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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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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葵心里微微起了惊栗。
人的心竟这样的可怕,人的恨这样的……顽强。
“我带你去祠堂,你需记着道路方位。”王娘子说着,要来牵她离去。
阿葵避开她的手:“我不去……我没有刀了,我弄丢了刀。”
马二朝王娘子使了个眼色,王娘子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匕首:“这一层主人早料到了。这是主人命我交给你的,主人要你做好后,带着这把刀回去。
那匕首光芒温润,不似一把杀人的凶器,倒更像是精工巧制的珍玩。
男人曾经将这把刀递到她手中,说这把刀名唤冷月,月下淬取,刀刃清寒,刺入人心脏的刹那,会结出一朵极美的冰花来。
那时,为了给阿爷复仇,她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这把刀。
此时,面对着同样一把刀,她久久不愿抬手去接。
王娘子扯过她的手,将刀塞入她手中。
阿葵握着刀柄,像握了一捧炭火,手心灼烧。胸口痛得像给火烧着了。
王娘子领着她穿过花园,远远的,将祠堂的方位指给她。她只望了一眼,便低下头去,不再去看。
脸上倏的一凉。
一双冰凉的手摸上她的脸。“还是个孩子啊。”王娘子低声叹道,“主人说你办得到,为我们,也为了你自个儿。去吧,你阿爷在等着你。”
“你阿爷在等着你。”这几个字,王娘子说的很轻,落在阿葵心上,却似一块块巨石。她的心给压得沉下去,沉下去,不知沉到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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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竹舍,几点白梅,相对而坐的人影映在板壁上,烛光闪动,人影也摇晃不止。
“我以为你不愿再见我了。”男子的声音带着沧桑,虚弱无力。
“这回原是不该……我急着见你,是为远儿的事,那……那婚事,当真通融不得了么?”妇人的声音。
“这是国主的旨意,我一介下臣,如何通融?况且,这是齐氏一门的荣耀,远儿不懂事,你做母亲的,该尽心开导他才是,不该再放任他胡来。”
“我……我原教导他,要他听你的教诲,可眼下,他已长大。他有他的心思。”
“他的心思?他除了游猎玩耍,还懂得什么?仕途之道他走不了,做驸马,做一个闲散武官,既合了他的心意,又可保他荣华,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顿了顿,男子又道,“我知你原定了宋娇萝那丫头,可她如何做的了远儿的妻?过两年,再选个人家,给她配了婚便是。”
妇人声音微颤:“是了,一无家世倚靠,又无手段城府,原是做不得一府之母的,这些年,我也拖累了你……”
“无端说这些做什么?”男子似是不悦。
妇人泣道:“当年,我嫁到齐府,原就是错的。不止带累了大哥,也带累了你……”
男子打断道:“当年的事,何必再提?”
“是,我的报应已受了多少年,不该提了。这回再见你,也是不该,你让我死了罢,死了,就都了了,远儿也不会知道……”妇人已泣不成声。
那男子的身影忽的动了,投在板壁上,仿佛扑近妇人的兽,那兽张开双臂,抱住了妇人:“婉儿,你肯见我,我求之不得,何故要这般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你我都年过半百,远儿又是我的骨肉,我会害他不成?”男子的语气舒缓,透着虚弱和柔情,“你放心,你我的报应,的确该了了,我已有医治你腿疾的良方。”
“你……你不可……”
阿葵猛地打了个寒噤。冷风穿过竹林,簌簌的响。
一刻前,她在园子里恍惚地走着,不辨方位,行到了这处竹舍。竹舍地处荒僻,一路竟无人值守,也不见婆子仆妇,她藏在竹林里,头脸埋在臂弯中,模模糊糊地,似醒非醒,似梦非梦。
不意间听见了竹舍内的交谈。
妇人的声音很耳熟,是那邀她吃过点心的老夫人,而那男子的声音,却记不得在何处听过。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妇人的泣声和衣料撕裂的响声交织在一处,阿葵茫茫然地望着,待那两个人影交缠为一个,她忽的明了,抱住头,奔了出去。
不知道奔了多远,迎面忽的撞上了什么人,那人扯住她的衣袖,嚷道:“喂喂,胡乱跑什么?着魔了?你是哪个院里的,管事婆子没教过你规矩么?”
阿葵抬头。
一张清秀的面庞映入眼帘,是那个少年的跟班。
“是你啊。”十七松开手,挠了挠额角,“小叫花,我正找你,你到处跑什么?”
阿葵不答,他不以为意,望了望四周,续道:“你随我来,我有事吩咐你。”说着自顾自地往前走。走了几步,不见阿葵跟来,他干脆扯起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快些,公子有事要你做。”
听到公子两个字,阿葵终于动了。十七将她领到听风苑的侧室,递来一个包袱,催促道:“换上它,快点。”
阿葵漠然打开包袱,包袱里是一套小厮们的装扮。
十七在一旁道:“公子有话对你说,今晚送膳时,你装成我的样子,进去听公子吩咐。”见阿葵只是望着包袱发呆,他不耐烦道,“怎么?不想去啊?我说,你这叫花子知不知道好歹啊?”
阿葵抿了抿唇,手搭上系带,要去解衣裳。十七吓了一跳,“ 喂喂,你不要害我,等我出去了你再换!”说着已狂奔而出,还把门紧紧地阖上了。
阿葵换好衣裳,拆散发髻,又重新梳好。铜镜里现出一个陌生的孩子,像女孩,也像男孩。在从北疆到天启的路上,她就是这般模样,只是彼时的身形比此时更瘦弱,面庞更稚气些。阿爷要她装扮成这副模样,他说这样就不会有人伤害她。
可阿爷受伤后,那些挎着长刀的男人们就来剥她的衣裳,抢她的靴子了。
阿葵望向地下,她的衣裳散乱了一地,一把刀静静躺在绯红裙裳上。
*
昏暗的暮色下,男人静静立在天暝阁外,山风吹起他的衣袂,露出一截苍白的、不着鞋履的脚踝。
花曼青取下幂篱,上前禀道:“主上,一切已布置妥当。”
男人并未答话。
犹豫片刻,她轻声问道:“主上,那女孩真会完成主上的心愿么?她看上去……像个孩子。”
男人不答。
良久,他忽然问道:“阿青,你说是活着痛苦,还是死更痛苦?”
自然是死更痛苦。身为杀手,她见过太多人死前的痛苦狰狞之色。
“当你失去了心里的珍贵之物,也就没有了活着的理由,那时候,活着,反而更痛苦。”男人回身向她,“所以她不管有没有杀死他,他都会活在痛苦里。”
男人面上带着稀薄的笑意,那绝不是快活的笑,也不是心愿将了的心满意足。
花曼青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属下懂了。”
“你真的懂了么?”
花曼青不语。她只是个杀手,懂得很多杀人的伎俩,可并不懂得人心里的事。而男人又总是藏着很多的心事,她偶尔猜到一丝,却无法捕捉,也看不明白。
唯一能看明白的是,男人身边放着两张坐席,像是特意为了这场对谈而设的。
今日,男人也许心绪不错,想要她坐在身边,教她一些人心的事。
果然,她猜得不错,男人挥袖而坐,又招手教她同坐。
两张坐席挨得很近。
她乖乖坐好,两手按膝,垂眼看着地下,像个预备聆听夫子教诲的好学生。
这副模样引得男人摇着头笑起来,“阿青,你真是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懂啊。”
男人难得这么笑,一张俊美如面具的脸忽的多了几分风流浪荡。他抬手,似是要摸上她的脸儿,又好似要将她揽入怀中。
花曼青愣在原处,只觉胸口大跳,手足都慌乱了。
那手顿了顿,又放下了。
“有时候,我真不知该如何待你。”男人敛了笑意,视线也离了她的脸。
突然的欣喜和失落,花曼青默默坐了半晌,恭敬欠身道:“属下不需要懂自己的心,主上的心愿,就是属下的心愿。”
“我的心愿,是什么呢?”男人轻声问,又似乎只是自问。
花曼青鼓起勇气,道:“主上的珍贵之物,就是我心里最珍贵的东西。”
“那是什么?”男人看向她。
天暝阁外的这处山崖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山风呼啸而过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连胸腔里的心跳也听不见了,只有风声。在风声与风声的间隙,她曾听到过男人和少女的谈话,听过那少女唤他哥哥,对他撒娇。这样的谈话不止一次,每一次少女总是用同样的语调重复同样的话。
那是男人为自己营造的幻境。
一遍遍复现的,只是记忆而已。
可他依旧一遍遍复现,因为他心里最珍贵的东西吧。
“是阿葵。”她低下头去,“主上要守护的血奴阿葵,我也会保护好她,圣主绝不会知晓此事。”
戌时的钟声自信义坊传来,极远的山麓,忽的升起了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