得这么近，但何应悟没听清对方究竟是在说让自己别躲、别怕，还是别拒绝我。

　　明明占据绝对控制权的是谈嘉山，何应悟却莫名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不过就是打个啵而已，人还能被活活憋死不成？

　　吊舱旋转到最高点时，何应悟毅然决然地抬手回搂住了谈氏人形拔火罐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