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不值》韭菜不吃盒子

1、梦启

　　一丝微弱的光，从不远处飘来，它慢慢飘过一簇簇随风摇动的，似是在舞蹈的彼岸花丛，停在一艘破烂不堪的小舟旁，是坐在船上的D先生发现了这束光，他站起身，将这团光握在手里，原是一只小小的光虫。

　　D先生将这光虫轻轻一抛，将小舟划进了重重迷雾之中，本就是一片死寂的水面更显阴暗。

　　这是D先生最后一次摆渡灵魂，他手里拿着船桨，不时敲打几下船身，警告那些妄图爬上船来寻求解脱的小鬼。

　　再次将一个小鬼捅入水底，D先生朝着光虫留下信息的方向划去，走完今天的这一趟，他渡魂人的身份就可以结束了。

　　黄泉路的远近难以辨认，但在这里守了几十年的D先生早已烂熟于心。

　　穿过最后一片枯马尾，迷雾也退让开了出路。一个破烂的木制码头，有个女孩在那里不安的来回张望着。

　　女孩的身上带着一丝微弱的黄光，让她在暗夜里面显得有些耀眼，这是专属于人类逝者的光芒，也是女孩生前拥有善良心灵的标志。

　　没想到摆渡的最后一次居然会这么简单，只是一个人类少女，D先生想着。

　　将船不紧不慢的停在岸边，他开口问道：“需要帮助吗？”

　　或许是出于害怕，女孩并没有说话，而是用一双泪眼看着D先生，片刻过后点了点头。

　　半扶着少女上了船，心情不错的D先生转身回舱，翻找许久，取出一支许久无用早已积灰的笛子。此刻，一曲离别悠悠响起。

　　曾经出于摆渡人来回匆忙的缘故，D先生丢下了自己的爱好。那笛子被他丢弃在船舱的一角，经历了许多年的风雨，早已有些损坏，亦或是D先生技艺已然生疏，曲不成调，让本就阴森的水域更增添了几分诡异。

　　但女孩却出乎意料地放松了下来，原本紧抱的双腿慢慢舒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来，眼睛里渐渐放出光彩。

　　尽管有不断涌来的小鬼让D先生暂时放下笛子，但这小小的舟楫却在错综复杂的水面上行得尤为顺利。

　　他拨动着船边的水花轻轻驱赶着小鬼。

　　“我是不是死了？”突兀的声音让D先生有些不解的抬起头，他用着他那看起来就不像是人类所拥有的眼睛打量着女孩。而后者却毫不害怕地接住了他直射过来的目光，表情中居然多出了一份释然。

　　“你不害怕？”D先生有些疑惑，他遇到的许多孩子在这般大时都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是我自己求死的，为什么要害怕。”女孩的双肩往下放了放，原本紧张的她似乎在得知死亡之后变得十分平静，隐隐还带着得偿所愿的满足。若是仔细看去，甚至还能捕捉到一丝挂在唇边嘴角的淡淡笑意。

　　“那你刚刚哭……”D先生没有问下去，这么些年来，形形色色的人已经教会他聊天的界限在哪。若是让少女又重新陷入低谷，恐怕他将不堪其扰。

　　“我还以为我没有死掉，要是被我在意的人看到我这么落魄的样子才是真的难过呢。”女孩很是轻松地说。

　　D先生划船的动作停顿了一拍，他看向远方不断靠近的岸边，放下手中的船桨，蹲下与女孩的视线平齐。他盯着女孩的眼睛看了很久，摇了摇头，“你看起来不像这个年纪。”但D先生还是例行公事般地说教道：“死后的世界不会好到哪里去，早点适应它吧。”

　　女孩点了点头，顺着D先生站立的船侧朝外看，浓雾渐渐散去，原本一片模糊的视野已然变得清晰起来，有块陆地出现了，这也意味着摆魂进入了下个阶段。

　　D先生跳下船，踏在这片他极为熟悉的陆地上，他伸出手，正欲扶女孩下船，女孩却轻巧一跳，稳稳的落在了地面上。

　　“这里的地面好柔软。”女孩蹲在地面上触摸着土地，黝黑的泥土被她轻轻抓起，又在她指缝间落下。然而在这里，将其称之为泥土却是不准确的。

　　“我带过许多人来这里，他们都沉了下去，无一幸免。这片土地的来历已经无从考究了，我只知道，一个灵魂，越是恶，来自土地的认同感越大，陷的也就越快越深，最终成为土壤的一部分，为下一次吞噬做预备。”D先生漫不经心地说着，“本来我还想着你能下去让我省点时间。但，可惜了。”

　　女孩一愣，随后露出令D先生所没想到的表情，“看来你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嘛。”女孩粲然一笑。此话一出，如石击水，是啊，千百年来无休无止的摆渡工作何等枯燥，如今正是了结之时。然而他却又不免烦恼，离了摆渡，漫漫余生，又将去何处安置自己的灵魂？

　　“或许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人类的世界，相比于我所不知道的那些世界，人类的世界也许还能让你找到某些乐趣。”

　　“但你不是对人类世界厌烦了才会下来的吗？”D先生走在前面，他没有回头，而是直接发问，他可以看得到女孩身上的光芒，其中一部分是暗淡的灰色，那是不带着什么希望的颜色。

　　“那个世界大部分都是坏的，可是总有一些细小的事情能够拉住你，让你有些美好的回忆。”女孩的眼睛泛出一丝丝光亮，似乎回忆到了自己幸福的时光。可惜只有匆匆一瞬，还没等D先生看到就消失了。“让你在失去希望时不至于像我一样。”女孩补充道。

　　D先生点点头，或许也可以把去往人类世界加入自己退休的计划里吧，他默默想着。

　　前方出现了一扇通体漆黑的大门，彷佛一张深渊巨口，等待着过往的摆渡往生不断轮回。

　　那门看着厚重，但是D先生推开时却显得异常轻松。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似乎一切环境的声音在这里都是不被允许的，D先生和女孩到了旅途的终点。

　　里面是一个登记点，记录着所有死亡的人，D先生却并没有理会大厅里那长长的队伍，而是带着女孩走进了另一扇小门。

　　门吱呀的打开了，这是女孩第一次听到死后世界的声音，她好奇的待在原地，盯着那扇门看，直到D先生叫她才慌忙跟上。

　　“诺，我最后一单，挺乖的一小女孩。”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背对着他们，手指半伸，丝丝烟雾缭绕，那点点火星与这幽暗的环境格格不入，听到D先生的话，男人的脑袋诡异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看向一旁的女孩。

　　男人的面庞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满是皱纹的样子让女孩自然地认为这是一位老头。

　　仔细端详着女孩，直到暗淡的火星贴近指尖，那老头才意犹未尽的回过神，却没看出什么，“女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普普通通的样子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最后一次就这么简单啊，看来上头是真的不在乎你了。”

　　“也许吧，不过我也不在乎。”D先生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眼角多了一丝不耐烦，他伸手在男人的桌上拿了一根烟，给自己点燃后开口说道：“行了，没什么事你就帮她登记吧，我懒得排队了。”女孩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动作，好像这里面和外面不是一个世界似的，反而在这里有些像是人间的烟火气。

　　很奇怪的感受。

　　女孩在内心自嘲起来：你自己又感受过多少人间烟火气呢？

　　“行了，反正最后一次了，少走点程序也一样，那还是老规矩？”那老头看着D先生点点头，转向女孩说：“来吧孩子，我带你走完最后一程，你从这边出去，我马上跟来。”男人伸手指向他身后的黑暗处，不少魂火在闪耀，女孩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慢慢的一步步往前走。前面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真正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在她的想象中，她转过身，朝送了她一路的D先生挥了挥手，然后继续她的最后一程。

　　然而事实上，

　　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只是大步向前走。

　　等女孩走远了，那老头却一转毫无表情的样子，双颊皮肉牵出层层沟壑，看着D先生打趣道，“那我们的D先生接下来要去哪里玩了呢？”

　　“那当然是之前说好的……”D先生正想说去哪个世界养老度假，脑海中却想起了女孩的话——去看看人类的世界，“去看看人类的世界，反正闲得无聊。”

　　男人怪异的看着D先生，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阴沉地说：“怎么突然想去人类世界？那里很怪异，搞不好你会彻底消失。”

　　“喏，那孩子的原因。”下巴移向女孩消失的地方，D先生说道。“奇了怪了，怎么突然因为一孩子改变了主意？”男人有些好奇，开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无所谓。”D先生抽完了手上的烟，让男人转告上头，就离开了此地。留在原地的男人看着D先生远处的背影，有些纠结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但很快因为接待下一个灵魂的到来而消失殆尽，不复再现。

　　D先生回到了自己的小船上，他看着自己船上破烂不堪的网布，又拿起那破旧的笛子，给自己最后吹了一曲，给即将分别的舟楫送别，也给过去的自己送别。

　　笛子的声音不再七零八落，悠扬的笛声回荡在芦苇丛里，婉转动听，又似有淡淡哀愁与不舍。而此时若是有知情者，必然会因为那笛子的完好如初而惊奇。

　　一曲已毕，D先生看着这片幽暗的水域，露出一抹微笑，随后化作一团烟雾消失，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