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百合》蓝雪橙

2、第 2 章

　　晔城这一年最盛大的婚礼。极尽奢华。宾客双目所能及范围全是香花红酒，绅士淑女。碧蓝的天空下，手风琴奏出的乐声悠扬婉转，温柔流敞在天与地之间 。
　　男主角林启开的气势镇住全场，练达地与人客套，一边照顾身边娇妻。蒋南蔻并没有太热络地去招呼谁，此事有专人办理。她只需往丈夫身边一站，再微微一笑，已完美无缺。
　　林森与伍慧在送过祝辞后就在一边闲聊，十分轻松。
　　一袭简单白色长裙把伍慧衬托得明媚娇俏，如她所说，优美背脊上面纹了一幅宋代仕女梳妆图，温润婉约，惟妙惟肖。“也并不是格格不入。”林森如此评价。
　　伍慧有些感概，这样的婚礼一生只得一次。这样眼花缭乱，风情万种的盛会。父亲是真爱那蒋南蔻，如此来迎接她。想起母亲，不仅有些黯然，不是不好，只是不合适。
　　“昨日，她与我见面。”林森说。“她十分友好亲切，我已决定与她和睦相处。”
　　伍慧点头，“这是应该的。”
　　林森抬头看天，天很蓝很高，偶尔飘过的云如棉花糖一般。一切这么美好。
　　伍慧看林森表情的确喜悦，便道：“将来你亦可这样迎接心爱女子。”
　　林森说，“我怕自己没有这般幸运。” 有这般阔气的财势，也怕没有这般女子能让人如此对待。
　　伍慧伸手打他：“好没志气的人。”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此时热闹的婚礼突然静了片刻。一刹那只听得见手风琴的旋律流转。
　　两人看过去之时，哗声又起 。伍慧好奇：“怎么了？”林森拉她，“过去看看。”
　　看见石矾的时候，兄妹二人同所有人反应一样，刹那间心神俱震，只得安静。
　　伍慧没有见过那般俊美的皮相，那般高贵的气质，举手投足间，似带动一种别样的氤氲。魔力的美貌。
　　林森却认得他，“少年画家石矾，难得一见的天才。”
　　伍慧收回目光，脚却胶在那里挪不开半步。她状似轻松问：“你如何认得他？”
　　林森同学中不少女生是他的拥众。十岁成名开画展，至今成名十二载。晔城出身，现定居巴黎。其笔下世界烂漫生花，流光溢彩。
　　林森却想不到真人如此，一个画家长成这样大邸是不用再画了，自己就是一幅最好的作品。
　　所幸石矾没有听见这话。
　　“恭喜南姨。”石矾吻了吻蒋南蔻脸颊。
　　“石矾，你能来，我很高兴。”蒋南蔻说。“安琪拉临时说她有拍摄任务，我亦以为你也不来。”
　　石矾微笑，“二姨的好日子，我们怎么能不到场？白瑟傍晚会到。”
　　蒋南蔻心疼：“其实不必如此赶过来，不过半年没见着她。”
　　石矾握住她手，“她并无长高，也无长胖。”
　　蒋南蔻笑，“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石矾摇头，“我？我什么也没有做。”
　　蒋南蔻眼神一转，说：“我给你介绍一对宝贝娃娃。”
　　“林森，伍慧。这是石矾。若论亲戚辈份，是你们表哥。”
　　石矾淡淡微笑着点头，兄妹俩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我刚下飞机，有些累。”石矾抚了抚额。
　　伍慧推了推林森，林森说：“我带你去休息。”
　　石矾看了微笑着的蒋南蔻一眼，随林森进屋去。昨天刚结束画展，加之路途遥远，着实有些疲倦。
　　“你不用招呼我，我就住三楼西房。”石矾挥了挥手，“不过麻烦你一事，五点钟叫醒我。”
　　林森站在楼梯口，惊讶地看着他上楼去。三楼西房？他是……
　　出来讲于伍慧知，“与你有缘，一下相中你房间。“
　　伍慧却怒，“我为何要与他有缘？况且那早就不属于我。”说罢旋身离去 。
　　林森莫名其妙，他没有说错什么吧，什么也没有啊。
　　一会儿，林森陪伴蒋南蔻进屋休息。
　　她说：“其实我大可不必一整天扮演新娘站在那里。很多人只是需要一个集聚的场所与条件。主角是谁一点不重要。”她声音温柔舒倦，让听的人如沐春风。
　　“你在这里休息就好。外面有父亲在。”林森说。倒了杯酒递给她。
　　“谢谢 。”
　　林森在对面坐下来。捧着大酒杯的蒋南蔻看起来有些淘气，知她真实年纪的林森愈觉这位母亲可爱。
　　“真想不到会回来。”蒋南蔻说。
　　林森说：“晔城是个好地方。”
　　蒋南蔻笑，“海洋中的一座孤岛，意外的郁郁葱葱，茑歌燕语，地灵人杰。”
　　“似世外桃源。”林森说。
　　蒋南蔻看林森一眼，道：“这个词用得很好。”
　　有静有动，有繁有简，小小的晔城有着绝世美人最闲适的姿态。
　　蒋南蔻的同意让他疑问，即是世外桃源，为何当初又离开呢？有人不愿意生活在世外桃源吗？晔城该有的都有了。林森是热爱晔城的，玩伴去国外念书游玩的不少，而他总是不舍得离开晔城。
　　“外面世界更精彩缤纷。”蒋南蔻说，似看穿林森心中疑问。
　　外面的世界与晔城有何不同呢？繁华的都似一样繁华，而凄凉的也八九不离十。
　　十九年来，他从未离开岛百公里远。在这个自成一国的岛屿上面自由自在，从没有想过要去另一片土地。
　　蒋南蔻与林森讲起年少念书时种种趣闻秩事，淘气的，精致的，感伤的，流畅的，粗矿的……在她的口中，四妹顽皮，三妹可爱，大姐端庄，一个个似活在身边的同龄人。
　　蒋南蔻一边闲闲道来，一边啜着酒。酒一杯一杯，直把瓶子再倒不出一滴，她才发觉。
　　“我竟罗嗦这么久。”南蔻微恼。
　　“不，你讲故事极有趣。”林森笑声朗朗。
　　“谢谢捧场。”这孩子竟是个好听众。她不从多言的。两人年纪相差甚远，却一点不突兀。一见面就可这么投缘亲近，不是不高兴的。
　　看来这场婚礼不只为她带来丈夫，她还有额外收获。
　　“你休息吧，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可帮忙。”
　　婚礼已结束，伍慧也离去。林森父亲穿过人群走来。累了一天，礼服有些微皱，但是看那挺拔身姿，英俊笑容，一点风仪不减。
　　“南姨在书房。”林森迎过去。林启开点头，拍拍儿子肩膀，“你也辛苦了。”
　　辛苦？林森微笑，故事有趣，人也有趣，他最舒服。
　　“王妈，我来帮你。”说着林森也融入人群中收拾。
　　待草地上一切清理干净，林森额上也湛出晶莹汗珠，心情却意外地好。突然看见对面空中斜挂的夕阳，他叫了一声：“糟糕！”

　　“这明明是平坦公路，怎么我觉似走山路。”石矾这样评价林森的车技。
　　林森脸微红不语，他的车技的确有待提高。况且他五点十分才叫醒石矾，大约会害他迟道。

　　看着手表上的指针一格格爬，石矾渐有些急躁。只怪他睡过头 ，怎可指望别人？无论大事小事，什么事都要身体力行不可。
　　车子终于在六时二十分到达机场。夕阳已全沉入海中，余辉也正消散中。空气中还余一线淡淡金色，温暖着人的眼球。
　　石矾吩咐林森：“别乱跑，在此处等我。”
　　晔城机场不大，往来人群却不少。石矾仍一眼看见那一抹雪白影子。白的衣衫，白的长裤，白的鞋子，白的帽子。高傲孤绝地把自己与周围的世界隔开来。
　　“白瑟。”石矾轻轻搂住她，在帽沿下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白瑟眨了眨眼，“我等了你一个小时。”
　　石矾无奈摊了摊手，“这里的空气很好，让人格外放松所以一觉睡过头。”
　　白瑟微笑，“是吗？那我也要试一试。”
　　“走吧。”石矾一手提起她小小皮箱，一手揽着她肩。两个雪白身影似成一道，引来周围无数侧目。
　　看见石矾出来，林森松了口气。他表情愉悦，应该气消了。虽然与他不投契，可是他是蒋南蔻的贵客，不可得罪。
　　林森被另外一道身影吸引。那是谁？十分修长的身材，宽大帽子遮掩大半面容，只得见一个秀气的下巴。
　　当那二人走近了时，林森猛得脸红。石矾搂着的自然不会是位少年。隐约可见大帽子下的面容无懈可击，这是个极美丽的少女。
　　他打开车后座，帮忙放好行李。
　　“谢谢。你就是林森了？”白瑟轻倚在车门上，抬了抬帽沿。
　　林森清楚看见她的脸，晶莹透明的肌肤，黑宝石的双眼，两扇睫毛在脸上投下大块阴影。
　　“我是白瑟。石矾是我哥。”白瑟言语十分可亲。
　　哦，那也算是他表妹了。竟能有这样一位表妹，林森有些受庞若惊起来。不过白瑟与石矾，也不同姓，难道与他和伍慧情况相同？
　　林森打开车门：“很高兴认识你，白瑟。请上车。”
　　林森感觉自己开车从未如此紧张。从未如此漫长的车程，每分每秒都觉得拉长了来用。半个小时的路程象似过去几个小时。
　　七点钟到达枫叶园。蒋南蔻于门口迎接 。
　　“安琪拉。”她柔情万千的呼唤。
　　白瑟摘下帽子，行了个绅士礼。接过蒋南蔻的手，才与她拥抱。象是电影慢动作般，林森看见她一头卷发直泻而下，倾巢而出的乌丝。
　　让人恍惚，不敢置信。美得不似真人。
　　真正的安琪拉却有些男孩子气，阔气的谈吐。真正的安琪拉。
　　画中那颀长如树俊秀如风的模特走到他的生活中来了。林森感觉自己十九年的生命至此刻真正开始鲜活。
　　桌上白瑟只食一碗豆腐汤便不再吃。
　　林森咤舌，都是这样保持身材，岂不失去很多人生乐趣？
　　白瑟说：“我怕胖，渐渐地也吃不下什么。”她对林森笑了笑 。
　　林森有些不好意思，他的想法都写在脸上吗？比他小三岁的女孩都可瞧见他心思。
　　“再过两个月，我便满十七岁 。”白瑟说。
　　林森惊得往后退去，却忘记自己坐在椅子上，重重摔倒在地。突兀动作惹来一室笑声。
　　白瑟却没有笑，她弯下身扶他，握住他后脑勺，“撞这么响，一定很痛了。”
　　近在眼前，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象清晨沾着露珠不胜轻怯的花瓣。
　　林森猛得镇静下来，“没事，我头如铁球般坚固。”
　　白瑟这才笑出来，十分爽朗的声音。
　　林森汗颜，怕自己再出错。“你长途飞行，定也累了。早些休息，养足精神。”
　　蒋南蔻说：“我已命人收拾好房间，在——”
　　一旁的石矾伸手打断：“不必太麻烦，白瑟与我同住。”
　　白瑟走过去。“二姨。就这样了，我有些累，先上去。”
　　依次道过晚安 ，白瑟上楼去。
　　林森看着她摇晃的步子，惊叹：“那样走路也不会摔着，白瑟是练过苦功了。”
　　石矾轻轻一笑，“她也没有别的特长。”

　　石矾进门时，房间并没开灯。今夜星光无限，月亮皎洁，从玻璃门外洒进银色光晕点亮视线。
　　他往里走去，卧室并无人。床上空空如也。
　　拐了个弯，他走进书房。
　　果然窗边的沙发上横卧着一道身影，长发零散垂落，积了一地水渍。
　　“白瑟。”
　　不见回应，石矾便按下壁灯开关。灯一亮，白瑟叫了起来，“好刺眼。”
　　石矾忙摁灭开关。房间顿时又沉静下来。
　　突有凉风吹来。窗帘翻飞如海浪。石矾走过去，拂开半掩的窗帘。窗户打开着，星光月光毫无阻碍地涌进来，扑满一室清凉。
　　白瑟睁大眼望着夜空，千星万星都沉入她双眼。
　　很安静，只有呼吸声。
　　“在想什么？”石矾坐下来。
　　白瑟答：“我在吸收月亮的精气。”
　　石矾轻轻笑起来。闭上眼，风中有那种熟悉的气息。那是枫叶的味道，积蓄一天的太阳味，草地泥土的味道。
　　象是最温柔的怀抱，最轻怜蜜意的抚触。
　　石矾睁开眼，星星很亮，月亮很圆。
　　“石矾。”
　　“怎么了？”
　　“我都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子。父亲真是固执的人。家里都没有一张她的照片，没有她的一衣一物。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小时候真是水做的，那么爱哭。”
　　“你知我眼睛为何这么亮？都是眼泪洗出来的。”
　　石矾想笑却被一种愁绪堵住胸口，酸酸的，麻麻的。
　　“我也没有见过那么悲伤的孩子，孩子是不懂得悲伤的。这样更好。小时候已透支一生的悲伤，长大后你才可如此明朗。”
　　“听起来是不错。”
　　白瑟在心中叹了口气。听起来是不错。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希望你不用再留一滴泪。”石矾在黑暗中说道。
　　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白瑟很清楚，无论现在她多么明朗，幼时的往事仍是挥不去绕不开的阴霍，缠绵积郁于心底。
　　“谢谢你。石矾。”白瑟呢喃道。但她真正想要的，他给不了。

　　石矾拍拍她的脸，“别想太多，晚安。”

　　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且是睡在床上。崭新的被褥，有刚晒好的太阳味。天知道她多么喜欢这种味道。翻个身爬到床边。外面的蓝天白云，悠闲得象一首永恒的诗。
　　那种纯净的深蓝，没有一丝杂质的蓝，温柔又深沉。
　　这是她最喜欢的天气。如此天高气爽。
　　她又转了个身，看见桌上水晶瓶中一枝姬百合。
　　惊讶又欣喜。
　　谁送花给她？
　　石矾吗？在巴黎，他从来没有送过百合花给她。
　　百合，百年好合，寓意缠绵。兄长是不可以送这样的花给妹妹的。
　　似有似无的清冷幽香把夏日最后一丝躁意消融。
　　有人敲门。
　　“进来。”
　　白瑟倚在窗边看见那一脸清朗的少年，有丝意外。她以为是石矾。
　　“早上好。”林森说。
　　白瑟微皱眉，“现在不是中午吗？”
　　林森傻傻一笑，从身后捞出一大捧姬白合。新鲜还沾着水珠，用报纸随意一裹。
　　“送给你。”
　　白瑟欣喜，把花抱个满怀。深吸一口，香气泌入心脾，五脏六腑。
　　也不找花瓶插起来，随意放在窗台上。林森发现她披了一头湿发，问：“你洗了头不吹干吗？”
　　“是啊，睡前醒来，让人清醒。”白瑟答，“就让它自然风干。”
　　“你头发留了多久？”
　　“小时候没有人帮我打理，我也不甚注意。现在已成为我标志，大约是不会剪的。想想，这真是一项伟大的工程。”
　　“的确是，不过扎起来比较好。”
　　“为什么？”
　　“你脸色雪白，披着长发。根本不用化妆，就可上演鬼片女主角。”林森笑道。
　　白瑟猛得伸出双手，十指如勾。“女鬼现在来勾你的魂魄啦　。”
　　如果真有这么美的女鬼，心甘情愿。林森心道。
　　林森说：“石矾回去了。坐上午十点飞机。”
　　白瑟笑，“他一向如此。所谓艺术家就是要做点别人看不懂的事情来，才显不一般。或许他们自己也只是故弄玄虚，不甚清楚呢。”
　　林森笑，为她这样调侃石矾。兄妹感情真正好。
　　“你呢？”
　　白瑟一边挽着长发，一边道：“多住几天吧，难得。”
　　的确很难得。八年了。九岁离开的时候还以为再也不回来了。那个时候多苦闷，如石矾所说，小孩子不会如此懂得真正的悲伤，可是那时——仿佛一切皆是灰色。虽然住在这一片灿烂枫叶中。
　　所以现在这么拼命的开朗明媚。
　　自记忆起，那是什么时候？五岁？六岁？或者更早？再早的记忆就不存在了。约莫五岁。五岁的孩子懂什么呢？但是那种看着空荡的房子，午夜也不能入睡，胸中漏了一个大洞般，令人窒息的安静，那种记忆象恶梦一样难以忘记的清晰。
　　母亲不在，父亲一天到晚看着放大镜下闪亮石头，好似生命全部意义都在上面。而石矾，他那时已在巴黎学艺。不过也只是十几岁的孩子，一个人，不懂什么，却非要去懂。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往事。”
　　“好象有些意味深长。”
　　“你信不信有些事情是轮回的？”
　　“不太懂，你呢？”
　　“我……算了，没什么。”
　　白瑟看向窗外，并不是不想说。只是说什么呢？说自己曾经住在这里，是这里的主人。现在转了一个大圈，自己的二姨成了这里的新女主人，再来时已是客。一个人的事没有必要向任何人坦白吧？想坦白，满胸满怀的感概说出来也不过几个字，道不完说不尽。
　　“下楼吧，吃点东西。”林森说，他没有那般婉转的心思。
　　“等一会吧。”白瑟呼了口气。
　　“你身量很高。”林森与她平视。白瑟眨了眨眼，笑答：“当然，不然如何成为超级模特？”
　　虽然知道好奇会害死猫，但是白瑟如此可亲，林森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成为模特？”
　　白瑟委委道来：“有一天我做了关于神的梦。神对我说，你天生是属于舞台。他还给了我一对翅膀。第二天我去应征一个广告女主角，成功了。因为那个神给了我翅膀，所以我叫做安琪拉。”
　　林森听得入神，“这么浪漫。”
　　白瑟扑哧笑出来。“骗你的。”