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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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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五今年三十有五,在玉湖边支起一个小摊,卖了十多年烧饼。他上要侍奉年迈老母亲,下要哺育年幼的子女,一大家子全指靠着那个小烧饼摊,日子过得还不错。
郝五想,他这辈子虽没什么大出息,能与家人安生度日,已是老天眷顾。
可惜,天不遂人愿。
当下暖春时节,湖水尽数解冻,岸边一排杨柳扶着东风,朦朦胧胧的绿意连成一片,聚作一派生机盎然。
曾有诗画双全的才子在此休养,闲暇时作下一幅玉湖春晓图,使玉湖闻名天下,来客络绎不绝。而今正值初春,往日最是游客熙攘的时候,可那白砖砌成的长堤上却无行人,就连整个玉湖周边,也只有稀薄几个人影……
“唉——”
郝五站在烧暖的窑炉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数了数今日卖出的烧饼个数,还比不上往日一分,这样下去,他只能改换营生了。
他又想了想自己的几个女儿。小玉才刚会走路,阿香的药也万万断不得,都急需用钱,改换什么营生才能支撑这个家呢……
越想越焦急,越焦急便越忧虑。忽地,郝五看见不远处一男一女,正朝他的小烧饼摊走来。
年轻男子身姿笔挺,着蓝袍白衣,一张俊美的脸上神色淡淡,气质温润儒雅,像是一位饱读诗书,会在春日暖阳里支起架子晒书的教书先生。
他正对身旁的女孩说些什么,那女孩约莫十五六岁,与他家阿香年纪相仿,头上挽着双髻,肤色白皙,五官清丽。她走起路来不太安分,总像是在一蹦一跳,却因年纪尚轻,动作轻盈,不仅不显得幼稚,反而元气又可爱。
她遥遥望见郝五正在看自己,一双眼立即笑起来,弯成了漂亮的月牙。
须臾,渺华走到窑炉前,对郝五道:“老板,我要买两个烧饼,请再给我们上一壶茶,谢谢。”
她的眼眸极其清澈明亮,就像沉寂一个冬季在春日刚刚化冰的湖水,让人忍不住注视。眼中又总是带着笑意,看得人心中畅快舒服。
郝五热络道:“共十文,客官里边请。”
小烧饼摊为供客人歇脚,不仅出售茶水,还在窑炉后方摆了几张简陋桌椅,支起一块雨布,为客人遮阳避雨。
二人自湖边一路行来,将将坐下,磐音继续道:“……土地仙在人间尽职,倾听信徒祷告,回应信徒的夙愿,无法回应的夙愿则上告神殿,交由神君回应。”
当即他又补充道:“这种情况极少发生。”
渺华问道:“信徒的一切夙愿都要回应吗?”
磐音瞥她一眼,平静道:“不。神明回应信徒的夙愿前,应先调查一番。凡事皆有因果,若夙愿中因与果无法对应,则不必理会。”
渺华点头,又问:“此地信徒的夙愿,是要我们做什么呢?”
磐音抬手,凭空变出一卷木牍,与渺华在东境神殿见到的那些一模一样。他将木牍在桌上徐徐摊开,即道:
“这是玉湖土地仙呈上神殿的文书。文书中说,玉湖有一位贫苦书生白蒙,娘子被狐妖所害,于是倾尽家财,在土地庙里祈求神明替他诛杀狐妖。”
渺华猜道:“狐妖道行深,土地仙无力诛杀?”
磐音摇头:“并非如此。土地仙调查一番后,发现那位书生的娘子因病去逝,不是狐妖所害。”
渺华疑惑:“因果无法对应的夙愿不是不必理会吗?为何这个夙愿会被送上神殿呢?”
磐音续道:“土地仙原本将此事略过,可不久之后,玉湖镇中开始发生死魂扰民之事。据部分镇民所言,他们在镇外的坟地里亲眼见过狐狸夜半啃食已故之人的尸体……”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叫做阿土的小伙失去了娘亲。
做法事的道士说,人死后三魂中将有一魂留在肉身,接受儿孙祭拜,并在头七之日消散。阿土从小与娘亲相依为命,娘亲猝然离世,他毫无预料,因此心心念念想要再见她一面。
寻常活人阳气重不见鬼魂,恰巧阿土娘亲头七之前撞上中元,一年中阴气最弱的时候,阿土便想着撞运气,到他娘亲的坟头蹲着看看能不能等来再一次相见。
这一等就是一整晚,阿土就这样出了事。
次日清晨,镇中一人家的主人将紧闭一夜的门窗打开,猝然瞧见屋前竟躺了一个浑身泥污的人,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待他凑近去看,才发现躺着的人竟是阿土。他目光直直地望着上方,失了神智,胸口剧烈起伏,口中始终喃喃道:
“狐怪吃人…狐怪吃人……鬼!……真的有鬼啊!……”
渺华歪歪头:“他说的是真的吗?”
“镇民无法验证阿土的话。当他们赶到坟地的时候,那里一切如故,除了阿土娘亲坟前的土被人搅乱了,而那更像是阿土神志不清时所为。”
渺华点头:“后来又发生了何事?”
磐音叹气道:“虽说坟地并无异常,自那以后,镇中却开始有人说自己在家中见到了已逝亲人的死魂。”
阿土自那夜后就疯了。家中无人管束他,光天化日下便放纵地在街上又哭又笑,时而大闹,双眼发直盯着木檐下的石敢当,厉声喊道:
“狐怪!叫你作祟,看我不打死你!”
然后踉跄冲上前,猛力击打石敢当,一双手乌青流血,到后来几乎完全溃烂,他却像感受不到痛般,每每都要到失去意识,“砰”一声倒在檐下,才能止息。
这样诡异血腥的场面不时发生一次,加上镇中遇鬼的传言愈演愈烈,玉湖镇的百姓人心惶惶,忽然想起几月前作法要诛杀狐妖的书生白蒙。
虽说白蒙一直都在游说镇民与他一齐诛杀镇里的狐妖,但事不关己身,便鲜少有人理会他。
当下,遇鬼与狐怪的传言四起,百姓们终于想起他,再将近来镇中发生的怪事一合计,便通通将矛头指向了镇里的狐妖。
“磐音仙君,我想打断一下。”渺华抿了抿唇,又道:“我有个疑惑。为何玉湖镇上的百姓都认识狐妖呢?”
磐音慢条斯理将杯盏递到唇边:
“那是狐妖自己说的。”
“自己说?”“怎可能?”
世人多惧妖鬼,常主张降妖除魔,是以妖族多生活在远离人烟之地——即便选择混迹人潮中,也多半会化作人的模样,绝不愿让人发现自己是妖精,更不可能主动泄露身份。
磐音放下杯盏,冷淡道:“更确切地说,是她夫君将这件事散播开了。”
“夫君?”
就在这时,那一直在窑炉前闲站的老板忽然走上前,肩上还搭着汗巾,一躬身,对二人笑道:“二位客官,小摊要收摊了,时候不早,是要到镇中借宿吗?”
渺华道:“是了。”
郝五点点头:“若客官已找到住处,那便请早些入住,避免夜间在外游荡。”
他又看看湖上西沉的乌金,似乎在判断时辰,续道:“若还未找到住处,这时也该抓紧入镇去寻了。”
磐音忽然挑眉问道:“听说历年中秋,玉湖镇上都将举行中秋灯会。怎么?现下镇里夜间不便出游吗?”
郝五皱眉看了眼渺华,又看看磐音,最后有些为难道:“也不是……哎!就是镇上最近有些不好的传闻,二位客官,夜间不要外出就是了。”
磐音笑道:“既如此,我们便趁早入镇了,多谢老板提醒。”
郝五摆摆手:“我与二位客官投缘,这位女娘还与我儿有几分相似,我看着很是亲切,不必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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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似水。一条主路始于镇外湖畔,南北贯通了整个镇子,宽阔平整,路面两侧皆是大大小小各色铺面,间或还有几座较高的楼,不知作何用。
镇中繁华可见一斑。
然渺华二人沿着主路从镇外来,渐渐走到镇中心的地带时,太阳已完全没入西山,一轮皎月自东边升起,挂在半天时,黯淡的光辉,连路面灰白石砖的缝隙都照不清。
镇中非常黑。而这样的黑,不是玉湖镇这样一个闻名天下的小镇该有的。
土地仙所述皆是事实……
眼下状况,甚至比文书中描述的更加糟糕。
初走入玉湖镇,落日悬于一线,街上还有走动的人影,陆续往街巷深处走去。主路两侧的店铺早已歇业,年轻伙计将长门板在铺门前一块块架上,最终也收拾着归家去了。
等到夜降临的时候,主路上宽阔空荡,家家户户令人不安地紧闭着门窗,间歇只有吹向湖侧的夜风呼呼作响,没有灯火,沉伏在黑夜中的房屋透着一股阴森诡异——
渺华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生怕那些纸糊的木格窗后会忽然出现一个鬼影,或者警惕着临街某条巷中,会突然蹿出一只满口鲜血的狐狸。
她对黑暗有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更何况,眼下玉湖镇,真像一座鬼城了。
磐音似乎感受到她的轻轻颤抖,眉心一动,“啪”地打了个响指。指尖霎时冒起一抹白火焰,照亮了身边小小一方天地。
身旁之人极轻地呼了口气,仿佛劫后余生。他挑起眉毛,似乎觉得有些惊讶,又有些有趣。
于是轻声问她:“渺华,你怕黑吗?”
“——啊?”
渺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垂着眼,点点头。
“嗯。”
“你应该告诉我的。”
“是吗?”
“是的。”
磐音认真道:“把你带到危险当中是我的责任。我不该再让你感到不安。所以感到害怕要告诉我,别勉强自己,好吗?”
渺华眨眨眼,道:“好。”
她又眨了眨眼,甚至还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渺华抬手,指着二人面前的一座高楼,愣愣道:“磐音仙君,你看那是什么?”
磐音已经看见了,那是一家酒楼。
牌匾上系着红绸,门柱上缠着轻纱,隔着好远一阵清香扑面——说不定,还是一家青楼。
走近了,还能看见牌匾上“温柔乡”三字,果真是青楼!
二人同时凝眉。
镇中有此寻欢作乐之地,不错。然而奇怪的是,玉湖镇中人人归家避祸,甚至连烛火都吝啬燃起一二盏。街上没有人影,而此地却灯火通明。
透过木窗上深红的棂条,隐隐看见黄红相间的轻纱之后,不少宾客寻欢作乐的身影,烛光摇曳,映出满地暧昧交缠的人影……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在此时,一个成熟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大喊:“二人贵客远道而来,小楼真是蓬荜生辉啊!”
渺华抬眼,视线正对上了牌匾之下,台阶之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