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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血尾白狼(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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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白狼先前凶猛异常,纠缠着他们不舍不放,即使失了前爪,即使身中数刀,即使遭弩箭穿身,也仍负隅顽抗,诡诈百出,忽而隐匿,忽而现身,眼中的凶光始终燃烧着,愤怒地正面对着他们,教人不敢轻视。
而此时,它终于背过身,夹着雪白的尾巴,像一个孤军奋战到最后,终于不得不举白旗认输的惨败将军,拖着残躯,一步一步挪动着,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十七问:“公子何不索性了结它?它是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猎到的,跟外面的狼都不一样,虽说不是血尾白狼,但凶性抵得上十头狼王!”
齐远淡淡地道:“它活不过一个时辰。”
十七拍掌道:“是了,公子原来是不愿浪费弩箭!”他自顾自猜度着少年的心思,“我去!我去替公子守着它,等它死透了,就呈上来献给公子!”
话语未了,他也不看齐远的神色,猴子似的在交错的树根上蹦跳着,一路追着白狼去了。
他的身影刚消失,话音便传了过来:“公子,快来看!这狼产了崽子!”
十五的声音随后也飘了过来:“这处有个树洞!不,不对,这树根是中空的!”
齐远等人追过去,面前果然是一个小小的树洞,这树洞却不同寻常,开在树根里。那头惨败的白狼正窝在洞中,半身浸泡在血水里,它肚腹下,似有一物在蠕动,那物被白狼染血的毛发给遮住了,看不清是什么,只能凭着那只伸出来的小爪子揣度——
“这是只小狼崽!哎,我们把它揪出来——”十七说着便要上手去拽。
一连串低沉的吼叫自那狼的喉咙里挤出,之所以说是挤出,只因那声音入耳微弱,声调嘶哑破碎,显见这狼连嚎叫的气力也不多了。
“住手!”齐远道。
十七忙缩回手,挠了挠头,不解地问:“怎么?这——公子是要等它咽气么?”
余老推开众人,上前一步,朝齐远拱手道:“公子,自古狩猎不伤幼崽。”
齐远恍若未闻,只是凝视着那白狼的眼睛。
在看到众人的那一瞬,狼眼里的凶光重又燃烧起来,此时,和少年的眼神对视着,对视着,那凶光竟渐渐的熄灭了。
它的生命也渐渐的走到了尽头。
就在齐远以为它要合眼的刹那,不可思议的情形发生了。
狼的眼瞳微微一阖,而后重又睁开了,两行血泪自它眼中流出。而后,在这双属于狼的眼瞳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悲伤和乞求。
齐远心头一震。
狼性凶狠,人尽皆知,面对强大的敌人,狼会露出畏怯之色,然而没有人见过会流泪求饶的狼。
那眼中的悲伤极深,让人想到濒死之人留恋人世,不肯撒手而去,想到英雄大业未成,不愿就死,想到……
狼也会悲伤么?是看错了么?他一面想,一面匆忙低下身去,正待细看,狼眼却永远的合上了。
静了一会儿,他双手将狼身挪出树洞,看到了树洞里的小狼崽。
小狼睁着乌溜溜的圆眼睛,两只小小的耳朵垂着,还未长大到可以竖起来。它对着少年呜呜叫了几声,迈开短而细弱的前腿,朝洞外踏出一步,许是腿上力道不足,它只迈了一小步,身子一歪,便倒向一侧,头碰在树根上,湿漉漉的双眼里满是委屈,喉咙里呜啊呜啊地哀哀叫着。
齐远正想伸手将它抱出来,阿葵在一旁出声问道:“你要把它也杀死吗?”
不等少年回答,她又急切地说道:“不要杀它!它不会咬人的。”
这样的白狼幼崽,和成年狼,几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物类。看着小狼的模样,她心里觉得它可怜极了,生怕少年会把它也给杀死。
少年朝她看了一眼。
阿葵心里一跳,少年的表情很平静,不像是要杀小狼。
果然,他伸手,拎着小狼的后颈皮,小心翼翼地将它抱出树洞。
“公子小心!”十二忧心他的安危,急忙横刀上前。
“只是头狼崽子。”他命十二退后,伸手掰开小狼的嘴巴,对余老道“余老,你来看看它的年岁。”
小狼呜呜咽咽,挥动前爪,似欲将那钳制自己的手打落。阿葵怕它的趾爪划伤少年,遂上前,两手将它的爪子握在手心里。
它的爪子毛绒绒的,趾甲远不及成年狼的锋利。握住它们,倒像是握住了幼猫的肉垫。
少年垂眼看着女孩,女孩脸上带着无邪的浅笑,她注视着小狼的眼睛,像孩子看着她心爱至极的玩偶。
余老上前,看过小狼的牙齿后道:“将将足月。”
十二犹疑着问:“这狼崽子不是刚落下来的么?”
余老摇头,十五也忙说:“是了,先前我那一箭射出之时,全没看出来它怀了狼崽。”
十七忽高声道:“公子,这是头母狼!”
他没留意这头,蹲在一边,手持匕首,一颗一颗地卸着狼牙,玩得不亦乐乎,而后又翻检白狼的尸身,察看它的尾根处,于是便发现了它是母狼。
齐远没理会他,问余老:“余老,这便是血尾白狼么?”
余老躬身行礼,口中道:“恭喜公子猎获血尾白狼,得成所愿!”
闻言,众人心里皆震动不小。他们中谁也不曾想到,传说中的狼王之王,竟然是这么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狼崽子?顶着那般威风的名头,却长得和小狗一般?
“啊?血尾白狼!”十七跳了起来,手指着攀在齐远臂弯上的狼崽,结舌道:“这,这……这小崽子是血尾白狼?”
十五也问:“余老,会不会有错?这狼崽身上沾了那母狼的血……”
然而,随着齐远拿帕子摩挲擦拭狼崽的动作,所有人都看清楚了,狼的尾尖确实是血红色。
他们拼上性命猎获的血尾白狼,正是一只不足月的小狼崽。
齐远一手将它高举过顶,对着众人,沉声说道:“这是真正的血尾白狼!这是诸位和我一同猎获的狼王之王!”
武士们这才反应过来,齐声贺道:“恭喜公子得成所愿!恭喜公子猎获狼王!”
“公子威武!”十七拍着掌,兴奋地大叫,“公子勇武无双!”
……
阿葵呆呆地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良久,她慢慢低下头去。
他找到了狼王,她对他再没有用了。
*
雪已经停了,夜空里不见一颗星子,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很少有人愿意留在野外。
武士们搓了搓手,拢在唇边哈口气,而后抬脚,将面前的篝火一一踩灭。他们的同伴已将武器辎重一件一件地,尽数搬上了马背,车队整装待发。
立在马旁的十五理了理马鬃,又抬头望了望夜色,心里默默计着时间。
打他们出来后,已经过了一炷香之久,然而公子所在的那辆马车里,仍没有发出行车的号令。
十七立在马车内,不时掀帘觑一眼窗外。目之所及,只有茫茫雪原,以及被雪映得发红的天际。
齐远倚靠在引枕上,逗弄着怀里那只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狼崽,狼崽时而立起来,时而摆着头,一双乌黑的双眼始终不离他的手。
他手里,捏着一只肉包子。
狼崽子忽的一跳,扑到他手上,两只前爪抓住了那只肉包子。
“给你了。”他笑着松开手,在塌上坐直身子,一手将车帘扯下。
远处的雪原上,没有一个人影子。
十七轻手轻脚地捡起那车帘,仔细挂好,他看得出公子心下烦躁,行止间尽量不发出异响,然而还是不出所料地听到了他的诘问——
“我教你修理它了么?”
十七垂首道:“不曾。”
默了一时,他又觑着少年脸色道:“公子,我们已经等了近半个时辰了,外间的天这样冷,那叫花子兴许是专门作怪。”
齐远不言,脸上也并未变色。
他又道:“公子,十七还有一事,需得告知公子。”
“我懒得听。”齐远懒洋洋地说,“把帘子掀起来,马车里闷得很。”
良久。
马车窗外的雪原上,现出一抹小小的墨点,而后又是一抹,女孩的身影渐渐的近了。
她在雪原上奔跑,手里抱着什么。十二牵了马,紧随在她身后。
齐远慢慢坐正了,一手拎着小狼的后颈,示意十七将它放到自己对面的坐塌上去。
十七不解其用意,“怎么?公子要——”
“等她坐上去,吓她一跳,快一点儿。”
“啊?好好,公子的主意甚妙。”耳听得女孩的脚步声近了,十七手忙脚乱地将狼崽藏在女孩来时坐过的坐塌上,为妨小狼乱爬,还拿两只织锦靠垫围在两侧。
阿葵跑得很快,跳上马车后,还在不住地大口大口呼着白气。
十七用来围堵小狼的靠垫,也妨碍了阿葵坐下去,她另选了一块角落,小心地坐下了。
小狼似是睡着了,见人坐在一旁,竟一声也不叫。齐远有些无趣,便把女孩打量了一番,最终视线落在她怀里的那物上,“就为了这个?”他问,眼里有不加掩饰的讥讽之意。
那是一双平平无奇的羊皮靴子,靴底被磨得旧了,靴面上沾了不知什么污渍,虽则大燮人不喜穿皮靴,但天启城内聚集着不少天南海北来的商贩,一双上好的羊皮靴子,只需二十枚铜铢便可买到。
受了少年的嘲讽,女孩愈发抱紧了靴子,好似那是她珍藏的宝贝。
齐远也不再理睬她,只叫十七传令回府。
此令一下,武士们都明白了,公子原是在等那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